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時,十口人走出來,放菜的只有一張小方桌,大哥二哥都是端了飯碗蹲到門口去吃,剩下的八人原本一側(cè)坐兩個,見了杜云素到來,大嫂便將孩子抱在懷里,和二嫂坐在一起,有意讓杜云素和姝兒坐在一起。黎家的人聽說這是姝兒伺候過的公子爺,都對他十分尊重,還帶著幾分惶恐,不太敢和他說話,唯獨姝兒尷尬地和他笑笑,卻也是心事重重,很少開口。
杜云素看著桌上的飯菜,除了中央的那一盆雞肉是特地為他燒的,余下的便是一盆野菜拌豆腐,碗中的米飯也不是白的,而是帶著點黃色,還有些焦黑。他伸筷子夾了野菜,吃過之后才覺得略帶苦味,與他平時飲食自然是天差地別,吃了幾口泛黃的米飯,實在是難以下咽,加之心中傷痛,便放下了碗筷。
姝兒見此有些慌張,又有些難過,眼里含了些淚水,苦澀地說道:“你看,我說你吃不慣的吧?”
杜云素忽然緊緊抓住了姝兒的手,說道:“姝兒,你和我回去吧?!?p> 姝兒忙掙脫了他的手,退開幾步,抹了抹眼角的淚珠,凄然說道:“我是被杜家辭退的,哪里還有臉再回去,何況公子你,你也用不著我了?!?p> 杜云素這一刻心中有如流血一般傷痛,少年人情緒激動,他忽然走進(jìn)廚房,抓起一把菜刀,顫聲說道:“姝兒,我,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忽然間舉起菜刀,往自己手腕上一割,姝兒嚇得大叫起來,一家人都是驚慌失措,只覺得這位公子哥恐怕是神經(jīng)錯亂,嚇得全從飯桌上跑了開來。
杜云素卻仿佛從這種自殘之中獲得了一絲解脫,心痛欲狂,惱恨無處可發(fā)泄時,恨不得砍自己幾刀也是有的,這卻嚇壞了姝兒,也顧不得刀子,忙撲了上來,死死拉住了杜云素的手,哭道:“你這是做什么!這是做什么啊!”
杜云素見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握著菜刀,喃喃說道:“姝兒,我心里好難過,真想砍自己幾刀……砍下去了,手上痛,心里就不痛了?!?p> 姝兒已是臉色慘白,緊緊抓著杜云素的胳膊,央求道:“你快放下刀子,我求求你了!”
杜云素聽后,做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既然是你說的,那我就不砍了?!?p> 手里一松,姝兒立即抓著刀柄遠(yuǎn)遠(yuǎn)丟了開去,見杜云素手腕上的傷痕不淺,已是流了一手的血,慌忙之間便要找白布來給他裹好,家中卻找不到干凈的白布,便打開了自己的衣箱,那里有一套杜家婢女穿的白衣,她洗干凈后便一直藏在箱底,此時也顧不得那么多,撿起地上的菜刀,將之割成幾條白布,又過來給杜云素包扎傷口。
看著姝兒為他忙前忙后,杜云素嘴角含笑,雖是手腕上疼痛,卻也仿佛沒有絲毫感覺,等到她替他包扎好了傷口,又聽她關(guān)切地問道:“怎么樣,還疼嗎?”
杜云素?fù)u了搖頭,又說道:“姝兒,你和我回去吧?!?p> 姝兒一時間有些為難,杜云素神色間卻漸漸流露出幾分失望,她怕他還要自殘,忙說道:“我,我答應(yīng)你就是了,你可不能做傻事!”
杜云素卻是開心無比,一下子跳了起來,“好!以后你說什么,我聽什么,我給你做小廝,好嗎?”
姝兒聽后臉色一紅,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便說道:“但愿以后少受一點欺侮就好啦?!?p> 杜云素緊緊抓著姝兒的手,發(fā)誓道:“以后我再也不讓你走了,我看誰敢欺侮你!”
姝兒一時間又是感動又是悲傷,流著淚說道:“我不過是一個供你使喚的丫鬟罷了,你為什么要待我這般好?”
杜云素經(jīng)過此日之事,心中激動,終于將心事說出,“姝兒,我喜歡你啊,那日在結(jié)香花下畫畫,我就喜歡上你了!”
姝兒聽后又是哭了起來,卻縮進(jìn)了他的懷中,哽咽著說道:“不,不可以的,老爺他不會答應(yīng)的?!?p> 杜云素此時心緒激動,拉著她走出農(nóng)家,對她說道:“我們回去求爹爹,我這就向他說,我杜云素這一輩子只會娶一人為妻,那就是我的小丫頭黎姝!”
聽到此語,姝兒一時間放聲大哭,卻覺得此番跟著他回去,便是死在杜家也值了。
杜家之中,杜青丹自然沒有料到這個結(jié)果,他以為杜云素見了姝兒一副落魄模樣,自然就打消了愛慕之心,卻沒想到這反倒激起了他的同情心,要死要活地嚷著非姝兒不娶了。
等到杜云素在杜青丹面前發(fā)誓說一定要娶姝兒時,杜青丹心里嘆息,面上卻仍不會強(qiáng)逼于他,深知自己這個長子吃軟不吃硬,實是性情中人,便只淡淡地道:“你有這個心思,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木德齊家那一邊,又該怎么辦?”
杜云素原打算無論杜青丹怎么反對,都要和姝兒結(jié)為夫妻,卻不料杜青丹提出了這個問題,他之前一時糊涂,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要娶那木德齊家的女子,此刻反悔,不僅是有損他一個人的聲名,連帶著整個杜家也將與對方交惡。
杜青丹見此,淡淡說道:“男兒家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你既然真的喜歡這個丫頭,那么等娶了齊家的小姐后,再納她為妾就是了?!?p> 杜云素心里一陣為難,知道這樣既對不起那位素未謀面的姑娘,又對不起姝兒,可卻是對杜家最好的辦法,一時說不出話來。
杜青丹見此,便道:“既然你沒有意見,那就這樣安排,那丫頭要是真心愛你,想來也不會在乎什么妻妾名分?!?p> 三言兩語打發(fā)了杜云素后,杜青丹便又和木德齊家定下了婚姻日期。其時杜青冥等人在杜家雖然已是自成一派,可還聽杜青丹的話,日后卻是難說,杜云素為人不喜權(quán)力斗爭,只有成為木德齊家的女婿,才有可能坐穩(wěn)家族族長的位置,這些杜青丹自然清楚,是以堅持讓杜云素娶木德齊家的女子,言下之意便是他大可愛其他的女子,但妻子卻必須是木德齊家的女子。
杜云素退下之后,回到西堂院,將三位婢女都打發(fā)開,拉著姝兒一人,將杜青丹的決定說了,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盼姝兒做個決定。姝兒聽到此處,自知以她的身份決不能當(dāng)真成為杜家少族長的正妻,能成為妾室,已是杜青丹開恩于她了,只得含淚答應(yīng)了下來,反勸他將來要好好待那未過門的妻子。
此時距離杜家與齊家聯(lián)姻之日不到兩個月,杜云素這一番雖是找回了姝兒,日日要她相伴,卻也不能如往昔一般逍遙自在,不時想起自己的婚事,對那素未謀面的女子多了些難言的恐懼,反要姝兒安慰他才能放下心來,平添了不少苦惱之處。
姝兒心中自然更是傷心,只盼那尚未見過的主婦心地善良,不要再趕她走便是了,卻也不敢奢望能和公子相好,若能伺候公子一輩子,已經(jīng)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了。
如此過了些日子,木德齊家的小姐已經(jīng)動身了,擬在十日后抵達(dá)杜家,此前自然已有不少人前來道賀恭喜,木德齊家的使者也來了不少,杜家之中一時間熱鬧非凡,唯獨姝兒與杜云素有些失意,卻也是強(qiáng)顏歡笑,不敢露出悲傷之意。
婚禮前三日,姝兒悄悄扣響了杜云素的房門,杜云素開門見是姝兒,先是一怔,隨即笑道:“什么時候這么客氣了?直接進(jìn)來不就好了嗎?”
姝兒臉色一紅,卻是沒有進(jìn)院子,而是莊重地遞上了一襲紅衣,說道:“公子,這是我縫的衣服,希望,希望你能穿上?!?p> 杜云素接過紅衣,笑道:“難得你肯給我做衣裳,我可舍不得穿?!?p> 雖是這般說,當(dāng)他攤開這件紅衣時卻是一愣,其恰恰是新郎官的婚服。
姝兒低著頭說道:“我知道公子的婚服早已做好了,肯定比這一件好看很多,只是我……我想看看公子穿婚服的樣子。”
杜云素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言不發(fā),走入屋中,姝兒跟在身后,替他精心打扮,對鏡自照,確是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新郎官。
姝兒看著,笑了起來,卻又緩緩流下了一行淚,杜云素轉(zhuǎn)過身去,伸手抹去了她的淚珠,拉著她走到院中,卻拉住了一株結(jié)香花的樹枝,其時花樹上的結(jié)香早已凋零,可杜云素仍是拉著姝兒的小手,搭在一枝樹枝上,繼而自己攀折下了另一條樹枝,繞著姝兒的那一枝,打了一個死結(jié),而后抓住姝兒的小手,說道:“這一枝是你,那一枝是我,打一個死結(jié),就永永遠(yuǎn)遠(yuǎn)在一起了?!?p> 姝兒看著那樹枝,含著淚笑道:“瞎說,你這樣亂纏,要是把它們都纏死了怎么辦?”
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吉利,又暗暗后悔,抬頭去看杜云素。
“那它們也是在一起的,”杜云素松開了姝兒的手,輕輕抱住了她,在她的額上吻了吻,“就站在這里等我,不許亂動。”
姝兒眨了眨眼睛,“你還要給我作畫嗎?”
杜云素笑道:“我要你做畫里的人?!?p> 說罷,卻是走出了西堂院,直到杜青丹的書房前,徑直走了進(jìn)去,在杜青丹詫異的目光之下跪了下來,說道:“爹,孩兒明白了,孩兒終生只會娶姝兒一人為妻。”
杜青丹看看他身上的紅色禮服,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杜云素看看自己身上的婚服,眼里盡是溫柔,“這是姝兒給我做的,我既然穿了這身婚服,自然只娶姝兒一人。”
杜青丹冷哼一聲,難得變了臉色,“我看你是瘋了!”
杜云素神色一變,抬頭看著杜青丹,見杜青丹臉色鐵青,又低下了頭,仍是跪在地上。
“你以為我要給你做這個惡人嗎?!”杜青丹來回走了幾步,終于忍不住啪一聲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以為人家非你不嫁,杜家全靠你一個了嗎?!你愛娶誰和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杜云素低頭不語,自小到大,杜青丹待他都是溫文爾雅,從未如這般暴怒過,一時令他感到手足無措,可想娶姝兒為妻的信念卻沒有動搖過半分。
杜青丹見杜云素這副樣子,知道再罵也是無用,又憤憤地走了兩步,方才苦口婆心地勸道:“云素,再過幾年,杜家的事就該輪到你來管了。你沒有修行天賦,或許終生都要止步于星師,處理起家族的事務(wù),也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你再看看二爹那一系的人,你想想別人能服你嗎?我讓你娶木德齊家的女子,完全是為你好!我打聽過了,那姑娘精明能干,聰慧過人,容貌品德都是上上之選,你爹我廢了好大的勁才給你找來這一門親事,就是要給你找個賢內(nèi)助,一來能管得住你二爹那一系的人,二來也對你自己有好處。你要是現(xiàn)在反悔,不但得罪了木德齊家,少族長的位置也要不保,等我卸了任,你自己想想,你還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杜云素?fù)u了搖頭,臉上的表情痛苦萬分,“爹,處理家族事務(wù),孩兒,孩兒實在是不能勝任,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杜青丹嘆了口氣,“你既不愿,我也不能強(qiáng)求,只是你二弟更是個混小子,只知道花天酒地,等我卸了任,族長之位就該由你們二爹那一系擔(dān)任了。繼承火德星位后,青冥一直喊著要重啟仙境,差不多三百年前我們杜家就因為仙境之事鬧得家族分裂,天一那一系的人從此深入南方大山不與我們往來,要是讓他們再去重啟仙境,我看杜家非但興旺不了,反而又要卷入一場紛爭,到時候為此而死的,不知會有多少人,你想想,是你一人的婚事重要,還是杜家千百條人命重要?”
杜云素在此之前從未聽過此事,不由得一愣,“重啟仙境,用什么重啟仙境?”
杜青丹從懷中掏出一枚小玉盤,丟給了杜云素,杜云素接在手里翻看,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來,只聽杜青丹說道:“這就是開啟仙境的鑰匙,也是族長的信物。三百年來杜家從未開啟過仙境,便是因第一次開啟仙境時鬧得家族分裂,元氣大傷,火德老祖也不久病逝,后來杜家歷代族長便傳下嚴(yán)令,非到生死存亡之時絕不能再開仙境。青冥他卻想靠這一仙境壯大杜家,嘿嘿,未免想得太好了一些!三百年不開仙境,豈是沒有原因的?無論如何,這一枚鑰匙不能落到他們這一系的手上,不然杜家必當(dāng)大亂?!?p> 杜云素看了看手中的小玉盤,一時感到萬分為難,看著杜青丹,聲音哽咽地說道:“爹,難道只有讓我去娶齊家的小姐這一個辦法么?”
杜青丹聽后沉默片刻,斟酌著說道:“聽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到此事也大有風(fēng)險。木德齊家雖是強(qiáng)援,可以打壓青冥那一系,但畢竟是外戚,若是過強(qiáng),說不定反受其害。要是屆時這件事讓齊家知道了,反而橫插一腳,要開啟仙境,那么倒是麻煩了?!?p> 杜云素聽后大喜,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家族內(nèi)的機(jī)密,怎么能輕易泄露給外人?”
杜青丹冷笑一下,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二爹精明著呢,就是你那云凌堂兄,我看本事也比你高出很多,要是沒人幫你一把,這族長之位你也坐不穩(wěn)。如今想要阻止杜青冥,也唯有一個辦法了?!?p> 杜云素心中一跳,問道:“什么辦法?”
“你帶著這枚鑰匙,去南方大山找天一杜家的人,要是他們愿意出山回歸家族,那么你就回來擔(dān)任族長,要是他們不愿,你也不用回來了,就帶著這枚鑰匙留在天一杜家。我們兩家互不往來已經(jīng)將近三百年,你二爹他們絕不會想到你在天一杜家,這把仙道鑰匙作為家族信物三百年來不知惹過多少紛爭,你帶了它遠(yuǎn)走高飛,你二爹他們沒法打開仙境,到時候讓他們掌權(quán)便也沒什么了?!倍徘嗟に剂窟^后,想到了這個較為妥善的處理方法,看了看杜云素眼中的喜色,又說道:“不過你可要想清楚,這樣一來你非但當(dāng)不了家族族長,還要亡命天涯。到時候我說你偷了族長信物和那姝兒私奔,一來得罪了木德齊家,二來青冥他們也不服,我這個族長自然也做不下去了。不做族長倒也沒什么,十幾年來處理家族事務(wù),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倒是難得有片刻清凈,只怕你吃不了這個苦,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當(dāng),要去做亡命天涯的逃犯,恐怕逃了一半又回來,既丟人又害人?!?p> 杜云素此刻心中只愿與姝兒相伴,便是亡命天涯也不在乎了,聽到杜青丹這么說,當(dāng)即站起身來說道:“爹,孩兒不孝,只愿和姝兒相伴,別的什么也不在乎了?!?p> 杜青丹嘆了口氣,不再多說,指著他身上的婚服,“既然如此,你把衣服換下來,和那丫頭偷偷往南走罷,我這兒自然盡量給你們隱瞞?!?p> 杜云素聽后,一時間悲喜交集,起身脫了那一件紅色婚服,遞給了杜青丹,又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終于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