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但是少女沒有告訴過少年,要過多少個一百年,他們才會相見,
她只告訴少年,一直往前跑,別再回頭。
暮色降臨,小狼已經(jīng)變回了少年的模樣。他看著小紅和外婆忙碌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并沒有做好迎接自己接下來命運的準備。
小紅給小狼準備了很多自己最近抽時間縫制的衣服,袍子,褲子,也拿出了外婆房間里壓在箱底的,已經(jīng)去世的外公的衣服,堆疊整齊,放進了包袱里。
外婆給小狼準備了很多干糧,包了起來,如果小狼省一點的話,應(yīng)該夠吃上幾天的。外婆邊打包,邊祈禱小狼能夠早日找到族群,好好活下去。
半夜的時候,整個村子都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路燈也早早熄滅了。外婆讓小紅帶著小狼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并叮囑小紅一定要狠心一點趕走小狼,還讓小灰跟上去保護一下小紅。
外婆抱住了小紅,小灰和小狼,叮囑他們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了,并讓小紅狠狠心,送完了早點回來。
小紅匆忙得答應(yīng)了外婆,便出發(fā)了。
但是小紅并不知道,她和小狼的一舉一動,其實早就被人盯眼里了。郭兵讓老婆朱妹將兒子送去了醫(yī)院,自己則是在眾人走后一直躲在了小紅家周邊,靜靜觀察,他有預(yù)感,今天的小紅家一定有大動作。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小紅和小狼出了門直接往山上跑,在他們的身后,還跟著小灰。
郭兵帶著氣喘吁吁的付黑樹和哈欠連天的陳風(fēng)以及幾個張守辰叫來的幫手帶著獵槍跟了上去。
午夜的村莊很寧靜,只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漆黑的夜里穿梭,小紅牽著小狼,小狼背著包裹,小灰在前方探著路,順便沿著路邊撒著尿,留下些回來的痕跡。
但是小灰漸漸發(fā)現(xiàn),一直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跟著自己,便轉(zhuǎn)身狂叫了起來,小狼也逐漸警覺起來,將小紅的手握得緊緊的,護在身后,青筋暴起,怒目圓睜。
小紅打亮了手電,往那邊方向照了過去,發(fā)現(xiàn)了郭兵一行人。
小紅拿起哨子吹響,抬起手往后方揮去,叫了一聲“快跑”,便抓著小狼的手跑了起來,小灰緊跟其后。
但是郭兵一行人不甘落后。郭兵抬起槍,本來想朝著小狼射去,但是想著那一身狼皮要是破了個洞,就不好了,于是他將槍口對準了小紅,開了一槍。
由于槍頭安裝了消音器,所以,開槍的聲音并沒有多么響,子彈出膛后只是“嗖”地一聲朝著小紅的方向飛了過去。但是小灰還是捕捉到了這微小的聲音,一躍而起,擋在了小紅的背上。
郭兵的獵槍子彈狠狠地刺穿了小灰單薄的身體,只一瞬間,小灰的血便染紅了一圈的土地,痙攣一陣之后,沒了動靜。小紅意識到之后,悲痛欲絕,聲嘶力竭地呼喊了一聲“小灰——”,然后整個人摔倒在了草地上。
但是郭兵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依然舉起獵槍跑向她和小狼。
小狼見狀,彎下了身子,示意小紅趴到他的背上去。但是小紅害怕連累小狼,一直讓他先走。小狼這次沒有顧及小紅說的,而是徑直將她扛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小灰的尸體,然后向著小紅指的方向跑去。不知不覺中,第一次,他留下了人類的眼淚。
小狼變成少年之后奔跑的速度更快了,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眾人面前,讓郭兵一行人徹底懵了,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郭兵對著付黑樹說:“去狼神山!他們肯定在那里!”
隨后他便扛著槍,帶著眾人往狼神山跑去。
到了狼神山山頂?shù)囊活w雪松下,小紅拍了拍小狼,讓他放自己下來。
“接下來的路,小狼你要自己走了!”小紅紅了眼眶,壓著嗓子對小狼說,“你要聽我的話,往山地更深處跑,你要去找到你的族群,去找你的同類,好好活下去,千萬別再回來了!”
小紅漸漸拉開和小狼之間的距離,然而小狼卻不知所措地繼續(xù)靠近。
小紅只好撿起地上的石子,枝丫朝著小狼身上扔過去,低聲斥責(zé)他,讓他快走,但是小狼絲毫不為所動,小紅只好撿起一根棍子,朝著小狼身上抽打過去。細細的木棍抽打在了小狼的脖子上,小狼的脖子瞬間紅腫了起來,小紅的眼睛也瞬間紅腫了起來,她別過臉,死命咬著唇瓣,不再看他。
小狼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連忙跑開,一下子消失在了夜色中。小紅以為他真的走了,便開始捂住嘴哭泣,然后便打算狠下心離開。
可誰知,小紅剛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少年濕漉漉的,一臉狼狽地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捧著還來不及扎緊的白色丁香,嘴巴里也含著帶著枝葉的花。
夜間的氣溫低,露水早早地凝結(jié)起來了,時間已經(jīng)接近黎明,再過一會兒,天色就會亮起來,小狼就會從少年的樣子,變回狼的身體。
此刻,山野寂寂,四周是窸窣的蟲鳴,夜空星星點點,少年的眼睛仿佛透亮的玻璃,盛滿了整個村子的螢火紅,一閃一閃地發(fā)出世界上最溫柔的光亮,而這一份溫柔,此時此刻是專屬于小紅的。
少年,也是專屬于小紅的。
“原來那花真的是你……”小紅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只是沖上前抱住小狼,緊緊抱住,泣不成聲。
但是山下突然傳來了很多人的謾罵聲和腳步聲。
小紅連忙推開了小狼,她明白自己沒有那么多時間,于是心生一計,摸著小狼的頭發(fā),對他說:“小狼,你還聽我話嗎?”
小狼點點頭。
“好,那我們約好了,你放心,我不會拋棄你,但是你要去找到你的同類們,變得更強,更厲害再回來,好嗎?我就在這里等你,絕不騙你!聽話,快走!”小紅指著深山的方向。
小狼懇切地看著小紅,歪了歪頭,似乎仍然不想與小紅分開,
“你乖,我暫時不能和你一起走,我還有阿婆要回去照顧,我還有小灰要回去救!你趕快走,變得更加強大再回來找我好嗎……”
這時候,山下的腳步聲距離他們更近了。小紅崩潰地推搡著小狼,催促他離開。
小狼看著小紅悲痛的神情,抬起了手,伸出了小拇指,一字一頓地對著小紅說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紅愣在了原地,悲傷再一次化作淚水奔涌了出來,不知該用什么方式壓抑下去。
她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小狼的,說道:“好,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狼點點頭,再一次一板一眼地說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黎明的光輝,撒在了小狼的身上,他的眼神深情而澄澈,不藏一絲雜念與污濁,像冬日的暖陽,輕輕地將溫暖與光明捎進小紅的心間。小紅不敢看他,害怕再這樣下去,自己的謊言便要暴露了。
她終于明白,外婆在面對幼小的自己,撒謊說她的爸爸媽媽終將回來的時候,是如何的痛苦與無奈了。
“小狼,你一定要跑得遠遠的!不要輕易變成人,要小心人類,要變得更加強大,如果你以后真的變成了狼神,那么一定要找到我的爸爸媽媽,告訴他們,我好想念他們,一定要回來繼續(xù)保佑我們……哦,不,你還是自顧自走吧,自己多多保重就行了,活下去……”小紅猶猶豫豫地對著小狼說著自己的愿景與期許。
山頂上的又一聲哨子響了,小狼飛速地向著山地更深處跑去,東方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少年變成了狼的樣子,消失在了荒野,只留下了一聲長久而悲涼的狼嚎聲,久久的回蕩在山谷之間,不愿消散。
突然,又是“嗖”的一聲,一顆子彈從小紅的身后刺穿了她的心臟。巨大的沖擊力讓小紅朝著前方直直地倒了下去,癱在地上。隨后又是幾發(fā)射向深山的子彈,但是都沒有追上小狼的步伐。
小紅拼命捂住嘴巴,盡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
小狼的耳朵很尖,隨時可能因為她的呼喊而回來。
她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側(cè)過身子,讓自己的眼睛能看到小狼逃亡的方向。她懷里的丁香也漏了出來,沾染了血色,散發(fā)出帶有鐵銹味的花香。
當(dāng)整個飯村最后一個如同精靈一般的女孩死了,狼神山上就該有一場大雪。
六月,仍然是炎熱的夏天,但是在狼神山上,不論是意識逐漸模糊的小紅,還是終于趕上山,卻萬般悔恨痛失良機的郭兵一行人,都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小紅看到了天空中飄落下來的第一片雪花,晶瑩剔透,六邊形的,既像花朵又像星星。
雪花輕輕落在小紅的鼻尖,花瓣伸展,緩緩化開,如同人的輕柔的吻。隨后,天上開始下起大雪,這場雪從狼神山上延伸到了山腳,延伸到了整個飯村,整個都鎮(zhèn),整個德市。
所有人都走出家門,仰望天空。
“六月飛雪啊——世道不公!天道不公——”
小紅栗紅色的長發(fā)隨山風(fēng)飄揚,鮮紅色的血液仍汩汩流淌,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小紅的意識逐漸模糊,恍惚之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母、母親,也好像看到了一個完美的世界。
漫天的雪花,落了滿地,好像是在代替著什么人來擁抱小紅,也好像是在給已經(jīng)冰冷的少女,輕輕柔柔地蓋上純白的被褥。
也許,小紅真的做到了,永遠地留在狼神山上,等待著小狼回來。因為16歲的她,把生命永遠地定格在了狼神山的夏天,定格在了這個悲傷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