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鳴大洲,玄周宗宮,霧焬山。
不盡的青翠從山下覆滿到云靄蕩蕩的深處,直到峰上才稀稀落落。
以卜卦玄機之某法栽種矮樹灌木,葉冠與枝椏的層層疊疊間小石路徑曲回轉(zhuǎn)幽,一顆龐大如丘的萬年松樹盤踞于中頂。
松樹之下,是一座千余平尺的木屋。
茶座上擺著一盤絕世殘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朽氣老人坐如石像,思緒像那無路的白子,陷進(jìn)了黑子的泥淖。
老人的對座空無一人,但靈茶又被仆從換了一杯又一杯,且因老人說有尊客來。如此五天,縱然仆從不解,依然照做。
折窗外,晴光朗朗,云海蕩蕩。
某刻,一抹赤金色盛裝而來,流火、命時、劍乘等道紋隨衣裳的飄動而漾開空間漣漪。發(fā)髻上兩邊都綴著一把由嗭仙庚金、晱源紫晶等物而做的簪釵,髻面飾著一副桃花頭面,也有其他極奢極珍的晶翠飾品。
仆從甫一看見來人,便傻在原地,直到老人一句富有道韻的“不得無禮”才清醒,低頭回退而出屋。
妱曦落座,看了一眼棋勢,無甚要緊地說,“世事萬千,不是三百六十一;人心百變,不是十九縱橫行。”
老人搖頭一笑,隨即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卦圖真衣,對著妱曦恭敬跪拜,“玄周圣人明無事拜見仙尊?!?p> “我知道你拜的是什么?!眾勱仄^把目光落在老人身上,然后朝門外看去,似是在看著什么,“你教得沒錯,但僅限沒錯?!?p> “請仙尊指點。”明無事伏頭更低。
“入世處世世世親聞,知世觀世世世踏破。”
“謹(jǐn)遵仙尊教誨。”
妱曦摸了摸棋盤上的一些黑白棋子,“我把我故友的本命佩劍交給了一個記名女弟子,她叫上官提瑤,在弨憉大洲以東的月折山?!?p> 他緩緩抬頭,只見妱曦摘下一把嗭晱晶釵放在棋盤上,又聽她微彎嘴角,說:“她定能飛升仙界?!?p> 驀然眼睛一亮,他誠心跪拜,“跪謝仙尊之恩。”
“你天命將盡,有些事就交給年輕人吧?!?p> 應(yīng)是后抬頭,卻已不見妱曦身影,只有那一杯溫?zé)岬撵`茶飄起淡淡馨香的水霧。
隨即起身,就看見了棋盤上的一些棋子已經(jīng)變更了顏色,甚至有個把白子閃耀著金紋。
白子活路已有。
明無事暢然一笑,朗朗而入在屋外守候的仆從之耳。
仆從耳朵一動,匹自好奇,卻只見三道通訊靈光從屋內(nèi)飛速下山。
不消一會兒,兩男一女先后飛身落在霧焬山木屋前,提步而入。
仆從一一躬身行禮,三人也還禮。
書長鈞是最后來的,向師尊明無事行禮后,再向大師兄應(yīng)行舟和二師姐明衿心行禮。
待三位弟子來齊,明無事一一看過他們的面龐,“我天命將盡,是時候要交代一些事情給你們了。”
這話讓應(yīng)行舟和明矜心的心落到了自己的猜疑之處,面露凝重,側(cè)耳恭聽師尊吩咐。師尊于千年前下令封山,掌事之位暫由渫聲山山主周生舢代坐,言說不再為人起卦,連弟子三人的請見都不曾應(yīng)允。他們曾為師起卦,但均都是和“憂生憂死,憂人憂世”相關(guān)。
倒是書長鈞不為感傷,出問,“師尊可算到自己下一世托生到何處何家?”
明無事無視他的發(fā)問,繼續(xù)說道,“我和你們周師叔、祝師叔說好了,每人出一名弟子爭奪掌事之位。行舟,你去吧?!?p> 應(yīng)行舟躬身稱是。
眼神落到二弟子身上,明無事的語氣多了點無奈的嘆息,“矜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還有你,沒良心的小兔崽子?!?p> 突然被批,書長鈞低下了頭。至于明矜心,心下雖升起一股不悅和一縷不服,卻也還是被師尊所說“比爭奪掌事之位更重要的事情”勾住心神。
抬手彈去一枚玉簡,“行舟,下去吧。”
看著大弟子行禮告退,明無事再彈出一枚玉簡給明矜心,“為師之言,盡在玉簡。希望你能好好放在心上?!?p> 明矜心心底一顫,腦海里迅速閃過一些溫情過往,內(nèi)心到底還是消散了那些不悅不服,“是,謹(jǐn)遵師命?!?p> “下去吧?!?p> 明矜心行禮告退后,明無事瞧著不甚成熟的書長鈞,一時無話,讓他心里毛毛地。
兩人互瞪了一會兒,書長鈞忍不住開口了,“師尊你有屁快放。”
“一千多歲的人了還當(dāng)自己二十好幾?你害不害臊。”
“我這叫‘萬天須臾盡斑發(fā),少年青心不可換?!?p> 幾不可聞地嘆息,目光泛起一點憂慮,明無事招手,“你過來?!?p> 書長鈞提步近到老人跟前,耳邊響起一句“跪下”就老老實實地膝蓋磕地,發(fā)頂上傳來一千多年前的熟悉的撫摸感。
只聽:“為師這是最后一次摸你頭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p> 沒來由地心慌意亂,書長鈞抬頭,直直看進(jìn)明無事的眼眸里,那一雙略有渾濁的眼睛里有著自己看不懂的復(fù)雜。
滿意、欣慰、柔和,然后還有什么呢。
“十萬年了,飛升天路會重開的?!泵鳠o事反手掏出一枚玉簡遞給面前的青年。
他愣愣地雙手接過,忽而預(yù)感到了什么,眼眶倏然濕熱地淌下熱淚。
“你的天賦曠世僅見,所以你的劫難注定是最苦最難的,都渡過它們吧。我的這把棋盤,送你了,下去吧?!泵鳠o事點了點盤沿。而桌上的棋盤由被點之處蕩起一圈明光漣漪,發(fā)出一聲微微的嗡鳴之聲,盤上的棋子紛紛飄進(jìn)側(cè)匣。
書長鈞伏頭大拜,幾滴淚水濕了地板,“感謝師傅教導(dǎo)哺育之大恩?!?p> 明無事拿起棋盤點了點他的左肩,示意以退。
等那一身挺拔身影走出松下木屋,揮手再發(fā)兩道傳訊玉符給掌法周生舢和掌禮祝藍(lán)煙。
明衿心回到自己的洞府后,坐在桌邊,用靈識剛觸進(jìn)玉簡便看著手上的玉簡繃碎,飛出三物于桌面,。
一只精奢華美的晶釵,一只潤亮剔透的玉鐲,一只雕刻惡獸的璽印。
而那些碎裂的玉片憑空上升,聚集糅合,形成一顆光球。而后,白光閃耀,亮徹此府。待她回過神來,便置身于一處湖亭幻境。
明無事坐亭垂釣,“來,坐我旁邊?!?p> 看著那佝僂的背影,目光停在束著的白發(fā),明矜心執(zhí)禮垂首,“是,師尊。”
白霧渺渺,如同神情寥寥,明無事嘆息,“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爺爺。”
坐在一旁,明矜心看著平靜的湖面,“您有話請說?!?p> “天道降劫,不可免避。那是你爹的選擇,我以前規(guī)勸過他,但他和我說‘道心所向,雖死往矣’?!?p>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虛境修為了,你敢用你的道心看天道嗎?”
明矜心搖頭,繼續(xù)一言不發(fā)。
“你爹剛成為五虛境修士的時候,突生妄想,用他的道心看了一遍。那一天,天降三萬黑雷,劈得岷裟山灰飛煙滅,這才有了現(xiàn)在的岷裟湖。”
“我算盡天機,費盡心力,才救下你爹??上?,他修為盡毀,神魂四散,成了活死人?!?p> 說到這段過往,明無事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當(dāng)時之絕望從眼里露了出來,語氣里滿是悵然。
而明矜心被這段往事驚得偏頭,正巧接住了那雙渾濁老眼里流出來的悵然。她以前問過和父親同輩的師伯師叔們,當(dāng)然也問過諸如周生舢和祝藍(lán)煙等的長輩們,他們除了對父親的稱贊便再無其他。
“后來,我打算以身殉道祈天,以求你爹的一線生機。正當(dāng)我快要成功的時候,一位仙人攔下了我?!?p> 道心一顫,明矜心微微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之色。小時候就常聽十萬年前的人間浩劫之事,天穹破碎、上土傾落、地崩海動、洲洋瘡痍,然后天玄閉蒙,劫境無以得破妄飛升。
“她說,人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闭f到這,明無事深呼吸一口,試著把涌上來的胸悶給平下去,但沒有用。
老人緩緩偏頭,目光浮起幾分慈愛,“她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以我聞所未聞的仙法道術(shù),救醒了你爹?!?p> “再后來,你爹下了山去了人間,從頭修煉,不曾與我書信,我亦是算不到他的行蹤。直到你出生,我才有所悟感?!?p> “你應(yīng)該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看見你那么小小的一個孩子,為了半個臟兮兮的窩窩頭,跟五個乞兒打架?!?p> 想起那個場面,明無事禁不住流下老淚。皮包瘦骨的孩子頂著一頭沾滿灰塵草屑的污泥短發(fā),被五個乞兒踩在腳下,被罵著不堪的方言臟話,被扇臉,被踢腹。
明矜心也想起來了,當(dāng)時在她身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衣著華貴的老頭,揮手間把那幾個踩在她身上的凡間乞兒全殺了,滾燙的鮮血散在她的身體。
她忍著痛坐了起來,疑惑地看著明無事顫抖著身體緩緩朝她走來,還未說一句謝謝,這個老頭便把她抱在懷里失聲痛哭,嚎啕而又難聽。而她餓極了,掙扎著想拿那掉在一邊的窩窩頭,但掙脫不開。
腦海里一一浮現(xiàn)從那條路邊到玄周宗宮的記憶,明矜心沉默。
“你對我有怨,我知道是我沒用,護(hù)不住兒子,也護(hù)不住兒媳?!?p> “我太害怕你要走上你爹那條道,保護(hù)家人是人之常情。所以,這些年,我對你要求很嚴(yán)格?!?p> “我從來都不許你去遄谷湖李家去小住,也從來都不許你去冠淙大洲追尋你爹的過往,也狠心拒絕了你滿意的長嘏山孫家提親之事。”
明矜心聽著就回想起了這些往事,那時她不懂,只覺得被安排的生活好壓抑。三丹境了想去遄谷湖游玩但不被準(zhǔn)許,三嬰境了想結(jié)伴下人間游歷但不被準(zhǔn)許,三神境了在修仙界初露鋒芒而有好感之人上門提親但不被應(yīng)允。
“我只想你活得好好的,但好像不行了。以前那位仙人救了你爹后,我定了道誓,現(xiàn)在我才明悟代價是什么?!?p> “等我死后,我們家就剩你一個人了,那這代價不得不由你來承擔(dān)了,就當(dāng)是你救了你爹吧?!?p> “那把晶釵是仙人之物,那只玉鐲是你爹娘封禁起來戴在你腳踝上的那個黑鐵環(huán),那只璽印是你爹的本命道器,就都交由你了?!?p> “之后就去冠淙大洲看看你爹留下的蹤跡吧,萬事小心。”
明矜心下意識回道,“弟子……”
“乖孫女,你叫我什么?”
起身,下跪,伏身,額點地,“孫女明矜心拜謝爺爺?!?p> “好好好?!边@一刻,明無事釋然一嘆。
湖亭幻境眨眼間崩散,明矜心回過神來,自己坐在凳上,桌上的三物映入眼簾。
此刻,道音大哀長遠(yuǎn),天色赤如紅霞,是圣隕之相。
心有所感,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涌上心頭,從眼眶里落了下來。
明矜心哽了一口氣,這世間她沒有一個親人了。
——
鬼界,融魃大洲,魙徹宗,三懇山。
朗朗笑聲蕩絕全山,驚得鬼修上下側(cè)耳以惑。
空廣擎高的黑灰色大殿里,一位枯槁老者剛才的暢笑引得自己重重咳嗽了幾下,稍稍平復(fù)好澎湃的心情,才哼一聲,“明老狗,斗了五萬年,終究還是你先死!”
接著,又是一串開心的哼唱。
殿外,空間蕩起一圈波動,一身灰衣閃步于內(nèi),露出真誠的笑意,“恭喜師兄!賀喜師兄!”
“你怎么有空來了?”
“我也來了?!睉{空一道聲音于殿外響起,下一瞬一身紫黑色服飾就出現(xiàn)在了老者面前,拱手,“恭喜師兄。”
魙徹宗的三位太上長老在明無事駕鶴西去之時齊聚三懇山。
形容枯槁、衣著勉強還算整潔的溫行乘霆看著紫黑色衣裳,“靈身?老三你本體在剎鬽密界有八千年了吧?”
“嗯,應(yīng)該快要結(jié)束了?!倍紕蚍榈稽c頭,念及到溫行乘霆的萬年布謀,“到時本體出關(guān),可助一臂之力?!?p> 池羅方堃點了點頭,“明無事死了,那塊鎮(zhèn)碑也頂不了多久?!蔽⑽⒉[起眼睛,頃刻間思慮過千,抬手點算,灰色衣袖蕩了幾下,一瞬的十彩之色炸開在雙瞳之里,“到時,還請勻烽助我拿點東西。”
“哦?花神大人那,輪到二哥了?”
搖了搖頭,池羅方堃的眸色里閃過多場畫面,“還差幾樣?xùn)|西?,F(xiàn)在是縛竼大洲露華山的老花婆得到‘賜?!试S?!?p> 他們不敢卜算花神大人的‘賜?!?,但卻敢卜算鬼界的劫境大能,即使那些巔峰鬼修多多少少會以一些遮護(hù)之用的器物來干擾卜算、妨礙預(yù)言,也可算到一些蛛絲馬跡。
三鬼攀談良久,隨后各自召集徒弟們來此大殿。
——
祌尨大洲之西,鎮(zhèn)湧半島。
五萬多年前玄周宗宮霧煬圣人在平端群島之間筑煉落定一塊高可沖天的碑塔,且玄周宗宮派人常年駐守平端群島,輔以洲土靈脈為陣遮護(hù)碑塔。
大洲上的諸多帝朝圣國和諸方家族仙門于臨近的濱海邊沿建立起了一座繁華大城,并取名“長煬”。各大勢力置以駐點、分舵、護(hù)門、樓院等,惕于黨婼深海之西北的琵羋大洲,戒于黨婼深海之對岸的融魃大洲。
清明的半月披著稀拉的星光站在幽暗的夜幕里。妱曦站在方圓千丈的碑塔頂端邊沿,在碑塔頂面圓心盤坐的玄周宗宮之人竟未發(fā)現(xiàn),他仍然閉目靜修。
妱曦面向那一望無際的空幽暗海,稀薄的空氣里無風(fēng)無云無聲。但若是想聽,她就可聽到碑塔中部那狂暴肆虐的風(fēng)氣、無煬城中那人煙熙攘的生氣和黨婼深海那綿延不斷的怒氣。
不知過了多久,破曉之光從身后瞬間灑滿妱曦的視界。
幽暗的海在曦光里浮動出漂亮的深藍(lán),就算是快速飄行的軟白流云,也遮不住那顏色映在妱曦的眸中。
“師尊,弟子來遲,還望恕罪。”
一道頎長挺拔的白衣身影憑空而現(xiàn)在妱曦身后,連忙雙膝下跪,聲音溫潤雅致,柔黃的晨光打在他的白皙側(cè)臉。
那坐在頂面圓心的靜修之人依舊守心靜修,無所察覺。
“阿晨?!?p> “弟子在?!?p> 妱曦轉(zhuǎn)過身,手里倏然出現(xiàn)一把由金質(zhì)、紫晶等物而做的釵,“這支嗭晱劍釵是成對的,你師妹會拿著另一支來到這里,你且在此等著,送予她?!?p> “是,謹(jǐn)遵師命?!卑滓履凶与p手接過。
“等她來了,事情也差不多開始了?!?p> 眸光一動,男子的神色在恭敬之余增添了幾分期待,那一副容貌在晨曦的照耀下更是俊美絕倫。
修長的十指間的那把釵閃著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