南起金碧路,北至南太橋,翠花街77號,就是司素青和阿朱的新家。
翠花街不同于龍頭街,一幢幢緊挨著的兩層紅漆土木樓房由北至南綿延開,中間一條道路筆直平整,從盤龍江南太橋一轉(zhuǎn)進來,正街上的喧囂雜亂立刻就被屏蔽開來,一眼望去,在昆明的藍天映襯下,街道靜謐祥和。到底是省城,式式都高級,鄰居們看起來與龍頭街的居民有很大不同,一個個體面有禮。
素青初來乍到,凡事留心,見隔壁兩鄰出門走動,男子見面作揖,女子道“萬?!保龅嚼险叨加H親熱熱道“老伯安”“奶奶安”“伯母安”“你家咯請得了?”(您吃飯了沒有?)心下道原來老昆明都講禮節(jié),囑咐自家人說話不可高聲大氣,門前要勤打掃,街坊鄰居見面要有禮。
這日素青跟母親一大早出門買菜,見到隔壁一個老者,上前道:“王老伯安!”
老者上下打量素青母女一眼,神情倨傲地說:“晏么起早點!”
老者說完揚長而去,留下摸不著頭腦的母女倆。
隔日一開門,自家門口不知被誰潑了一地藥渣滓;又或是有人上門來“告”,說素青他們老家來人的馬車馬糞臟了街道;不然就是指桑罵槐地說:“腳桿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干凈就想當(dāng)城里人!”
這一樁樁小事讓素青一家明白自家被左鄰右舍嫌棄著呢!
最難受的是司家媽媽,姑娘兒子白天都不在家,自己一個人,沒有個老姊妹“款白”(聊天),日子難打發(fā)。待到要出門找人說說話,個個都跟你客客氣氣,卻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素青聽母親抱怨,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當(dāng)初下決心在翠花街置宅,是聽說“大道行”的東家也在這條街上,想著自己與這“大道行”有緣,哪怕比別處價高兩成也要買在這鄭宅對面。“大隱于市”,鄭宅這樣的大富人家能在這尋常巷陌的民房中不為外人窺探打擾,全因當(dāng)初修造時臨街建的那一道高大的照壁和圍墻,把里面的洋樓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平時大門緊閉,旁人看不出內(nèi)有乾坤。素青搬過來后發(fā)現(xiàn),每天早晚都有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來門口,有女子早上送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出門上車,眼看著車子開走,才回身進門。
后來她曉得了,送男主人出門的是鄭太太,樣子看起來頂多40歲,個子嬌小,五官精致小巧,皮膚白皙,燙著時髦的頭發(fā),平時總穿一件洋紗罩衫,里面影影綽綽透出絲綢光芒,那是尋常百姓看不出的華麗……
素青早就聽人說鄭太太是“大道行”和“東駿”的股東!起初還感嘆一樣是女人,有的人一生下來就命好,自己就是勞碌命。這位鄭太太素日待人倒是和顏悅色,有著見過世面的從容氣派,后來她才曉得,人家只身出過洋,平日還跟洋人交朋友、談生意呢!
后來得知這鄭家與別家不同,八十多歲的太婆婆與孫子、孫媳同住,何靄云作為長孫媳婦,能讓兩重婆婆滿意著實不易!她心生敬意,每天從自家窗戶望出去,揣測著對面高墻照壁后面的人事。
時至年底,婆婆鄭氏來翠花街操持過年之事,說是操持,其實就是“相著”(守著,督促著)兒媳婦何靄云做事。
驤駿跟祖母商量說靄云如今又有身孕了,精力不濟,想請驤鎣的媳婦過來主理。
鄭氏在一旁聽了插話道:“長房推脫節(jié)禮之責(zé)怕是說不過去,母親莫擔(dān)心!年節(jié)那些事情,我們操持慣了的!”
何靄云笑著道:“是,老祖宗放心,有母親在,咱們應(yīng)付得過去?!?p> 鄭氏是個拎不起的豆腐,哪里能應(yīng)付這許多人事,不過幾天就犯了頭疼病回去躺著了。
何靄云只得打起精神來料理,這日一大早送走丈夫,回來看著堆在天井里準(zhǔn)備過年用的香燭臺案、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正在躊躇不知該從何入手,忽聽得自家門外人喊馬嘶,在這寂靜的大清早格外刺耳,出門去看,原來是兩輛馬車在自家門口,馬兒互相踢咬起來,趕馬的人正在呵斥拉勸。
一個女子急得叫拉馬的人:“小聲些!小聲些!莫驚了四鄰?!?p> 趕馬人好不容易把馬兒制服,素青抬頭一看,對面的鄭太太正站在大門口看稀奇呢!忙過街來,邊走邊沖何靄云做福。
“叨擾太太了!這可如何是好!”
何靄云認得她是新搬來的鄰居,只見她高個子,年青利索,面容清秀,語言友好,望之可親,于是笑著答:
“不妨事”
“給您陪禮了,老家人送來年貨,到得早了些,叨擾四鄰了。”素青道
何靄云只見前面一輛馬車上拉著的是時鮮瓜果蔬菜,車夫正從車上抬下一大只木桶,里面裝了水,幾尾一尺多長的大魚在里面翻滾。
“哎呀!好大的魚!”
“太太,這是剛剛從滇池打上來的活魚!”素青答道,引著何靄云到近前觀看。
何靄云看那魚活鮮,應(yīng)著年年有余的好意頭,讓人瞧了就歡喜。
再看后面一輛馬車上,竟是滿滿一車綠油油的松針和柏枝,車兜四圍插著好幾枝山茶花,花木精神,含苞欲放。
“你們這是要鋪青松毛呀!”何靄云喜歡地叫出聲來,從前在娘家,母親總要在過年時家中鋪滿厚厚的青松毛,自己和兄弟姐妹在地上打滾,屋子里滿溢著青松翠柏的香味,那是童年過年的味道,記憶中母親的味道......
她曉得驤駿在外面留學(xué)多年,喜歡家里一塵不染,尤其見不得孩子們在一地松針上打滾。
“太不衛(wèi)生啦!”
何靄云和素青道了別,回來伺候朱老太起床用早飯,下人進來說鄰居來訪。
老太太聽了好奇地問:“是哪個鄰居?”
何靄云忙出去看,只見司素青和兩個伙計站在門口。一個伙計手里抱著一尺多高的大瓷瓶,里面插著兩尺高的柏枝和山茶,新鮮欲滴,清香撲鼻。另外一個伙計腳下放著一個大鐵盆,里面裝滿水,兩尾一尺多長的滇池金線魚在里面追著游!
“何姐姐!妹妹給你拜早年來了!”
司素青被人引進院來,瞧見天井里堆放得小山似的家什,心下吃驚:原來這就是昆明大戶人家過年的氣派啊!
你道是些什么東西?大理石桌面并桌柱子八臺,七八堆摞起來一人高的椅子,抬盒、挑盒、果盤、托盤無數(shù),成套的碗筷盤碟茶具茶杯酒壺酒盅,擺案用的燈籠、盆景、花瓶、香爐、紅炭、香燭、元寶、佛桌、神龕,另有成挑的餌塊、年糕、臘肉、火腿、沱茶、香櫞、佛手柑、黃果、柿餅......
“買買!太太家這過年的陣仗真是驚人呀!”
何靄云苦笑著說:“家中人口眾多,不得不多預(yù)備些。”吩咐仆人把素青帶來的活魚放進石頭水缸里養(yǎng)起來。
素青見物件吃食堆了大半個天井,只一個仆婦蹲在地上洗碗筷,不禁說:
“太太這么些家什要整理,就這么一個幫手,忙得過來嗎?莫要累著了”說著看向何靄云隆起的肚子。
這話說到了何靄云的苦處,素青見她蹙著眉頭發(fā)愁,小心試探道:
“太太若是不嫌棄,我這兩個伙計倒是勤快利落得很,讓他們二人今天幫著你家下人打理清潔好不好?”
“這......這些家事不好麻煩司老板的......”何靄云躊躇著
“太太莫推辭,別的不說,搬弄清洗這些笨重的桌椅板凳,爬高上低地掃塵、漆門、掛燈籠......沒個腿腳利索、手上有力氣的還真做不了呢!”
看何靄云猶豫點頭,素青立時卷起袖子,指揮著兩個伙計干起活來。
鄭老太太在樓上豎著耳朵聽天井里的動靜,為著自己住在孫子這兒,讓孫媳婦受累,她早就于心不忍。如今聽有人來幫忙,忍不住探出頭來看,瞧下面那人正在調(diào)度伙計下人,只聽她事分遠近,物論輕重,條理清楚,人盡其善,安排得甚是妥當(dāng),心中歡喜,吩咐下人給客人看茶、留飯。
何靄云同司素青吃過晌午,此刻天井里清洗過的物件在陽光下晾曬干了,新漆的大門散發(fā)著特別的氣味,大紅的燈籠掛在屋檐下,水缸里的魚兒游來游去,兩個人相視一笑。
“太太家這西洋宅子好氣派,居然還有戲臺子,實在是令人羨慕!”素青由衷贊嘆
驤駿晚上回來聽老祖宗夸對面鄰居為人知進退,識變通,能干不自矜。
“多虧了這個司老板!”
聽何靄云說起白天的情形,驤駿雖然覺得自己家事不宜麻煩外人,但靄云如今也確實需要個得力幫手,想到這里便道:
“這‘司老板’若果然如你們說得這般能干可靠,不如就正兒八經(jīng)寫個請柬,邀她全家十五那天來家里吃飯看戲,也算是酬個人情?!?p> “好主意!我這就去辦!”
何靄云喜不自禁,有了這封請柬,兩家就算是正式交往的關(guān)系,自己或可以托賴著素青把過年直至正月十五的節(jié)禮都料理了!
滇翳神道
注:晏古音讀an,同“安”音,意為遲,晚,此地為老者欺素青母女不懂古,不識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