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李哲和王曉珂在黃昏時分來到了清醒bar。酒吧里多了許多中年人,李哲問了問韓超,才知道這些都是來接孩子放學(xué)的家長。
隨著雙減政策的不斷落實,大部分課外補習班都停開了,但是升學(xué)壓力并沒有隨之消失,于是,那些臨近畢業(yè)的中小學(xué)生開始在學(xué)校內(nèi)集中上課,這當然也包括了周末的一部分時間。按照慣例,這一切都遵循自愿原則,李哲也明白,這種事沒人不自愿。
他上中學(xué)的時候,不知道自愿參與了多少次班主任開辦的補習班。
李哲環(huán)顧一周,這些中年人大抵都坐在吧臺,那里的椅子顯然不太夠,有些家長只能站著喝一杯,一邊喝一邊跟身邊的人分享教育孩子的方法。
草木有水和陽光就能生長,月亮會牽引潮汐變動。
人類,真是一種反自然的生物。
李哲心里嘀咕著,目光繼續(xù)掃動,屬于他的那個角落空著,這讓他心滿意足,除此之外,今天好像多了一些灰心喪氣的同齡人,看起來還挺眼熟。
隨著雙減的不斷深入,那些代課老師正式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他們之中有些轉(zhuǎn)去教編程、畫畫,有些只能重新開始自己的職業(yè)生涯。
在嘆氣和抱怨聲中,李哲和王曉珂在那個熟悉的角落坐了下來。
“你看起來有點累,這周忙什么了?”
“你還說我,你看看你的黑眼圈?!?p> 兩人探著身子看著對方的臉,他們看起來都有些憔悴。
“老實交代,都干什么去了?!?p> 王曉珂湊到李哲身邊,手掐起了李哲胳膊上的一層皮。
“疼疼疼?!?p> 他嗷嗷叫了起來,韓超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年頭來喝酒的人大都一臉愁容,像李哲和王曉珂這樣歡喜的情侶可是很少見了。
“我還能干嘛啊,在家里寫小說呢,快結(jié)尾了,不太好寫?!?p> 那邊的李哲揉著自己的胳膊跟王曉珂解釋著,她看起來瘦瘦小小,可這一掐卻是讓李哲的胳膊上紅了一大片。
“你都沒告訴我在寫新小說,快給我看看?!?p> “啊別急別急,我不習慣連載?!?p> “小氣?!?p> “個人習慣?!?p> “明明就是小氣?!?p> 李哲一把摟住了王曉珂,讓她老老實實地靠在自己的懷里。
他很難做到連載,必須要等到整篇完成后,才能從頭開始思考。這和他的寫法有關(guān),他會設(shè)定很詳細的背景,確立明確的人物,但是他沒有情節(jié)。雖然這已經(jīng)是他的第五本書,可他對于情節(jié)這個概念依舊相當模糊。
情節(jié)會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自然地由那些人延展出來。
這是李哲的理念。
他對于自己的故事只有一個模糊的框架,一切還是要遵從小說內(nèi)的人物。所以他需要等故事講完后修改很多細節(jié)。
對他來說,故事是假的,小說本質(zhì)上還是在寫人。如果失去了人的概念,那干脆別寫,不如去寫點新聞稿。
“想什么呢?”
王曉珂抻了抻身子,讓自己的額頭蹭過李哲的下巴,她喜歡他細密的胡茬。
“沒什么?!?p> 李哲抓了抓王曉珂的屁股,卻突然摸到了什么。
“什么東西?”
那感覺像一張塑料紙。
“哎呀,我都給忘了?!蓖鯐早嫦乱庾R地伸手,腦袋正好撞在李哲的下巴上。
“什么不得了的東西?!?p> 李哲松開了王曉珂。
“淘了好久才買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蓖鯐早姘褨|西拿了出來,是一張紋身貼,圖案是木槿。
“喜歡嗎?正好可以貼在你的手腕上?!?p> 王曉珂抓過李哲手腕,在上面比劃了一下。
李哲低頭看了一眼,卻說:“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手上有傷口,而且皮膚比以前粗糙了很多。
“沒…沒忙什么。”
王曉珂目光閃躲,“你要不快貼上試試,看起來挺合適的?!?p> “曉珂?”
“?。俊?p> 兩人之間安靜了下來。
“那個,你不是快過生日了嘛,我就去打了份工?!?p> “然后就……不小心把手劃傷了?!?p> 王曉珂沉默片刻,然后小聲嘀咕著。
“白癡?!崩钫芘牧伺乃哪X袋,“你不是送過我東西了么,喏,我一直都戴著?!崩钫芰闷鹨滦洌冻瞿菈K卡西歐。那玩意真的很不適合他,他手腕纖細,而那塊卡西歐粗糲厚重,充滿運動風格,看起來實在有些突兀。
“你不是還有一只手么。”
“你還挺貪心?!?p> “那當然?!蓖鯐早娉读顺端哪?。
“說認真的,你現(xiàn)在沒必要去做那種事?!崩钫茏プ×送鯐早嬲{(diào)皮的小手,“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多去挖掘自己的興趣,還有準備專升本的考試,你有很多事情要做?!?p> “你好嚴厲。”
李哲撓了撓頭,“我是挺嚴厲的,在我身邊會壓力很大?!?p> “是我自作自受嘍!”王曉珂撇了撇嘴。
她應(yīng)該能理解我在說什么。
李哲看著她。
不要讓自己的人生因為遇見某個人才完整,也不要做彌補他人殘缺的邊角料。
讓自己完整,然后出于欣賞、尊敬和愛慕,選擇從孤立的浮島變成大陸。
要理直氣壯,滿懷驕傲地站在愛人的身邊。
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
“知道啦,我不會耽誤的?!蓖鯐早嫫财沧?,在學(xué)生時代,她認識不到生活的全貌,尤其是格外殘忍的那一部分。
“知道就好?!?p> 李哲說著從她的手里接過紋身貼,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劃了一下,看起來效果還不錯,它的確能遮住他右手右手腕上的疤痕,而且很美觀,也符合他個人的性格。
“好想快點開始工作啊……”
王曉珂在那邊長長地嘆了口氣,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讓她所有事都要小心翼翼,包括如何向自己的愛人表達愛意。
“你只是說說而已?!?p> “沒人會喜歡上班的,尤其是在這個地方?!?p> 李哲開了瓶啤酒,今天韓超很忙,還沒顧得上他們。
在這個縣城里,正常給員工交納五險一金并且雙休的企業(yè)幾乎沒有,工作時長也幾乎超過了每日八小時的限制,而且工作內(nèi)容極其復(fù)雜,一個人身兼數(shù)職也是常態(tài)。至于薪酬,五千到八千已經(jīng)算是相當不錯了,而這里的油價,已經(jīng)快飆升到八塊了。
要說這里是一潭死水明顯是不恰當?shù)?,地下賭局和催收公司的活力日益旺盛,法院的法拍房、法拍車一天比一天多,每天都有人從人間蒸發(fā),原因大抵是數(shù)不清的欠款和越逼越狠的催收公司。
工作?
飯局上的小姑娘是越來越好看,男領(lǐng)導(dǎo)講露骨笑話的水平能拿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小伙子身上永遠有嗆人的煙味,因為只有那個時候他們才算得上呼吸。無盡的騷擾和苛責,無端的暴戾和辱罵,這是工作的贈品。
莊園不屬于奴隸。
但莊園的糞便永遠屬于。
這就是城市,對于普通青年來說,它是一臺霓虹閃爍的絞肉機,對于上流精英來說,它是五光十色的游樂場。
欲望構(gòu)成了它永恒的發(fā)條,讓它永遠馬力十足地運轉(zhuǎn)。
總之,沒人會喜歡工作的。
“沒辦法啊,誰讓我是學(xué)生呢。”
“錢的事,我會幫你的?!?p> “這樣好嗎?”
“沒什么不好的?!?p> 見過莊雪之后,李哲腦海里的某個部分松動了。他以前只覺得錢是充滿無恥的工具,但現(xiàn)在他意識到錢也有積極作用,至少,它可以保護王曉珂的這雙手。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陷入了沉默,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初見,劉欣注意到了錢,王曉珂注意到了他。
有人看到了六便士,有人看見了月亮。
但這不是個選擇題。
還可以透過錢眼去看月亮,只是這比較難。
李哲很慶幸自己的耐心,以及過往的那些經(jīng)歷為他培養(yǎng)出的敏銳。他沒錯過王曉珂,也未曾有過半點敷衍。
“想什么呢?”
懷里的王曉珂溫順得像只小貓。
“想到一件好事?!?p> “什么好事?”
李哲低頭,然后很用力,也很認真地吻了下去。
四周似乎安靜了下來,他們吻了很久。
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韓超叫了他們一聲,指了指酒柜旁邊新掛上的一塊牌子:“允許吸煙,禁止接吻”
李哲笑了笑,炫耀似地啄了一下王曉珂的唇。
“我還有房貸,車貸,你讓我平常心,我怎么平常心!”
“我需要工作,一份工作!”
那人安靜了下來,有個人起身跟韓超打了個招呼,說摔壞的東西他們會照單賠償。
“我三十二了,女朋友還等著結(jié)婚?!?p> “老兩口身子也不行,再過兩年,我哪還有兩年!”
“已經(jīng)全完犢子了!”
眾人的目光看了過去,包括那些中年人。酒吧里有人抽起了煙,有人喝起了酒,明暗錯落的光線搖搖晃晃,每個人看起來都有皺紋橫生的臉。
王曉珂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她受到了驚嚇,不知道是因為杯子碎裂的聲音還是那些言語。
“別害怕。”
“我會盡力的?!?p> 李哲揉撫著她的頭發(fā),很慢,也很輕。
王曉珂點了點頭,很輕,也很慢。
“喝完這杯?”
“喝完這杯?!?p> 他們意識到自己該走了。生活中難免會與別人的不幸擦肩而過,每一次,李哲都會讓自己的腳步快一點。
生活如此,很難讓所有人都滿意,他也自顧不暇。
在離開的時候,李哲看著王曉珂,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于是他再次抓了一下她的屁股,不得不說,她今天穿了一條手感很好的牛仔褲。
“干嘛!”
“你好像很久沒穿洛麗塔了?!?p> 王曉珂有些驚訝,然后很快紅了臉,她跺了跺腳,然后拉著李哲飛快地朝門外走去。
“喂,你是不是……”
“閉嘴吧你!”
“……”
他們的聲音很快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