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寧默默聽著徐玥的回話，也就明白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大虞朝立國后，太祖皇帝體恤天下百姓，以免災(zāi)年之時百姓受餓，同時也為兼顧武事，便在各州縣設(shè)立了常平倉、惠民倉、廣惠倉還有社倉等儲存糧食的地方，其中尤以常平倉最大，也成為官府調(diào)控糧食價格的重要手段。
每到豐年之時，官府便會以市價向各地區(qū)的糧商收購糧食，囤積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而到了流年不利，天災(zāi)之時，便會以低價甚至是免費的方式開倉放糧給百姓，以保證地區(qū)的平穩(wěn)安定。
由此，為了鼓勵在豐年后，各大糧商能多多將糧食運來販賣給官府，官府便會在每年秋收前統(tǒng)計這一年糧商運來的糧食總量，以銅錢進(jìn)行計算，稱之為糧食份額。
這糧食份額關(guān)系到糧商在官府中的地位，糧食份額第一的糧商，來年官府便會以逾市場價三成甚至五成的價格收購該糧商的糧食，這其中的利潤，是相當(dāng)?shù)目捎^。
所以為了爭奪官府糧食份額第一的名頭，設(shè)置在臨安府的常平倉，就成了陸家還有徐家的要點。
在徐愈老太爺帶領(lǐng)徐家扎根下來的這幾年內(nèi)，臨安府常平倉糧食份額第一的，一直都是陸家，每年陸家賣給官府的糧價，都會超過市價三成，這也使得陸家的糧食商隊以及鋪子，遍布整個臨安府。
而在徐家扎根下來后，因為和蘇知州的關(guān)系，徐家也逐漸占據(jù)了一定的糧食份額，商隊和鋪子逐年擴(kuò)大，特別是去年糧食豐收之后，徐家在臨安府四處收購糧食，其在常平倉的糧食份額，已經(jīng)逐漸逼近了陸家。
這也是為何在春耕詩會上，雖然陸老爺子也來了，但兩家人私底下隱隱有針鋒相對的意思。
若是這一年，糧食份額第一的名頭被徐家占去，或許便是陸家走下坡路的開端，以徐家如今蠶食市場的速度來看，甚至陸家都撐不了幾年！
商業(yè)競爭自古便是如此殘酷！
而徐云峰所在的三房，在春耕結(jié)束后，便繼續(xù)往四方去購糧運糧了，哪怕徐云峰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胳臂，卻也要繼續(xù)運糧的原因，也在于此。
可以說，在執(zhí)行徐家戰(zhàn)略計劃方面，三房的確是沒做錯什么，但徐寧也知道，徐玥之前應(yīng)是從未阻攔過，這一次的阻攔，焦點便在于，糧食的品質(zhì)上。
徐玥的話音剛落，徐云峰便再次出聲，聲音中帶著些許譏諷。
“玥姐姐，你是在家中只要算算賬就行了，可我們是在外面風(fēng)里雨里來去的人?。∵@運糧一事的辛苦，你又不知！”
徐云峰高聲說道，再次看向四周，“諸位，這幾日春雨綿延，濕寒逼人，許多農(nóng)戶家中的米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而這也恰恰是我們徐家的機會！趁著這個機會，我們徐家可以以低價收購農(nóng)戶保存不當(dāng)?shù)募Z食，而這其中雖有不少是劣米，但放在常平倉中，卻無甚緊要，只因每年常平倉本就有相當(dāng)一部分糧食會損壞掉，這其中是有文章可做的！”
頓了頓，徐云峰又看向上首處的徐愈老太爺?shù)?，“爺爺，這您是最清楚的，臨安府常平倉倉司周常大人，與我等也一向交好，對于這點損壞的劣米，他必定不會加以為難！”
徐云峰擲地有聲，振振有詞，徐仲庸聽著，也知曉火候已到，該自己開口的時候了。
“父親大人，仲庸認(rèn)為，云峰侄子所言極是，一來是這糧食份額于我徐家至關(guān)重要，春耕之后，您也說過，凡可增加我徐家糧食份額的，都應(yīng)擢緊要辦，而此次糧隊中的糧食雖然濕惡劣米較多，但只要能疏通周倉司及相應(yīng)倉吏，應(yīng)是問題不大。”
徐仲庸沉聲說著，又是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嚴(yán)肅了許多，“二來，蘇知州如今雖未與陸家親近，然而陸家仍背靠兩浙路轉(zhuǎn)運使陸康，其中軍糧轉(zhuǎn)運，亦與臨安府常平倉、越州府廣惠倉等州府糧倉相關(guān)，我徐家若是想今年爭這臨安府糧食份額第一，不用上幾分非常手段，怕是極為艱難?！?p> 堂上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中，徐玥面色蒼白，卻依舊沒有低頭，只是眼中露出幾分無奈之色。
這些情況，她也知道，只是為了爭那糧食份額，如此不擇手段，終究不是她所想看到的。
徐愈老太爺靜靜地聽完這一切，目光掃視一圈，落在徐勁松身上道：“勁松，你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徐勁松神色淡然道：“父親，我家丫頭所想的，便是勁松所想的，糧食份額或許重要，卻不是必要，我徐家那是積善之家，積善之家行商，自然要有所原則，若是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終有一日必遭大禍?！?p> 聽到徐勁松的話，徐仲庸忍不住冷哼一聲道：“大哥，你這些年是只讀圣賢書了，可你卻不知，我徐家養(yǎng)著這么多人，要耗費多少的精力心血！倘若今年我徐家不能爭得糧食份額的第一，不能得到來年官府獎勵的利錢，來年我徐家在臨安府的糧食鋪子經(jīng)營，必定會受到極大影響！”
豐年之下，糧價較低，沒有從官府那里得到足夠利潤，徐家就只能減緩自己擴(kuò)張的速度。
甚至，要把此前吃下去的都吐出來！
因為在大虞朝，一畝田地的糧食產(chǎn)出不過六至七石，而一家五口人，至少需要40畝田地才夠度日子，徐家名下雖有大量的田地，但依舊不夠多，若是以這些田地再加徐家的補給依舊供應(yīng)不了這些雇農(nóng)的生活，田地就只能荒廢掉，那些雇農(nóng)也會被陸家等其他糧食大戶吃下，由此帶來的，會更動搖徐家自身的糧食供應(yīng)根基！
在堂上的諸多人，都是多年經(jīng)營糧食之人，對這一點，又豈能不知？
徐寧心中輕輕一嘆，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效率較低的古代，糧食問題一直都是歷朝歷代極為關(guān)心的事情，而從陸家和徐家之間的明爭暗斗來看，其關(guān)于土地兼并和務(wù)農(nóng)人數(shù)的問題，已經(jīng)相當(dāng)嚴(yán)重了。
這的確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斗。
正想著，上首處的徐愈老太爺緩緩開了口：“你們說的都有道理，的確，我徐家是積善之家，然而糧食份額又關(guān)系到我徐家的生死存亡，既然如此，那便這樣吧！”
頓了頓，徐愈看向徐云峰，笑道，“云峰，此次的糧隊，你們將那些濕惡劣米去除掉，剩下的新米和陳米運往常平倉入庫，玥兒丫頭，那三分之一去除的濕惡劣米，由你去購來新米補足，如何？”
徐愈老太爺開口說話了，堂上的人便齊齊應(yīng)承下來，然而徐云峰不甘心的聲音卻是再次響起。
“爺爺，可接下來，我爹爹那邊還有許多從其他州府運來的糧隊，其中濕惡劣米比例依舊不低，這該如何是好？”
徐云峰盯著徐玥，語氣中步步緊逼，“總不能說，我們?nèi)繋б淮渭Z隊來，就要被剔除一部分，如此在周倉司面前，我們已說好的糧食份額，可就大打折扣了！”
徐愈老太爺聽著，正要說話，卻聽到徐玥的聲音響起。
“此后三房缺少的劣米份額，我徐玥會全部補足。”徐玥咬咬牙出聲說道，目光堅決。
“補足？你大房拿什么補足？”
徐云峰聽到后卻嗤笑出聲，“玥姐姐，你手底下只有一支糧食商隊，而我們?nèi)坑惺В阋砸恢Ь拖胙a足我十三支商隊所缺漏的份額，怎么可能做到？”
徐玥張張嘴，卻是無話可說，的確，她剛才是憑一口氣才這樣說的，但實際上若是三房買來的米中真的濕惡劣米比例較高，以她手底下一支糧食商隊，那是肯定無法補足的！
“少爺，為什么三房不按照平價去購買那些農(nóng)戶好的糧食呢？非要買這些劣米……”
小柔站在徐寧身后，看著這一幕，忍不住低聲問道。
徐寧淡淡一笑輕聲回道：“因為若是以平價去購買好米，咱家在陸家面前，占不得任何優(yōu)勢，所以只能購買劣米，摻雜一起，如此方可有機會超過陸家?！?p> “哦……”小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就緊張起來了，“那向官府販賣劣米，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豈不是禍?zhǔn)?？?p> “嗯。”
徐寧點點頭，心中卻很清楚，若是在開封府京畿之地，像常平倉廣惠倉這樣的大型糧倉，監(jiān)管必定極為嚴(yán)格，然而在臨安府，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的，糧食豐裕，只要疏通相關(guān)官吏，又有誰會發(fā)現(xiàn)？
小柔擔(dān)憂地說道：“那玥小姐說的是對的啊！少爺，咱們怎么辦呢？”
“是啊，只可惜，對的不一定符合利益而已。”
徐寧想著一些事情，柔聲道，“不過要想拿這糧食份額第一，卻也并非什么難事而已。”
兩人在這邊低聲議論著，上首處，徐愈老太爺看過來，笑著問道：“寧兒，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
徐寧想了想，拱拱手道：“爺爺，自牧覺得，由大房補足那些劣米份額也是可以的，并非是不能實現(xiàn)的事情?！?p> “……”
大堂內(nèi)突然就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看向徐寧，帶著些許不能理解的疑惑。
徐云峰冷笑一聲，不屑地低聲道：“徐寧，這糧食商事可不是你在游鏡詩會上搞的那些小玩意兒可以比的！你說你可以補足，你敢打賭么？”
徐寧愣了下，看著徐云峰如此咄咄逼人的面容，笑笑道：“那便，打個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