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道歸家的身影,
老婦人和女人都沒有動(dòng)作。
站在院子邊,老婦人佝僂著腰,抬著頭,瞇起有些渾濁的眼睛,朝著道路上那道身影久久望著。
在老婦人眼里,那道先是有些模糊的身影已經(jīng)格外的熟悉,讓她想到了一種不敢置信的可能。
女人則是一只手還攬著身邊的孩子,望著那道身影,愣愣出神。
直到那道身影逐漸走近,停在院子跟前,
老婦人望著這熟悉的,久久期盼著的臉龐,再揉了揉自己模糊的眼睛,看清了。
女人望著這道歸家的身影,望著身前這道魂?duì)繅?mèng)縈的身影,微微張開了嘴,大概是想喊歸來人的名字,
只是卻似乎是有些害怕,喊出聲來,眼前的景象就會(huì)像夢(mèng)一樣幻滅。
“……爹!”
最后先出聲的,是不知道害怕的小孩,
他先是有些疑惑地多望了兩眼歸家的身影,
然后看清了,就驚喜地朝著他爹撲了過去,大聲喊著。
“誒!”
邊歸聽著自己孩子的呼喊,臉上掛滿了笑容,蹲下了身,一把接住了撲過來的孩子。
等著邊歸接住了孩子,
老婦人和女人才確定,一切都是真的。
邊歸,老婦人的兒子,女人的丈夫回來了!
老婦人一下紅了眼睛,淚水就在渾濁的眼里積蓄,模糊著她的雙眼。
又不愿意淚水遮擋住她望向她兒子的視線,老婦人再慌忙抬起頭,擦著眼里的淚水。
女人也紅了眼眶,她手還半伸著,手上滿是粗糙的老繭和疤痕,她丈夫不在的日子,她撐起了這個(gè)家,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而現(xiàn)在,她的丈夫終于回來了,她望著她丈夫。
邊歸摟著孩子,滿面笑容,再抬起頭,望著他母親和妻子。
他身上此刻,就穿著離開時(shí)的衣服,手里拿著的是兩串糖葫蘆。
就像他不是遠(yuǎn)歸,只是出了趟鎮(zhèn)上,然后如同往常一樣回來。
“……給,看爹給你帶了什么?”
“糖葫蘆!”
“嗯,拿去吧。”
“嗯!我有兩根糖葫蘆了!”
小孩高興著接過,欣喜著,一口咬一口他母親給他買回來的糖葫蘆,一口咬著他父親給他帶回來的糖葫蘆,
只是卻不愿意走開,就留在自己父親腳邊,時(shí)不時(shí)還伸手拽著自己父親的衣襟,似乎生怕自己父親再離開了。
摸了摸孩子的頭發(fā),邊歸重新站起了身,對(duì)著自己的老母親,再對(duì)著自己的妻子,
臉上掛滿了笑容,邊歸笑著將手里的另一串糖葫蘆遞給了自己的妻子。
妻子先是就這么紅著眼眶望著他,然后接過了邊歸遞過去的糖葫蘆,也笑了起來,
只是笑著咬了口糖葫蘆,眼淚水就止不住滾落出來。
“有點(diǎn)酸。”
妻子只是這樣說,
“你喜歡吃酸的?!?p> “嗯?!?p> 這么應(yīng)著,妻子的淚水卻更多的滾落了出來,低下頭,就啪嗒啪嗒往下滴落。
“兒啊……”
這時(shí)候,佝僂著腰,抬著頭的老母親老婦人,望著她歸來的兒子,終于喊出了聲。
“誒。娘?!?p> 邊歸大聲應(yīng)著。
“兒啊,回來了啊?”
“誒,娘,我回來了?!?p>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在外邊有沒有……受苦啊,哪受傷沒有啊,給娘看看……”
“沒有,娘,我什么都好,就是掛念家里?!?p> 邊歸望著母親,眼眶紅了,但止住了淚水,
今天團(tuán)圓的時(shí)候,他不想再落淚了。
“那就好……那就好……回來餓了吧。想吃什么東西嗎?娘這就去給你做?!?p> “謝謝娘?!?p> “傻孩子啊,謝娘干啥啊……”
老婦人慌張張抹淚,就要回身去廚房里給她遠(yuǎn)方歸來的孩子做飯。
“那娘,我?guī)湍銦??!?p> 邊歸沒有阻攔,只是這樣說著,伸手再去拉住了旁邊妻子的手,
妻子一直望著邊歸,紅著的眼眶一刻也不愿意離開。
“……我去把那些衣服洗一洗?!?p> 眼里淚水又再積蓄,妻子有些無措地轉(zhuǎn)過身,出聲說道,
“不了。先放在那兒吧……桂芝,家里辛苦你了?!?p> “沒事……沒事兒……那你身上衣服換下來吧,換下來我給你去洗了。家里還有你的衣服,我給你洗干凈了?!?p> “好……家里有什么事情嗎?小盼在家里還乖嗎?”
“家里沒什么事情。小盼也很懂事?!?p> 老婦人急忙忙走在前面,邊歸拉著自己妻子的手,吃著糖葫蘆的小孩一直拿著爹娘的衣襟。
一家人說著些團(tuán)圓的話,往著家里走進(jìn)去。
這就是邊歸無數(shù)次腦海中想著的,團(tuán)圓的一幕,
這會(huì)兒,終于,他回到了他的家。
家里還有母親妻兒等待著他,就為了此刻的團(tuán)圓。
進(jìn)屋前,邊歸再轉(zhuǎn)過頭,回望了一眼院子外的某處,
“怎么了?”
“沒事兒。”
妻子詢問。
邊歸搖頭,他看向的地方,就是徐楓和阿孟的方向,
轉(zhuǎn)回頭,邊歸再露出笑容,放下一切,只是繼續(xù)和妻子母親,孩子,團(tuán)聚著,說著團(tuán)圓的話。
“這次不走了吧?”
“不走了。”
……
忘川客棧后門外。
奈何橋下的忘川河水,依舊死寂般平靜,
幽深的忘川河水平緩地不知有沒有流動(dòng)。
彼岸的花,依舊和之前一樣,有些綻放,有些開葉,
只不過花開葉落,枯花長葉的彼岸花再換了一批。
徐楓和阿孟再從人間回來。
這會(huì)兒,就站在忘川客棧的后門外。
邊歸,并沒有在兩人身側(cè)。
抬起頭,朝著客棧里望去,
就看到邊歸已經(jīng)坐回在客棧的餐桌旁。
邊歸和他妻子,孩子,母親的團(tuán)圓,
徐楓和阿孟沒上前去打擾,不過,終究有結(jié)束的時(shí)候。
徐楓看了眼已經(jīng)回到客棧里的邊歸,再看了眼邊歸對(duì)面,
桌對(duì)面,還坐著道身影,是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過來的老包。
老包端著個(gè)茶杯,一口口喝著杯子里的茶水,
邊歸坐在那兒,有些出神,似乎還想著之前的團(tuán)圓。
帶著阿孟,徐楓再走進(jìn)了客棧。
“和母親,妻兒說好話了嗎?”
“嗯,我們一起吃了頓晚餐。我娘把給我留得桂花糕也拿出來了。我們一起說了些話,晚上的時(shí)候,我陪著我妻子睡著?!?p> 徐楓走回到桌旁,出聲詢問了句。
邊歸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些笑容,對(duì)著徐楓應(yīng)道。
徐楓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再說話,只是看向旁邊的老包。
“我來送送老朋友,邊歸在我手下做了三百年,我來送送他?!?p> 老包解釋了句,再看了眼邊歸。
邊歸只是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
“阿孟,倒杯茶水吧。”
徐楓看著邊歸,頓了下,轉(zhuǎn)過頭對(duì)阿孟說了句,在餐桌另一側(cè)坐了下來。
阿孟點(diǎn)頭,提起桌上的水壺,分別再從茶壺里倒出來兩壺茶水。
原本只是點(diǎn)綴著彼岸花葉的清水,這會(huì)兒已經(jīng)變了模樣,真像就是杯粗茶。
兩杯水倒好過后,阿孟就重新回到了徐楓身側(cè)坐下,安靜坐著。
徐楓看著這臉上還帶著些笑容的邊歸,頓了下后出聲問道,
“邊歸,你還想去輪回嗎?”
聽著徐楓的問話,坐在旁邊的老包也抬起頭望向了邊歸。
就見邊歸沒怎么遲疑地,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
“嗯,我已經(jīng)回過家了,也該去輪回了?!?p> 邊歸笑著,應(yīng)道。
似乎回家一趟過后,邊歸臉上就多了些笑容。
“那請(qǐng)吧?!?p> 徐楓端起了身前那杯湯水。
邊歸也低下頭,伸手端起了他身前那杯,
“這就是孟婆湯嗎?一直有聽說,但從來沒喝過。只是聽說,不同人的喝下去,會(huì)是不同的味道?!?p> 邊歸笑著說道,然后端起這杯孟婆湯,一飲而盡。
“什么味道?”
徐楓還沒喝,出聲問了句。
“嗯……就是杯粗茶,不過飄著些桂花糕的香氣。”
孟婆湯下肚過后,邊歸的目光就有些恍惚了。
聽著徐楓的問話,頓了一頓,然后笑著應(yīng)道。
徐楓端起茶杯,也一口喝了下去。
湯水入嘴,的確是粗茶的味道,就像是記憶深處里,
尋常家里泡得粗茶,可能都用不上茶杯,就是拿著個(gè)瓷碗,倒了水沖泡的,解渴的粗茶茶水。
先是有些苦澀,然后終于回甘。
再細(xì)品,的確有桂花糕的香氣。
而隨著湯水入腹,隨之而來的,也是些酸澀和喜悅。
以及一些感觸。
頓了下,徐楓放下了茶杯。
再望向身前這位客人邊歸。
邊歸已經(jīng)放下茶杯,抬著頭,目光恍惚著,似乎依舊陷在回憶里。
似乎孟婆湯,讓他將久遠(yuǎn)的回憶都翻騰了起來。
“……大人,你說,我母親,妻兒,是不是已經(jīng)來找過我?”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邊歸突然問道,
然后臉上再重新露出了笑容。
沒有去尋求答案,邊歸就站起了身,
“大人,是從這兒離開嗎?”
“對(duì),這次踏上奈何橋,過到橋?qū)Π??!?p> “嗯,我知道了。尊上,恕屬下無禮,就告辭了。”
“滾吧,滾吧……”
徐楓,阿孟,還有老包也都站起了身,送別邊歸。
老包聽著邊歸和他道別的話,擺著手,搖了搖頭。
邊歸朝著徐楓三人微微低身,表達(dá)了謝意和道別,
就轉(zhuǎn)過身,朝著客棧門外再走去了。
越往門外走,邊歸目光越是恍惚,步履有些緩慢卻也沒停下來。
等著邊歸出了客棧的后門,踏上了奈何橋。
老包也再轉(zhuǎn)過頭,朝著那離去的邊歸望去。
踏上奈何橋的邊歸,留下了最后一句話,
“……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家的桔子樹了?!?p> 再之后,邊歸就沿著奈何橋去到對(duì)岸,身影消失了。
“……真是有老朋友回來,也有老朋友離開……去輪回干什么,在這兒不好嗎……”
徐楓三人看著邊歸身影消失在遠(yuǎn)處后,相繼轉(zhuǎn)回了身。
老包搖著頭,嘆了口氣。
徐楓看著老包,重新坐下,
老包也沒客氣,一屁股坐在原先的位置。
“老包,邊歸的父母妻兒……”
徐楓詢問了句。
“……在他離開沒多久,村子里發(fā)山洪,就去世了?!?p> 老包頓了下,自顧自提起茶壺給自己茶杯里倒了杯水,然后出聲應(yīng)道。
徐楓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沒去詢問老包為什么沒將這件事兒給邊歸說明。
只是或許邊歸其實(shí)自己也知道一些事情,
但還是一直等在這兒。
等到現(xiàn)在,也算是等到了一個(gè)團(tuán)圓。
“徐兄弟,我就先回去了。這次過來,就是送別下老朋友。再不回去,手底下那群人都得造反了。真不知道我是他們頭,還是他們是我‘尊上’,整天攆著我做事……還整天想著休假……我上次休假還是八十年前……”
老包一口喝完了茶水,抱怨著,就離開了客棧,
從客棧前門出去,身影緊跟著就消失了。
徐楓望著老包離開,
提起茶壺,再往自己茶杯里倒了口水,淺淺地喝了一口。
沒了客人,茶壺里的茶水,自然就只是飄著彼岸花葉的清水。
“……阿孟,我們?cè)偃ト碎g看看吧?!?p> 徐楓喝著茶水,朝著客棧前門望著,頓了一陣過后,再轉(zhuǎn)過頭看向了阿孟。
“好。”
阿孟也看著徐楓,輕聲應(yīng)著。
又起身,徐楓和阿孟從客棧后門出去。
這次,徐楓只是想看看。
三百年,滄海桑田后,那邊歸家那村子的景象。
……
“嘶……好酸啊?!?p> “酸吧,嘿,這顆橘子樹可是好幾百年了……”
水庫邊上,有人釣魚,有人乘涼。
水庫對(duì)岸,倚靠著連綿青山,加上這兒風(fēng)不時(shí)拂過,水庫水面上起點(diǎn)點(diǎn)漣漪,
還是常有不少人到這兒來。
挨著這邊水庫的邊上沒多遠(yuǎn),路邊,長著顆枝繁葉茂的桔子樹,
桔子樹旁邊勉強(qiáng)砌了個(gè)粗糙的矮圈,算是將桔子樹圍了起來。
不過過路的人,要是想摘顆桔子樹的果子吃的話,倒也沒人攔,因?yàn)檫@顆樹好像從來都是野生。
不過常來這兒的人,卻都沒人會(huì)去摘,因?yàn)槟墙圩訕洳恢朗菤q數(shù)大了,還是從來就這樣,結(jié)得果汁酸得掉牙。
一個(gè)年輕人在同伴的慫恿下,摘了個(gè)果子,吃得直皺眉頭,
惹得旁邊幾個(gè)釣魚的,知道情況的,都忍不住笑。
“你這兒坑我啊……這也太酸了?!?p> “是你自己要摘,摘下來可就不能浪費(fèi)了,你得吃完啊,這可都是食物?!?p> “……好像也不是很酸了,再吃,好像也有點(diǎn)甜味,酸酸甜甜的有點(diǎn)意思,你要不要也嘗嘗?”
“別騙我,嘿,我不上當(dāng)?!?p> “不吃算了,我再去摘一顆。”
“誒……真甜?”
“你自己嘗嘗就知道了?!?p> “那給我來一牙……”
“給,怎么樣……”
“……”
“哈,咋不說話啊,咋樣啊?!?p> “……酸得掉牙……嘶……”
這邊的人說著話。
那邊,枝繁葉茂的桔子樹上,再落下兩只飛鳥,無人注意。
自然就是徐楓和阿孟再來到這兒的化身。
這兒,就是那三百年滄海桑田過后,邊歸所在那村子此刻的模樣。
邊歸家的屋子,自然是早就看不到,也沒了半點(diǎn)痕跡。
鄰居家的桂花樹,也看到了。
倒是這顆,邊歸家門口,這顆酸得沒人吃的桔子樹,依舊在這兒。
有風(fēng)來,就被風(fēng)吹著嘩啦啦作響,地上,也落著幾顆已經(jīng)要爛了的桔子。
“……不要去撿,嘿……”
大人招呼著要伸手去扒地上爛桔子的小孩,
徐楓再轉(zhuǎn)過頭,再望向這水庫邊上。
水庫邊上,挨著水庫邊的道路,也有著幾間建筑,
大概就是賣著漁具,賣著些零食的店鋪,
這會(huì)兒,其中家店鋪就飄蕩出來些熱氣,
似乎是什么東西做好,出鍋了。
隨著風(fēng),就有股香氣飄蕩而來。
是桂花糕。
“……桂花糕,桂花糕新鮮出鍋了,有沒有要買的,趕緊過來啊……”
有人從店鋪里伸出頭來大聲喊著。
“……媳婦兒,你去給我買點(diǎn)桂花糕唄?!?p> 有人放下魚竿,一拍屁股就站起身走過去了。
有人不愿意離開放下魚餌的桿子,朝著旁邊人說道。
“……這的桂花糕啊,賊香我跟你講。你快點(diǎn)去吧,每次來我都吃,去完了,就該沒了?!?p> “是嗎?我看這兒桂花都看不到,桂花糕做得很好?”
“這話說得,做桂花糕的,也不可能門前種一顆桂花樹啊,你說是不是……”
“也是,等著吧,我去買……”
……
“走吧。我們回去了?!?p> 嗅了嗅那桂花糕的香氣,徐楓卻也沒再帶著阿孟化身去買。
只是在這兒桔子樹的枝葉間,再停留了會(huì)兒。
就再帶著阿孟離開了。
“嗯?!?p> 兩只飛鳥振翅一飛,一下就消失了。
瞬間跨越了漫長的距離。
徐楓和阿孟再回到了地府。
“……阿孟,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中午了吧?要不中午咱們兩吃點(diǎn)東西?”
反正客棧這兒也沒晝夜,
兩個(gè)人也不需要吃東西,就是徐楓想起來了,兩人就吃頓。
主要都還是徐楓嘴饞。
“好。吃什么?”
“桂花糕?算了,還是吃碗餃子吧?!?p> “好。”
徐楓說什么,阿孟都輕聲應(yīng)著。
似乎還從來沒拒絕過徐楓。
“那我們一起……?”
“嗯?!?p> 兩人往著客棧后廚走了進(jìn)去。
不慌不忙地做著午餐,也可能是晚餐,早餐。
……
而另一邊,人間。
季梁正和沙漠貓打著游戲,
“誒,貓姐,你剛才咋不上啊,你要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