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有老虎的故事
三井貴史掏出一個小信封,雙手遞過來,說了一堆感謝的話。李悅對他印象很好,擺手婉拒。
“你鞠躬。”翻譯小伙子湊了過來,低聲道。
“什么?”
“你,給三井先生鞠躬,表示感謝?!?p> “不用吧?”
翻譯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嚴(yán)厲,道:“他剛才給你鞠躬了,你也要給他鞠躬。”
“沒這個道理?!?p> “這是東瀛的禮節(jié),你懂不懂規(guī)矩?”
三井鞠躬,是因為錢包。我憑什么鞠躬?李悅道:“整個地球都沒這規(guī)矩?!?p> “我讓你鞠躬,你就鞠躬。廢什么話!”
李悅剛才就看他一臉奴才相,怒道:“你丫傻叉吧?洋人是你爹?”
他的聲音很大,在大廳里回蕩。眾人都愣了,驚愕地看過來。
“嘿嘿嘿。”
攝影小哥傍若無人,在一邊傻樂。
翻譯的臉色鐵青,怒道:“你敢罵我?”
“滾開!”
這翻譯對三井點頭哈腰,跑前跑后,一臉諂媚的笑容。對華夏人說話時,他瞬間變得倨傲無禮,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李悅越想越不痛快,走到三井身邊,沒好氣地說英語:“你聽得懂英語嗎?”
三井正在做筆錄,抬頭道:“會,會英語。”
“你把那信封給我?!?p> 李悅拿過信封,拆開一看,是5張5000日元的紙幣,一共25000日元,大概合100美元,其實挺多的了。
“這錢我拿著,但我不要,我把它轉(zhuǎn)給需要幫助的人,怎么樣?”
三井有點意外,低聲道:“那個翻譯跟你吵架了?為什么?”
“沒事?!?p> “告訴我原因,我?guī)湍愠鰵??!?p> “用不著。這錢我拿走了?!?p> 三井微微搖頭,拿出錢包,數(shù)出10萬日元,道:“那點錢太少,我拿不出手。我再給你10萬日元,幫我給……嗯,給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孩子?!?p> 12.5萬日元等于500美元,已經(jīng)算一筆巨款。
李悅想,三井倒挺體面。
“我一定辦到。你留個地址,這事辦完,我給你寫封信?!?p> “好的?!?p> 李悅走出門,女記者和攝影師跟了過來,掏出本子問:“又發(fā)生了什么?他為什么給你錢?”
李悅講了一遍,問:“您哪個報社的?”
“京城晚報!我是跑社會新聞的實習(xí)記者李微微,你叫我姐。這是我的搭檔,實習(xí)生王偉渡?!?p> 剛?cè)胄械男∶刃峦苌鐣冢l們家貓丟了,街坊打起來了,誰抓著小偷了,凈是這種破事,一篇稿子最多500字。
李微微長得文靜,但性格潑辣。她想了想,覺得這件事很有新聞價值,決定跟進一下。
王偉渡挺帥的,常年在外面跑,皮膚曬得黑紅。他很爽朗,大大咧咧地說:“兄弟,你人不錯,以后我罩著你。”
“你們是兩口子?”
李微微紅著臉,忸怩道:“討厭,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又不是瞎子。
“大哥,你的哈蘇相機給我看看?!?p> “隨便看!”
這是一臺著名的哈蘇500C相機,大概是1960年代的古董,保養(yǎng)得不錯。李悅愛不釋手,想給家人拍點照片,但是跟他不熟,不好開口。
王偉渡看了看天空,覺得陽光很好,微笑道:“兄弟,你家在哪兒?我想給你拍幾張照片?!?p> “太好了!”
王偉渡站在門口,給鄧雁4人拍了肖像照,又拍了一張全家福。李悅讓小飯館送了一桌子菜,留他倆吃晚飯。
一聊才知道,王偉渡、李微微都是燕京大學(xué)的,即將上大四。李微微是中文系的,從小立志做新聞。
王偉渡是物理系的學(xué)渣,每天陪著媳婦。
……當(dāng)天凌晨2點,建國門的外事公寓大樓3層的一個小房間里,凱特坐在宿舍的床上,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瑟瑟發(fā)抖。
好冷。
昨天下午,她回到宿舍,煮上一壺咖啡,擺好枕頭墊子,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漫不經(jīng)心地看《少年派》。李悅的文字輕松流暢,凱特沉迷在小說里,一口氣就讀完了。
7月的京城悶熱潮濕,凱特最怕熱了,總是24小時開著空調(diào)?,F(xiàn)在,她關(guān)掉空調(diào),打開所有的窗戶,可還是覺得冷。
她沖了澡,換上睡衣睡褲,又翻出一雙冬天的厚襪子穿上,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上毯子,遠遠望著那疊打字紙。
《少年派》講了兩個故事,背景完全一樣。
“派”是法屬印度本地治里的一個男孩,全家乘坐東瀛輪船去加拿大。輪船沉沒,派的家人死了,他在救生艇上漂流了227天,穿過整個太平洋,最終到達了墨西哥。
第一個故事文風(fēng)華麗,妙趣橫生,占據(jù)了99%的篇幅。救生艇上有老虎、鬣狗、猩猩、斑馬。派、老虎互相折磨,折騰了整部小說,狼狽地活了下來。
第二個故事干巴巴的,只有幾頁。救生艇上沒有動物,只有派、廚師、媽媽、水手。人們自相殘殺,派吃了尸體,最終幸存。
第一個故事有老虎,有神,第二個沒有。但不管哪個故事,結(jié)局都一樣,船沉了,家人死了,派活了下來。
問題在于,哪個才是真實的?
凱特想,當(dāng)然是第二個。
兩個故事有精確的對位。廚師是鬣狗,媽媽是猩猩,摔斷腿的斑馬是水手……水手服的橫格條紋,不是很像斑馬嗎?
那么老虎,就是派自己。
根本沒有什么老虎,也沒有神。派在巨大的絕望中制造了一個幻境,用人類的想象力來對抗恐怖的現(xiàn)實。
小說里充滿了暗示。理查德·帕克,不就是“女王訴杜德利和斯蒂芬案”中,被吃掉的小男孩的名字嗎?
227天,22除以7,約等于Pi。
不對。
凱特想,她寧愿相信第一個故事是真的,有老虎的那個。
那是個更好的故事。
她終于明白了。海難是個完全客觀的事件,但在《少年派》里,它詭異地變成了一個完全主觀的問題,你愿意相信哪個?
凱特在床上縮成一團,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我相信有老虎。所以……我相信有神。
凱特的姓氏是格林利夫,這個家族位于紐約社會結(jié)構(gòu)的頂層,擁有巨大的財富、地位、聲望。家人們保守謙遜,每周也去教堂,但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他們是不信神的。
他們什么也不相信,除了自己的力量。
凱特望著《少年派》的稿子,忽然覺得家人們很渺小,很滑稽。
其實,《少年派》是對人類歷史的總結(jié)。
第一個故事是神話,第二個是歷史。人們總在用神話遮蔽歷史。用行話說,這小說解構(gòu)了歷史。
巨大的城市還在沉睡。她走到陽臺上,呆呆望著黑乎乎的花園。她想象著小說里的救生艇、少年和老虎,奇怪的是,派長得很李悅一模一樣。
臉頰有點燙。
唉,好想抽根煙,雖然我不會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