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徐家晚宴

　　院子里一度安靜了下去。

　　幾個青衣小廝還從墻頭探出腦袋來，瞅著這一幕，又很快把頭給縮了回去，只是任誰都能想到此刻外面肯定有人在偷聽著。

　　王嬤嬤站在那里，憋著一口氣，終于開始破口大罵。

　　“好！好！好！沒了月例還這么囂張！你這個少爺可是真少爺了！還讓嬤嬤滾？那你給我等著！”

　　王嬤嬤氣急敗壞地說著，一直走到院門口，似乎還不解氣，又回頭罵了一句。

　　“小鱉孫！以后有你好受的！”

　　說著，王嬤嬤便要離開，不料就在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徐玥終于開了口，聲音中清冷不帶絲毫溫度。

　　“王嬤嬤！”

　　徐玥喊了一聲，伸出手挽起袖子，一旁的丫鬟雯雯如同變戲法一般從身后掏出一本賬冊來，放到了自家小姐的手上。

　　“王嬤嬤，先別急著走，聽我說完這段話再走也不遲?！?p>　　“哦？玥小姐有什么吩咐？”

　　王嬤嬤身子一頓，神色不屑地轉(zhuǎn)過來，嘴上雖然說的很恭敬，但語氣卻很輕蔑。

　　在王嬤嬤看來，如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有二老爺負責(zé)，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大房的黃毛丫頭能有什么能耐？

　　徐玥似笑非笑道：“王嬤嬤，我記得你在家里負責(zé)的，主要是采購家用物吧？上個月家里進了一批布料，是你經(jīng)手？”

　　王嬤嬤看著嘴角帶笑的徐玥，心中咯噔一下，隱約感到幾分不妙。

　　在徐家，王嬤嬤身為二老爺徐仲庸的人，一直負責(zé)采購日常的家用物，其中油水頗多，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只是王嬤嬤經(jīng)手這些事多年，早有幾分自己的手段，她自問即便是有人來查，不通其中門道，也未必能從中查出些什么來。

　　至于徐玥，不過只是個黃毛丫頭，頂多看過一些賬目而已，在王嬤嬤想來，她什么都不懂，又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

　　“玥小姐，上個月的布料的確是經(jīng)我手進的，怎么？有什么問題么？”

　　王嬤嬤一臉的皮笑肉不笑，雙手抱臂，一只手手指還敲打著手臂。

　　徐玥卻是好似沒聽到，翻了幾頁手上的賬冊，開始報數(shù)字：“上個月家中進購布料一批，共計銀錢60兩3貫錢，其中購自蘇氏布行的為20兩2貫錢，購自王氏布行的為70兩1貫錢，購自于氏布行的為40兩，這數(shù)字可有錯？”

　　“沒錯？有問題？”

　　王嬤嬤對每月自己上報上去的金額數(shù)字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她可不認為有人能從這里面看出什么貓膩來。

　　無非就是在賬目上做些手腳而已，只要自己在進賬和出賬之時將賬目抹平，又有誰能知道其中的問題？

　　誰知徐玥卻只是輕輕頷首，便繼續(xù)說了下去：“既然如此，可是王嬤嬤，為何我從蘇氏、王氏以及于氏布行中問到的金額卻并非如此？似乎其中有近20兩銀子的相差？”

　　“20銀子……你是怎么知道他們……”

　　王嬤嬤眉頭緊皺，正要下意識詢問，便立即住了嘴，一張臉上突然就變得有些慘白。

　　抬起頭，和徐玥淡漠的眼神對視在一起，王嬤嬤猜到了什么，到嘴的所有話都變得有些無力，似乎在這個黃毛丫頭面前，自己那點年長的優(yōu)勢一下子就蕩然無存。

　　庭院里一片寂靜，墻頭幾個好事的小廝又探出了頭，顯然也是在關(guān)注這件事，只是不知道為誰而關(guān)注的，他們都是相視一眼，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小柔一臉迷糊，忍不住看向自家少爺，發(fā)現(xiàn)少爺一臉樂呵呵地旁觀著，那眼神中流淌著一些她看不懂的味道。

　　玥小姐在說什么呢？

　　“還請……玥小姐饒過老婆子這一次，老婆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王嬤嬤終于如負千斤重般說出了這句話，她低著頭，膝蓋一彎便要跪下去，一旁伺候徐玥的雯雯便立即上前，將她給扶住了。

　　“王嬤嬤，其實這只是一件小事，只是玥兒在這邊想向您懇個情?！?p>　　徐玥微微一福禮，臉上依舊是很平淡的模樣，“寧兄弟畢竟也是玥兒的阿弟，他這邊有什么事，便是玥兒的事，還望您消消氣，不要扣月錢?！?p>　　頓了頓，徐玥的聲音微微低沉了幾分，“畢竟像這樣的事情，如果傳到我爺爺還有二老爺耳中去，都不太好。”

　　王嬤嬤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徐玥這話中的威脅之意，已過半百的她又豈會不知？

　　但自己有把柄被徐玥抓在手上了，王嬤嬤只能低頭回道：“玥小姐，老婆子剛才說的話都只是氣話而已，老婆子哪敢扣寧少爺?shù)脑洛X啊！”

　　一邊說，一邊王嬤嬤擠出一絲笑容看向徐寧道：“寧少爺，您別放心上，老婆子這就給您賠罪了，您要是還不解氣，打我罵我，老婆子都愿意受著?！?p>　　聽著這王嬤嬤的話，徐寧微微眼睛一瞥，這是以退為進啊！

　　“哪里的話，王嬤嬤，您是長輩，扣錢訓(xùn)話，我們小輩自然都是要聽著受著的。”徐寧慢悠悠回了一句。

　　王嬤嬤身子一抖，看著徐寧的眼神也變了。

　　這徐寧不說是書呆子么？怎的說話這么犀利？

　　徐玥干咳一聲道：“王嬤嬤，既然是一場誤會，解開也就是了，還有什么事么？”

　　“沒了，沒了，玥小姐，您和寧少爺談，老婆子告退了?！?p>　　王嬤嬤賠著笑，狼狽離開了院子。

　　只是在離開前，徐寧分明看到這王嬤嬤恨恨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位在徐家多年做事的老婆子并未心甘，以后只怕還是會有更大的事情出來。

　　終究還是要把這事情處理一下才好……

　　徐寧心中想著，臉上卻始終笑呵呵的，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徐玥看著王嬤嬤離開，輕笑一聲，美眸眨巴眨巴看向徐寧道：“寧兄弟，沒想到你口齒也是如此伶俐，那王嬤嬤可是被你的話給嚇到了呢！”

　　對徐寧隨意扣錢訓(xùn)話，如果是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倒還可以理解，但一個家中老婆子敢做這種事，傳出去被人知道了，回頭絕對有苦頭吃。

　　徐寧笑了笑，拱手回道：“玥姐姐說笑了，我這不過只是逞一番口舌之利罷了，倒是你幫的這個忙，我在這里謝過?！?p>　　“寧兄弟，我們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

　　徐玥笑道，意味深長地看著徐寧，“只望往后家中若有什么事，玥兒這邊寧兄弟你要多多幫襯著一點才是?！?p>　　以徐寧兩世為人的眼力，自然是看到了徐玥的目光，他腦海中微微一轉(zhuǎn)，便知道家中肯定是發(fā)生了他還不知道的事，而徐玥這次過來，目的便是這個了。

　　拉幫手？

　　徐寧對徐家內(nèi)部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雖然尚不知曉，卻也不是很在意，不出意外便是些勾心斗角的利益之爭，便答應(yīng)了下來。

　　“玥姐姐，這是自然，若有什么事，盡管與我說便是?！毙鞂幓氐馈?p>　　徐玥見徐寧答應(yīng)了下來，雖然心中也不確定對方到底有多少用，但這一趟總算也沒白來，臉上的笑容便更多了幾分親近。

　　“那以后我們就要多多來往了，寧兄弟你這邊若是還有像燒酒這般的好東西，我可是不會客氣的喲！”

　　徐玥輕笑著，又和徐寧聊幾句，無非便是關(guān)于日后一些大房互相幫扶的事情，才帶著丫鬟雯雯和香香離開。

　　徐寧笑瞇瞇地拱手看著徐玥離去，便將院門合上，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

　　“少爺，剛才都發(fā)生了什么事?。揩h小姐怎么說了那話，王嬤嬤就不敢扣我們月錢了？”小柔在后面上來問道，眉頭緊蹙著，因為想不明白什么事情，都快擠成團了。

　　徐寧呵呵一笑回道：“沒什么，你就當(dāng)以后咱們有什么事，盡可以去麻煩我這位玥姐姐就是了?！?p>　　“是嗎？”

　　小丫頭想不明白，只能甩甩腦袋，不去想這些事情了。

　　反正少爺說的總是沒錯的！

　　“啊！”

　　小柔想到了什么，一溜煙往屋里跑去，片刻后又跑出來，沖著徐寧露出了無比驚喜的表情。

　　“少爺，晚上我們有好多好吃的了！”

　　小丫頭在身前劃了一個大大的圈，那驕傲的樣子，讓徐寧忍不住啞然而笑。

　　只是笑過后，徐寧便轉(zhuǎn)頭看向院外，他知道徐玥來找自己，必定是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之后自己的日子，不會再有這么平靜了。

　　“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大事吧？”徐寧心中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不過這些食物送來還算及時，最起碼葉紅泥那邊能有些交代了?！?p>　　想著這些事情，徐寧瞅著地上用硝石和木炭畫好的笑臉，禁不住拍了拍腦袋。

　　“還缺硫磺和糖霜??！”

　　正當(dāng)徐寧忙著自己的事情時，時間流逝過去，夜幕降臨，徐家卻變得愈發(fā)熱鬧起來，家里燈火通明，里里外外的小廝丫鬟來往不斷，往日里常閉的大門也是大開，前來徐家赴宴的賓客陸陸續(xù)續(xù)到了。

　　徐仲庸站在門口負責(zé)迎接，每到一家賓客，便有報名刺的聲音響起，他便帶人上前去，將對方帶來的禮物收下，順便也讓人為他們引路。

　　都保正、副保正以及鎮(zhèn)上的三老鄉(xiāng)賢，幾乎都是同時到的，可見他們對今晚徐家宴席的重視程度，而在這之后，還有山隱書院里趕來的教習(xí)們，也都乘坐馬車來了，車邊還跟著在書院里學(xué)習(xí)的徐家不少少年子弟。

　　在這之后，便是宋家和陸家兩家人，都是浩浩蕩蕩的車隊到來，宋家乃是今年年中即將赴兗州任知縣的宋之書，他是宋家如今最有望在仕途上有一番作為的子弟，被宋家大儒給予了厚望，而隨車的是徐寧所見過的宋青山，穿的一身青衣，倒也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至于陸家則是陸忠明老爺子親自前來，陸家嫡系的男女子弟也都跟著一起來了，還送來了許多賀禮，其氣勢隱約便是直指徐家，在陸家這眾多子弟中，還有陸家頗有名氣的才子陸長安，其詩詞曾經(jīng)被大家周成美點評過，有“詩詞雙絕”的評語，也不知道今天晚宴上會在詩詞上激起怎樣的龍爭虎斗。

　　徐家的大堂上，各式各樣的好菜好酒已經(jīng)一樣樣擺了出來，只等這一場盛宴的開啟。

　　徐家堂后，大房的徐勁松在整理自己的衣冠，他面容肅穆，神情一絲不茍，唯有在看向自己雙腿時，眼底會閃過一絲痛楚，但他很快便恢復(fù)了平靜，拿上書，示意下人把自己推出去，他要去見老太爺。

　　從這里望出窗外，便是徐玥的閣樓，在那里，憑窗處，徐玥正讓丫鬟雯雯和香香為自己穿上素色衣裙，銅鏡中，三千青絲飄落下來，如瀑布般柔順，但她那雙漂亮的眼眸中卻帶著一絲絲堅毅。

　　再過去一些，便是二房和三房，二房里，徐云定邊穿衣衫，邊還在調(diào)戲自己的丫鬟，手上手下的動作很不老實，只是那調(diào)笑聲終究傳不出去太遠，也不為人知，而在三房內(nèi)，徐向東在與自己的兒子交談，幾首買來的詩詞已經(jīng)交到了徐云峰手上，這一個晚上，徐向東也不求自己兒子出什么彩，但至少不能丟人，反倒是徐云峰頗為期待，畢竟手中有詩，即便不是自己所作，他也希望能能討得好彩。

　　再往外，喧囂聲便逐漸小下去，大部分徐家人和青衣小廝丫鬟，都去參加這場徐家的晚宴了，一直到徐寧的院子，只能遠遠地隱約看到徐家的燈火，卻聽不到任何人聲。

　　院子里，徐寧搬出長凳做桌子，和小柔坐在臺階上，一邊喝酒，一邊點燃了那張硝石硫磺鋪就還加了糖霜的笑臉。

　　呲呲呲！

　　煙火升騰而起，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將小丫頭的眼睛都照的亮晶晶的。

　　“少爺，是煙火??！煙火！”

　　徐寧淡笑著，吃一口肉，又喝下一口燒酒，感受著滾燙的酒液順著喉嚨劃下，他瞇眼看向遠處，隱約間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人生。

　　如煙火般，絢爛。

　　也如煙火般，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