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還真是給她準(zhǔn)備的。
阿淑心里暖暖的,又覺得有些受寵若驚。于是她垂下頭蹭了蹭朝朝的褲腳,表示她的感謝,然后將雞蛋一只一只搬進(jìn)洞穴。
朝朝見她接受了雞蛋,毫不猶豫的轉(zhuǎn)身離開。
縮在洞口的阿淑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看著那個瘦小但挺拔的身影越晃越遠(yuǎn),悄悄追了上去。
第二天,朝朝在自己的桌案上發(fā)現(xiàn)了幾只還帶著露珠的野果。抬眼,就看到了窗口優(yōu)雅舔舐前爪的白狐。
他的嘴角似乎掠過幾分笑影,只是還是不說話,低頭默默的開始鋪紙磨硯。
阿淑見他接受了野果,放下心來,輕巧地躍到桌案上,蜷著身子看他寫字。
此后斗轉(zhuǎn)星移一個月過去,阿淑和朝朝似乎達(dá)成了默契。
朝朝每日給阿淑準(zhǔn)備些食物,時而是雞蛋,時而是蘋果,甚至還有雞爪、餡餅。
而阿淑,則時常把春意帶到他的桌邊,時而是一捆野花,時而是幾顆漿果。然后她就趴在他身邊,消磨一整天的時光。
朝朝一直很安靜,即使旁人同他搭話,也不過淡淡應(yīng)幾聲。每天一大早就起來,然后在院子里拿著一根木枝一板一眼的舞著拙稚的劍式,等著下人把早飯送來,用完后便伏在桌案練一天字,到了黃昏就燃起燈,輕聲朗誦,一讀又是幾個時辰。
他應(yīng)該是這家的孩子,只是怕是個庶出,不是很受人待見。
那個女孩偶爾會來找他,只是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似乎一腔熱情被他的沉默消磨的寥寥無幾。
朝朝也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阿淑的來去,就像……他早就習(xí)慣了孤獨,就如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一般再不過理所當(dāng)然。
只是在一人一狐日復(fù)一日的默然相伴中,這種與世隔絕的孤寂到底不一樣了。
偶爾朝朝會從書卷里抬起頭,和阿淑對視一眼,然后抿唇微微笑一笑;偶爾當(dāng)他清晨練完劍氣喘吁吁準(zhǔn)備回房時,會收住腳步等她跟上來;偶爾當(dāng)他熄燈上床時,會若有若無在床上留出一大塊地方給她。
偶爾……偶爾……數(shù)不清的偶爾,匯成了日常,融入了每日的一呼一吸,日月沉浮。
阿淑的傷勢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她并沒有動過要走的念頭。她想在這個小男孩身邊羈留幾年,反正寥寥幾年對于他們狐妖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
于是灰塵在犄角旮旯又厚了幾層,曾經(jīng)那個瘦瘦小小的古怪男孩抽長了個頭,肩膀慢慢變得寬闊,眉眼慢慢變得分明。
他長成了一個青年,雖然依然寡言少語,但阿淑時常能在他看到幾抹熱忱,就像枯木逢春、死灰復(fù)燃,一起了星星之火便有了燎原之勢。
他時常撫摸著她的毛發(fā),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我想要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做國之棟梁?!?p> 這當(dāng)然不是一時興起,因為接下來,他開始頻繁出入府內(nèi)外,阿淑有時會跟著他,有時就窩在府里曬著融融日光睡覺。
她看著他整日跟在幾個衣著講究的老者身邊,臉上掛著笑,問著晦澀難懂的問題。老者被纏的不耐煩了,揮揮手,他就被一群侍衛(wèi)狼狽的拉走,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不甘心。
可他從不肯停止,發(fā)了瘋似地去求教,乃至被自己父親甩了一巴掌,也從未停止對求知的熱忱。
直到有一天,府外傳來了陣陣喧鬧,有鼓聲、炮聲,夾雜著人們的歡聲笑語。
她偷偷循聲過去,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一身朱紅長袍,耳后別著一只開得嬌艷的牡丹,只是那臉上的笑容比牡丹更燦爛。
她從來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絲毫不勉強(qiáng)的笑容,熱烈的就像他眼中曾無數(shù)次閃現(xiàn)的光芒。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懂得,“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金榜題名、年少得意,哪能不歡欣?
風(fēng)光之后,他又重新沉淀下來,仍然每日早起,只是不再讀書練字,而是匆匆套上官服就趕著出了府,日頭升的很高才回來。有時還會忙到深夜,甚至徹夜不歸。
再之后,他不顧父親帶著虛假殷勤的笑意的極力阻攔,獨自開了府。
他喜好節(jié)儉素雅,丟了很多東西,這些年身外之物早不知更換了幾輪。只有她,他從未丟下。
他開始蓄胡子,只是始終沒有娶妻,自然也沒有兒女。
她看著他的官服變了幾個顏色,綬帶上的花紋越來越繁復(fù)精致,直到他穿上了最為尊貴的絳紫朝服,這種變遷才戛然而止。
他的府里仍然冷冷清清,盡管時常有達(dá)官貴人登門拜訪,如高山凍雪般的孤寂仍然密密麻麻爬滿他的全身。
當(dāng)他開始時不時將她放在膝上,摸著她雪白的皮毛自言自語,這時阿淑才恍然的在他鬢角發(fā)現(xiàn)了幾縷白發(fā)。
“年輕時總想著建功立業(yè),到現(xiàn)在啊,才知道高處不勝寒。這官場腌臜,早就將我當(dāng)年的赤心消磨了個干凈。”
“這一生也算為天子、為蒼生盡了幾分薄力,這幾日我就打算辭了官職,歸隱田園。”
他說著,臉上有了幾分柔和的笑容:“你要不要一起去?。俊?p> 阿淑將鼻子往他懷里湊。
他哈哈大笑。
他帶著她找了個鄉(xiāng)野小村棲身,時常有頑皮的小孩子跑到他的院子里,磨著他講故事。
他很有耐心,語調(diào)緩慢,不厭其煩的講著那些耳熟能詳?shù)耐{。
于是在這所在普通不過的鄉(xiāng)間小院,時??M繞著孩子們鮮活的笑
他終于不再孤寂了。
這個人啊,到了遲暮之時,才真正走出了自己的世界,真正能好好的看看這個世間。
當(dāng)他的背脊越來越彎,那頭上的白越來越刺眼,他的話終于又少了起來,神情卻依然很平和。
在他身上再看不出當(dāng)年的影子,只有一雙烏黑澄澈的眼睛,始終如一。
很平常的一天,他照例把她放在膝上,替她理順潔白柔滑的毛發(fā),緩緩說:“老朋友啊,你陪了我一輩子,究竟圖什么呢?”
“幾十年過去了,我已蒼老如斯,你還是這個樣子,你定不是尋常狐貍。”
“莫非是天仙下凡,和你的天上的父親母親堵了氣,到我這頑一頑?”
“快快回去吧,哪怕是神仙,也得有親人,也會有人為你掛心吧?!?p> 可是,朝朝,誰又會為你掛心呢?
他撫摸她皮毛的動作越來越慢,直到猝然停止,雙眼也緊緊閉上,嘴上掛著安詳?shù)男σ狻?p> 他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春天,靠在一張?zhí)梢紊?,安然逝去?p> 阿淑把臉埋在他的衣服里,感到有什么熱熱的東西把他的衣擺打濕。
原來,人類的生命真的如此短暫。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只是,為何只有他,帶著千山寒意孑然而來,又?jǐn)y著數(shù)年孤寂伶仃而去。
真的,不會偶爾,只是偶爾,在一剎那感到寂寞嗎?
只是這個問題,再沒有機(jī)會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