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靜止了,空間凝固了,唯有意識,朦朧的意識,在一點點回歸,首先是感到冷,冷到絕望,而就在要徹底絕望的那一刻,又有一絲淡淡的溫暖,就在自己的懷中,于是很安心,再沒有了什么畏懼,只是想看一看她的臉,于是艱難地睜開了眼。
魔淵之下,這血腥的殺戮場,確實停滯了。子黍隱約看到一絲光,竟是血色的,沖天的血色,看不到邊際,但是并不兇戾,只是平靜地照耀著,照耀這片亙古的黑暗。
微微抬頭,他想要看清這血光,卻發(fā)現(xiàn)身旁是靜靜圍繞著他的幽靈妖魔,一個個睜著綠色的眼睛,眼里火焰跳動,仿佛一鍋沸騰的綠油,然而不動。
冰原妖魔,其中有幾只已經(jīng)將長矛手臂刺到了他的身旁,那些血紅的眼睛里也滿是興奮,絮狀物擰成了一團,有些像是眼珠的樣子了。不過,這些冰原妖魔同樣靜止在了原地。
漫天的紅光閃耀,竟然是暖洋洋的感覺,子黍透過身旁的這些妖魔,往遠處看去,那散發(fā)著紅光的人,隱隱約約有些熟悉。
是雪前輩?子黍想到,可她一身白衣,眼前的人卻是黑色的衣裙,仿佛天生便與黑暗融為一體。
黑色、長裙……子黍遲鈍的腦?;砣粍澾^一道閃電,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個緩緩走來的女子,目光呆滯。
絕望的深淵之下,血腥的戰(zhàn)場之中,這一刻卻是空前的寂靜。
妖主目光低垂,于高空之上,默然望著他,或者說是他懷中的小薇,神情里竟然也透露出了一絲難言的憔悴、欣喜。
一步之間,她已來到子黍身旁,四周的妖魔,這一刻全部碎裂,或化為黑霧飄散,或結(jié)為冰晶落地,只剩下子黍和小薇兩個。
“前輩,她……”子黍抱著小薇,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
妖主伸手接過小薇,深深看了子黍一眼,“多謝了?!?p> 子黍倒是有些臉紅,覺得全然是自己拖累了小薇,“她沒事吧?”
妖主看了看懷中的小薇,神色多了一絲溫柔,“讓她睡會。”
子黍松了一口氣,又不禁問道:“前輩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我們能出去嗎?”
妖主望著遠方的黑暗混沌,只是說道:“跟我來?!?p> 她轉(zhuǎn)身離去,一步步走向遠方,四周的妖魔和骷髏,都在她的身側(cè)靜止下來,仿佛被那股隱含的威壓所震懾,不得動彈半分。
子黍轉(zhuǎn)身看了看,撿起了落在地上的星盤,收好之后,捂著手臂急忙跟了上去。
冰原上彌漫著深沉的死氣,那場亡靈與妖魔的戰(zhàn)爭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妖主走過的路卻是一片寧靜,淡淡的紅光,不覺得血腥,反倒有種難言的安寧。
走在這條路上,他轉(zhuǎn)身朝遠處望去,無邊無際的骷髏,像是煮沸了的開水,源源不斷從冰原之下涌出,竟不像是戰(zhàn)爭。那些冰原妖魔,雖然能夠沖殺進骷髏當中,可是那白色的浪潮席卷,卻像是幾粒沙塵,淹沒在浪花中了。
他不知道,冰原的地下有多少骷髏;也不知道,黑暗之有多少妖魔;甚至不知道,這魔淵到底是怎樣的地方。
沿著紅光往前走,回頭的時候,那骷髏的海洋深處,仿佛有著白色的光暈在涌動,不知道是骷髏本身白色的骨質(zhì)散發(fā)光芒,還是那深處真的隱藏著什么東西。相距不遠的那一處魔坑,則依舊深邃死寂,源源不斷冒出的妖魔阻擋了白色浪潮的靠近,雙方在大地上勾勒出了一道鮮明的線,仿佛一幅太極圖。
一路之上,妖主再沒有說過任何話,子黍作為晚輩,也只默默走在后方,直到走得遠了,陷入一片真正的寂靜中,那些妖魔也消失了。
這個時候,子黍才感到一陣熟悉的冰冷,抬頭望去,黑暗的盡頭,是巨大的骸骨。
不同于那些骷髏,眼前的骸骨仿佛是由群山構(gòu)成。白色的肋骨,像是通天的玉柱,而那高處的脊骨,像是山嶺的脊背,一節(jié)節(jié)脊骨延伸開去,從黑暗的一頭通往另一頭,根本看不到盡頭。
子黍不禁想到了湖妖,望了望前方的妖主,腦海里是那好似要通往天穹般的身軀,可對比這望不見盡頭的骸骨,卻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走入骸骨軀體之內(nèi),妖主忽然頓了頓,重又將小薇遞還給了子黍。
“照顧好她?!?p> 子黍伸出雙手接過小薇,望著她走向骸骨的另一側(cè),身影飄忽,一下子遠去了。
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子黍又低頭看了小薇一眼,她神色安詳,胸脯微微起伏,竟是真的睡著了。
抱著她,又往前走了兩步,抬頭望著這龐大的尸骸,僅僅是想要橫穿這具尸骸,便像是要跨越數(shù)十里,默然走了兩步,子黍有些氣餒了,覺得還是停下來等待更好。
妖主這一去,便是很久,又或許并沒有多久,只是他感覺上過去了很久,時間是靜止一般,心里轉(zhuǎn)過了幾千個念頭,一切卻全然沒有變化,低頭看看小薇,倒是安心了許多。
遠方,隱約有光傳來。
巨大的骸骨,一節(jié)節(jié)閃爍起了泠泠的熒光,從一側(cè)傳遞往另一側(cè),悄無聲息,卻在緩緩地進行著。
雖有些驚疑,但一想到妖主,子黍面對這番變化倒是顯得很鎮(zhèn)定。
等到子黍頭頂也被骸骨的熒光所照亮的時候,遠方隱隱現(xiàn)出一道身影,綽約多姿,妖嬈嫵媚,仿佛很早之前便在此了。
子黍的瞳孔縮了縮,不禁退后了半步,“雪……前輩?”
瑩瑩的幽光下,白衣女子悄然轉(zhuǎn)身,對著他燦然一笑,衣襟之上,白色的幽蘭朵朵綻放,如同天女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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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都,皇宮之內(nèi)。
沙狐妖王盤膝端坐在正南方,血紅的雙眼里帶著一絲滄桑,卻也顯得病態(tài)般癲狂。他身前的龍鱗劍早已出鞘,懸浮在半空中,散發(fā)著幽幽的白光。
東側(cè),是一身翠綠旗袍的青蟒妖王,面容嫵媚多姿,令人難以忘懷。這難以忘懷不止是留戀,還有一種莫名的心慌,仿佛她的美艷妖嬈底下藏著無比可怕的東西,即便是妖王也會感到一種本能上的心悸。
西側(cè),則是金瞳白眉的白虎妖王,白袍白發(fā),氣宇軒昂,冷然地看著身旁幾妖,微微抬著頭,目光有些輕蔑,或是天生的傲氣使然,只在與青蟒妖王對視的一剎那,雙方的眼里才閃過一絲難言的光彩。
至于北方,還站著一位披灰色披風(fēng)的中年男子,方正的臉型,看上去平平無奇,唯獨眼角有些下陷,目光顯得深邃威嚴。
此刻,位于北方的男子看了沙狐妖王一眼,繼而落到那柄出鞘的龍鱗劍上,問道:“沙無夜,喚我等至此,到底所為何事?”
沙狐妖王神色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龍鱗劍,緩緩說道:“天鷹妖王稍安勿躁,傳喚三位的是妖主,我也不過是暫代妖主行權(quán)罷了?!?p> “妖主?近幾日新晉的妖主?”天鷹妖王雙眉緊蹙,眼眶深沉,只剩下幽黑的眼瞳。
“不錯,鷹王你當時并不在場,或許未曾見過這位妖主?!鄙澈觞c頭說道。
青蟒妖王嬌笑著開了口,“鷹王抱負遠大,終日閉關(guān)苦修,自然無心于此。想來若是鷹王渡過了大天劫,進而統(tǒng)領(lǐng)妖族,那才是南國之福?!?p> 天鷹妖王臉色一變,深深地看了青蟒妖王一眼。
“哈哈哈,鷹兄不必介意,我妖族以強者為尊,若那應(yīng)龍真能服眾,尊她為妖主又如何?”白虎妖王大笑一聲,化解了空氣里沉悶的殺機。
此時,沙狐妖王方才說道:“之所以要三位前來,其實只有一件事,因為事關(guān)重大,所以知情之人,越少越好?!?p> 天鷹妖王揚了揚眉毛,青蟒和白虎神色各異,皆是看著沙狐妖王。
終于,青蟒妖王輕笑了一聲,問道:“到底是何事,沙兄可否提前透露一二?”
沙狐妖王看著她,她只是淡淡地笑著,目光不閃不躲。
他垂下了眼簾,看著地上閃著微光的龍祖圖案,“妖主有令,開啟魔淵?!?p> 話音方落,三位妖王盡皆變色,而皇宮地面之上,龍鳳圖案突然閃亮起來,爆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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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震天的轟鳴聲響起,子黍往身后望去,透過那高聳的白骨柱,能夠看到遠方遍布漫天流火,鮮紅的烈焰,鋪蓋了整片天際,像是伸展開的羽翼。
妖主不知何時,已然出現(xiàn)在了身旁。
子黍吃了一驚,回頭往身后看去,黑暗中再看不到絲毫人影。
“通道已開,該走了?!?p> 妖主接過了小薇,對著子黍說了一句,便轉(zhuǎn)身朝著那骸骨的另一側(cè)走去。
子黍回過神來,趕緊跑著跟了上去,可是仍然不時回頭,卻再也見不到那個一襲白衣,傾國傾城的女子了。
遠遠地走了似乎許久,才看到一個白色的光洞,妖主站在光洞之前,正等著他。
“帶著她先進去?!?p> 妖主說著,又將小薇遞給了他。子黍有些哭笑不得地接過來,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她,不知是不是妖主給她施加了什么法術(shù),竟能一路上睡得如此安寧。
想起了之前所見的景象,子黍心里其實有些糾結(jié),不知該不該告訴妖主。有時候他又懷疑自己只是看錯了眼,而那位雪前輩雖然有些不對勁,又卻是照顧過他的。
“前輩……”他猶豫了片刻,終究覺得還是將此事說出來為好。
“通道維持的時間不多了,快進去吧。”妖主打斷了他,只是往那白洞瞄了一眼。
子黍張了張嘴,最終沉默了下來,點點頭,轉(zhuǎn)身踏入白洞之中。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是刺目的光,他閉上了眼睛,只是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子,生怕有什么閃失。
強烈的眩暈感和白光漸漸消退之后,他才一點點睜開眼睛,眼前的場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妖主呢?”
一道冰冷的發(fā)問,就在自己的身后,子黍回頭看去,沙狐妖王的面容赫然顯現(xiàn)在眼前。
子黍猛地退開了兩步,有些摸不清頭腦,茫然地看著圍繞他的幾人,不知身處何方,唯獨那把深沉古樸的龍鱗劍還有一絲眼熟,正懸浮在自己的身旁。
沙狐妖王看著他,皺了皺眉。
子黍這才想起來對方之前向他問話,“前輩她……她讓我們先出來?!?p> “關(guān)閉通道,還要多長時間?”皇宮大殿的西方,白虎妖王忽然問道。
“大約一炷香,當然,也要看你們出力多少。”沙狐妖王看了一眼半空中的白色光洞。
子黍這時候才看清楚,自己竟然是身處在妖族的皇宮之中,四周妖氣彌漫,而地上的龍鳳圖案不時發(fā)出閃光,四位妖王端坐四方,皆是結(jié)著古怪的手印。
青蟒妖王忽然說起了神秘的妖語,子黍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見隨著妖語,她的手印也在變化,而半空中的白洞緩緩縮小。妖族的法術(shù),往往需要念誦妖語才能施展,看來她并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施展法術(shù)。
白洞越來越小,到了僅僅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的地步,竟然還不見妖主出來,反倒有著黑色的霧氣,悄然溢出,將白洞染成了灰色。
“咚!”
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從皇宮的深處傳出,月牙湖的湖水激蕩,竟然沖到了皇宮之上,而整個皇宮底部的青銅柱也隨之發(fā)出了震顫之聲。
“看來是遇到麻煩了?!?p> 天鷹妖王看著那個變幻的白色光洞,說道。
青蟒妖王停下了施法,神色有些難堪,“再繼續(xù)下去,出口就徹底封閉了?!?p> “魔淵自從封禁過后從未開啟,里面的情況到底如何還未可知?!鄙澈跽f道,又看了子黍一眼。
子黍有些緊張,又一次想到了那位雪前輩。莫非,她和妖主交戰(zhàn)了?不然這魔淵為什么會如此震蕩,簡直像是要將皇宮也徹底顛覆。
“轟!”
又一次巨響傳來,整個皇宮都明顯震蕩起來,灰色的光洞之中,終于有一道人影飄飛出來,四大妖王皆是緊張地站了起來,沙狐妖王更是一把握住了龍鱗劍。
黑衣飄舞,女子神色凌冽,于半空緩緩落下,轉(zhuǎn)身看了沙狐妖王一眼。
沙狐妖王松了口氣,剛想說話,手中的龍鱗劍卻已被她奪去。
白色光洞扭轉(zhuǎn),當中猛地伸出了一只手,蒼白的骷髏之手!
“咔!”
妖主手持龍鱗劍,直刺在白色骷髏之手上,妖族至寶這一刻綻放出刺目的光芒,直接砍碎了那一只白骨手臂。
扭曲的白洞之中,隱隱傳來一聲不甘的尖嘯,而后隨著光芒流轉(zhuǎn),徹底恢復(fù)了寂滅。
收回龍鱗劍,妖主看了四大妖王一眼,“有勞諸位了。”
“主上無事便好?!碧禚椦醭鞴Ь匆话?,“先前鎮(zhèn)守邊疆,未能拜見主上,還望恕罪?!?p> 另外三位妖王望著他,皆是驚異于他的表現(xiàn)。
“無妨,此次還要多謝鷹王了?!毖鼽c了點頭,說道。
接下來,四位妖王與妖主相互說著客套話,倒是顯得一片其樂融融,皆大歡喜。不過,交談的是妖語,子黍聽不懂,便只好低頭去看懷中的小薇。
只見她眼眸微動,在這一刻緩緩醒了過來。
“你醒了?”看著她睜開眼,子黍總算松了一口氣。
小薇半瞇著眼,眼神還有些迷離,“我們這是死了嗎……怎么這么吵?”
四位妖王停下了談話,妖主望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子黍被這么多妖王看著,倒是有些慌張,聽她說的話,更是有些哭笑不得,“我們得救了,現(xiàn)在在外面?!?p> “嗯?”小薇又瞇了瞇眼睛,側(cè)身看去,四周有些熟悉,等到看見了身旁那一身黑色長裙,嫻靜優(yōu)雅的女子,才一下子清醒過來。
“娘……”她先是激動地喊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些異樣,又看了看子黍,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一直被他抱在懷里。
“?。 彼琶ν崎_了子黍,自己站了起來,四位妖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皆是有些曖昧,更是讓她臉色通紅。
狠狠瞪了子黍一眼,她轉(zhuǎn)身匆匆跑出了皇宮。
“哈哈哈,”白虎妖王大笑了起來,先是看向子黍,又朝著外邊側(cè)了側(cè)頭,“別愣著,快追啊。”
子黍原先還不覺得什么,被他一說,臉色也紅了起來,忙擺了擺手,“前輩你誤會了……”
“小家伙,這可是妖主大人的明珠哦,還不滿意嗎?”青蟒妖王也戲謔地說道。
子黍緊張地看了妖主一眼,生怕妖主發(fā)怒,“沒有沒有……”
“哦,那就是很滿意咯?!鼻囹跖氖终f道。
子黍臉色漲得通紅,茫然無措地說道:“我……我……不是……那個……”
妖主一直含笑看著這一幕,此刻見子黍?qū)嵲谟行┫虏粊砼_,便說道:“我看小薇的氣色不太好,這有兩枚養(yǎng)魂丹,你送與她服下吧?!?p> 她揮手間,一枚玉盒落入了子黍懷中。
“?。亢?、好的?!弊邮蛞婚_始還有些發(fā)愣,接過玉盒后,倒是有了理由,趕忙溜出了皇宮。
走出去之后,才松了口氣,心里暗暗感激著妖主的解圍。
可是,沒走幾步,子黍回想著妖主的話,再看看手里的玉盒,忽然怔了一下,“這是,讓我去找小薇?”
苦笑了兩聲,子黍撓了撓頭,只能去找小薇了。
皇宮很大,一時間他也不知道小薇到了那里,轉(zhuǎn)了兩圈,忽然看到一處樓閣內(nèi),有著一道白衣身影,背對他望著一片浩渺湖水。
“小薇?”
子黍試探著走了過去,可是等到走近之后,卻發(fā)現(xiàn)樓閣內(nèi)根本沒有人,眼前出了月牙湖湖面上的迷茫霧氣,再看不到別的東西。
白色的紗簾拂過他的臉頰,子黍看了看紗簾,暗暗疑惑,自己怎么會將紗簾看做了小薇,又有些好笑,拂開了紗簾,轉(zhuǎn)身離去了。
樓閣之中,這才悄然走出一位白衣女子,默默看著他離去,轉(zhuǎn)身望著那波瀾起伏的江面,仿佛遺世獨立的仙子,卻又一次謫回凡塵。
悠然的嘆息聲中,她輕聲低語,眼底已是訴不盡的滄桑。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