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酒吧叫清醒bar,位于老城區(qū)最后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也是李哲回到縣城后第一個愛上的地方。
它名為清醒,但李哲還從來沒有清醒著從那里出來過。
春末夏初,5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李哲又來了。
“嗬?!?p> “怎么找到這么個地方的?!?p> 跟著李哲來的是他的高中同學,尹凡。
“忘了?!崩钫軗u搖頭。
他完全沒有第一次來的印象,好像就是漫不經(jīng)心地溜達到了這里,然后推門而入。
隨機漫步,然后推門而入,我的人生也是一樣。
只不過人生不止不清醒,還很糟糕。
“怎么樣,心態(tài)調(diào)整過來了?”
兩人落座,尹凡盤起腿,窺探的目光自上而下拋來。
“不好不壞。”
李哲掏煙,手搭在桌上,身體斜倚在沙發(fā)背上。
尹凡搖了搖頭,目光點過李哲的手腕,那有塊疤,一塊煙疤。他不知道李哲的兩個手腕上都有疤,只是另一塊的痕跡輕一些。
“不會再做這種蠢事了吧?!?p> “什么?”
尹凡伸手指了指,李哲低頭,隨即快速移開了目光。
我本來就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
那是他剛回到這個縣城時贈給自己的痕跡。
一塊疤而已。
還有很多不留疤的傷口,疼得更厲害。
“不打算再回去了?”尹凡壓低了身子,目光斜刺而來,似乎是在挑釁他。
李哲一怔,隨即搖了搖頭,一口濃煙自口中噴出,給兩人之間留下一道虛弱的屏障。
“暫時沒想法?!?p> 他說著,感覺喉嚨有些干澀。
“這個地方……留不住你的?!?p> 尹凡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有些失望。
還沒畢業(yè)的高材生。
總是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尹凡還沒工作,他在BJ讀碩士,211重點高校。哦對,現(xiàn)在不叫211了,改叫雙一流了,雙一流雙一流,這合算起來,不就是二流么。
“是我在很多地方留不住?!?p> “這種小縣城,你甘心…”
“學長,酒!”
李哲打斷了他,對胖老板招了招手。
“來了來了?!?p> 胖老板走了過來,將手里的托盤放在兩人間的桌子上。
“韓超。叫超哥就行了,天天學長還挺別扭的?!?p> 韓超將酒取下托盤,轉(zhuǎn)身拿來一個冰桶。
“好嘞超哥?!?p> 李哲從他手里接過冰桶,噗噗往酒杯里丟了兩塊冰。韓超目光一滯,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款酒不應該放冰。
至少在他對酒的理解中,不應該。
“超哥,這酒叫啥,挺好看的,下次我?guī)Ч媚飦砗?。”尹凡?cè)了側(cè)身子,對著韓超挑了挑眉。
“這酒…”韓超咧嘴一笑。
“我也不知道名字。你先喝喝看?!?p> “超哥調(diào)酒想到哪兒調(diào)到哪兒,這次和下次都不一定是一個味兒?!崩钫芤皇贮c著杯子,一手拖著腦袋。
“匠人才按照配方調(diào)酒,大師都是即興發(fā)揮。”
“別的我不敢說,但就在這地方里,我,絕對算得上是這個?!?p> 韓超拍了拍胸口,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那是,我超哥的即興發(fā)揮就是一絕。沒啥可挑的。”李哲笑著說道。
當然,他絕對算得上一絕。
這個地方酒吧都沒有幾家。
韓超對李哲的違心話很是受用,笑得滿臉褶子回到了吧臺后面。
“超…”
尹凡咂巴了一口眼前的無名酒,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噓?!崩钫芘牧伺乃娌繑Q出一個格外復雜的神情,“這不是BJ,習慣就好。”
“關(guān)鍵是…”
尹凡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這真的很難喝…”
李哲挑了挑眉,“所以慢點喝?!?p> 尹凡低頭抿了一口,表情像是喝剛熬好的中藥。
李哲搖搖頭,嘴唇微皺。
縣城,果然是個遭人嫌棄的地方。
“對了,許昊宇他們晚點也過來,跟你說一聲?!币部戳搜凼謾C,抬頭對上李哲的目光。
這家伙自從回來之后就一直封閉自己,別說朋友們了,就是他的鄰居都很少見到他。
“來唄?!?p> 李哲往沙發(fā)上一躺,五官舒展,“反正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p> “真的?”
“應該…是真的。”
面對尹凡前探的身子,李哲還真有些猶豫。
失敗的職場,逃跑的未婚妻,還有…呃,還有我的夢想。
怎么想也不是這么快就能走出來的。
“又是休克療法?”尹凡的身子退了回去,換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姿態(tài)。
李哲轉(zhuǎn)著杯子,“我只會休克療法?!?p> 這可不是什么經(jīng)濟學名詞。
就是喝酒,只要感到痛苦就喝酒。
喝到不省人事,就不痛苦了。
這就叫休克療法。
說到這個,兩個人之間有了片刻安靜,已被酒精舒展的五官又有了稍許緊繃。
“我們才二十出頭,對吧?”
尹凡撓了撓頭,仿佛在確認一件很沒有把握的事情。
李哲點點頭,靜候下文。
“還算是青年?”
“剛步入青年?!?p> “嗯…”
“嗯?”
“總感覺自己的年齡和生活的狀態(tài),不太對?!?p> “有一種錯亂感?”
“是的?!?p> 對話快速而簡單,像高中時兩人互開玩笑的樣子。
“還是很難喝?!?p> 短短停歇的片刻,尹凡低頭抿了一口酒。
“話說?!?p> 一個居高臨下的審視姿態(tài),只不過這次換了李哲。
“你還沒上班就有這種錯亂感,多少有點不正常?!崩钫苷f著,輕輕嘆了口氣,他剛把自己從這種錯亂感解救出來。
“我也感覺不對。”尹凡瞇了瞇眼,他很顯老,眼角已經(jīng)有了些許細小的皺褶。
“就是感覺野心和恐懼混在一起,結(jié)果…”
“什么都沒有?!?p> 李哲笑了起來,齜牙咧嘴地笑了起來。
“咱倆是高中同學,對吧?”
“是啊?!?p> 尹凡眨了眨眼,臉上浮現(xiàn)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在你眼里,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哲雙臂搭在桌子上,身子壓了下來。
“嗯…”
尹凡敲了根煙,扶了扶眼鏡。
“聽真的?”
“聽真的?!?p> 尹凡摸了摸下巴,他今天正好沒刮胡子。
“思維靈活,執(zhí)行果斷,但…你不是個好人?!?p> “這樣?”
李哲有些驚訝,尹凡很少夸他,哪怕是半句都很少。
“你高中的時候就很引人注意啊,大學雖然不在一起。”尹凡用力地嘬了口煙,而后緩緩噴出,這才接著說:“但是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上學的時候你就拿了幾個獎,畢業(yè)就出了書,工作第二個月就在媒體行業(yè)做出了爆款?!?p> 他頓了頓,手指略抖,把煙灰彈了一桌。
“所以,我有時候就搞不懂。你到底在難過什么?!?p> 來了。
問題還是來了。
李哲想著,忍不住縮了縮身子。
我知道我這副樣子像個王八。但是我沒有殼。
嘿,我連王八都不如。
“唉?!币矅@了口氣。
每個人都有心魔,他心里清楚。
李哲點煙,看了看兩個人的杯子,酒已經(jīng)到底兒了。
“超哥!”
“再來兩杯…即興發(fā)揮!”
他一抬手,有些煩躁地推了推自己面前的杯子。
“先喝點啤的?”韓超收了杯子,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惱。
“還沒靈感?”
李哲笑著看他,韓超也毫不介意,愉快地抖了抖身上的肉山,說:“喝什么?”
“1664。”
“brother。”
兩個人都是酒膩子,回應得很快。
韓超一拍胸口,樂得像個彌勒佛,屁顛屁顛地拿來了四瓶酒。
“送你們兩瓶福佳白?!?p> 李哲笑著接納,韓超抹了把腦袋,笑著回了吧臺。
“這個超哥,看來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啊?!币部粗谋秤?,小聲嘀咕了一句。
“得了。先別說超哥的故事了?!?p> 李哲開酒,抬頭悶了半瓶。
“媽的?!?p> “這種啤酒也能這么喝?!币部戳艘谎郏肫鹱约涸谇鄭u喝二廠啤酒的時候。
“趁著許昊宇他們還沒來。我先把話給你說了?!?p> 李哲打了個大大的酒嗝,蘋果味的,很甜。
“你說。”
尹凡放下了搭起來的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李哲面前坐好。
又要開始了。
每次我都不想錯過。
尹凡心里嘀咕著。
李哲面頰微熱,他用力地睜了睜眼,目光鎖在了尹凡的臉上。
我又要開始混賬的演講了。
他心里想,然后開了口:“我小時候是在村里長大的,這你知道。在村里的時候呢,我的愿望很簡單,我想進城,想住上樓房,想開上小車。”
“然后就是一路長大、升學,不斷地考試又考試,除此之外,我還保持著看書寫作的習慣。”
“說到這個…”
李哲一頓,喉嚨抽動了一下。
“我其實沒有什么才華,也沒有什么熱愛?!?p> “我只是覺得,嘿,我要進城啦。所以我要看書、寫作,要像個城里人一樣,能文縐縐地說話,在哪里都從容又溫柔。”
“然后…”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我21歲寫完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22歲第二部小說就得了獎,23歲就出了書,24歲我工作,實習的第二個月,我的稿子就拿下了兩千萬的閱讀量和數(shù)萬次的轉(zhuǎn)發(fā)?!?p> “這不是挺順利的嗎?”尹凡插了句嘴。
“這不是順利,這是危機?!?p> 李哲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到這些的嗎?”
“是靠村里學來的那些做到的。我胡攪蠻纏,阿諛奉承,媚上欺下,胡說八道。是這些讓自己的路看起來寬敞又平坦?!?p> 他表情有些扭曲,看起來想要嘔吐。
“但實際上這個世界就是個大農(nóng)村,對吧?所謂的城市其實并不存在?!?p> “它,我是說城市,它是一個虛構(gòu)的概念,是一種群體的期待,是我們對自己的生活充滿鄙夷時的臆想?!?p> “長輩們教給了我這些,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什么只要努力,就能到更好的環(huán)境里,用更好的方式去工作、去生活?!?p> “實際上并沒有這些。所謂的城市和農(nóng)村并沒有界限,它們一樣混亂,一樣不堪,一樣有令人作嘔的事情?!?p> “甚至,有時候,城市還更勝一籌。”
李哲捏著自己的鼻子,嘴巴呼呼地喘著氣。尹凡拍了拍他的后背,這沒幫上他什么,反倒是讓他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也是?!?p> “我用盡力氣證明一切有意義,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p> 他泄了氣,身體軟綿綿地倒在沙發(fā)上。
“繼續(xù)寫啊,拿獎,賺錢,不也挺有意義的嘛?!币驳纳眢w離開了凳子,他自己根本沒意識到。
“我說了,我沒有才華?!?p> “那讀啊。多讀不會有提高嗎?”
李哲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艾F(xiàn)在還有能讀的東西嗎?你還讀書?紙質(zhì)書?”
“都是些老年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作者,寫的東西端莊又綿軟,像裝點了鉆石的糞便。”
尹凡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是理科生,很少看文學書。
“看書是有感覺的。”
李哲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解釋道。
“我看以前那些書,拿起來的時候感覺手里像是抱著一頭牲口的心臟,是生猛的,是有力的,是砰砰地撞著老子的胸口的。
“現(xiàn)在的這些書,沒有生命力了?!?p> “生命力?”
“是的,生命力?!?p> “是這樣嗎……”尹凡嘀咕著,身體向后躺去?!斑@是我不能理解的概念了?!?p> 李哲看著他,身體陷在沙發(fā)里,掩在昏暗中的面部沒有任何表情。
說完了??偸且f的。
我是個習慣了憤怒的年輕人。
李哲稍稍合眼,許昊宇和李明倫也到了。
“來了!”
“這,這兒呢!”
兩人落座,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李哲,然后看向了尹凡。
“我們錯過了?”
“錯過了?!?p> 尹凡敲出煙來,兩個人看了一眼,都搖了搖頭。這是拒絕,也是失望。
“挺好,還沒沾上這玩意?!?p> “不說這個?!?p> 李明倫推開面前的煙,眼里充滿了好奇,“今天主要內(nèi)容是啥?”
“城市,文學,糞便,和小米糊糊?!?p> “這說的是一件事?”
兩人把眼睛瞇起了一條線,眉間擰出了疙瘩。
“你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币猜柫寺柤纭?p> “能不能一句話讓我們聽明白?”許昊宇撓了撓頭。
“我想想…”
尹凡呼了口氣,深深地吸了口煙。
“對了,他說,城市不存在,他也不存在?!?p> “再…”李明倫抓耳撓腮,他探了探身子,“再明白點?”
“我想想…”
尹凡開了那兩瓶福佳白,清了清嗓,起身給李哲拿了個抱枕,然后說:
“他喝多了。”
“而且心情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