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的家是三間連在一起的土坯房,分別位于東西北三側(cè),外邊圍著籬笆,籬笆里有一頭牛和幾只羊,都栓在后邊的牛棚羊圈里,氣味并不好聞,可在子黍看來,卻有種熟悉感。
阿雅下了車,往家中跑去,子黍正要跟上,忽然間神色一變,只見那屋中走出了三名大漢,當中還有一個在系褲腰帶。
“你們是誰?!”阿雅見了這三人,也是驚詫不已。
“我們是你父親的好朋友。”三名大漢看著阿雅,露出了有些詭異的笑容。
阿雅臉色一白,“我,我不認識你們?!?p> 三名大漢哈哈大笑,彼此看了看,“扎合的兒子不認識我們?!?p> “放心吧,我們會代你父親照顧好你的。”
“還有你娘,哈哈哈哈!”
阿雅臉色難看起來,恰在此時,屋中傳來了一陣嗚咽的哭聲,那正是他娘親的聲音!
“讓開!”他聽了娘的聲音,神情激動,推開了身前的漢子,沖進了屋中。
屋內(nèi),他的娘親正衣衫不整地躺在炕上,露出大片肌膚,身上布滿了烏青,正捂著被子哭泣,見到他闖進來,慌忙用被子蓋住了身子。
“娘……”阿雅一時間如遭雷擊,腦子一片空白。
門外,三個大漢還在哈哈大笑。
“我殺了你們?。?!”
熱血上頭,阿雅眼里一片血紅,轉(zhuǎn)身操起一把除草的鍘刀,踢開下邊的刀槽,就朝著三人猛砍過去。
這三人吃了一驚,身手倒是敏捷,一下子便躲開了那把亂揮的鍘刀。
阿雅只想將這三人剁碎,死命追著一人不放,另外兩人見此,分別散開一百二十度,從阿雅的背后左右各踢了一腳。
阿雅身子一個趔趄,跌倒在地,還想再爬起來,身前的大漢已是一腳踩住了他握著鍘刀的手,冷笑道:“小羊崽子脾氣還挺倔。”
“大哥,弄死他吧?”
“對,反正扎合那家伙走了,這小崽子留著干嘛?”
“真要殺嗎?說不定是你的種??!”
“哈哈哈,老子怎么可能有這種崽子,是老三你的吧?”
“胡說,分明是二哥你的?!?p> 三個大漢踩在阿雅身上,三只腳肆意地對他進行凌辱,阿雅想要站起來,卻被一腳踩住了腦袋,雙手死死地抓著地上的泥土,牙齒咬出了血,卻是一聲不吭。
子黍站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幕,龍勿離有些不忍,想上前幫忙,卻被子黍攔了下來。至于元亓音,對這樣的場景早已見怪不怪,只是在鼻子前揮手,似乎覺得這附近氣味太難聞。
“為什么?”龍勿離不解地看著子黍,在她的印象里,子黍不是這般見死不救的人。
子黍道:“你看他的眼睛?!?p> 龍勿離聽了,看向阿雅的眼睛,卻是心中一寒,那雙血紅的眼睛本該是痛苦無力的,可阿雅的眼里卻像是有一團火,一團藏在冰雪之下的烈火,他的眼睛乍一看來,竟是淡漠的,瞳孔里的光彩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正在一閃一閃地跳動著,就像是心臟一般。
她從未見過有誰的眼睛像阿雅這般,血絲下的眼瞳仿佛死人,而那瞳孔的深處卻像噴泉,不,像火山,她從未見過,卻曾聽說過的那種火山,深藏在地底的暗流涌動,仿佛即將噴發(fā)出來,一旦真正爆發(fā),便足以毀天滅地。
冰河下的熔巖!他的眼睛就像冰河下的熔巖!
子黍腳踩著地上的石子,碾了碾,忽然踢了出去。
那踩著阿雅右手的大漢只覺得腿上一痛,大叫著縮回了腿。
阿雅眼里的熔巖仿佛爆發(fā)了,在這一剎那他握緊了鍘刀,以最凌厲的方式朝上方刺去!
“啊!”
那大漢慘叫起來,鍘刀從他下體捅入,穿腸而出,鮮血飛濺,淋了阿雅一身。
“大哥!”
剩下兩人見此大驚失色,腳下一松,卻見阿雅已是轉(zhuǎn)身劈來!
刀光一閃,剩下兩人也慘叫起來,阿雅知道一刀砍不死兩人,刀鋒向下,卻是沿著兩人的膝蓋割去,頓時這兩人便跌倒在地,滿是驚恐地看著那滿頭鮮血的少年。
“你……你敢!”
兩人顫抖著往后退,阿雅持著鍘刀上前,只見刀光一閃,已是沒入一人胸膛。
另一人嚇得魂飛魄散,兩眼一翻,竟是暈了過去。
阿雅卻沒有打算放過他,抽出鍘刀后狠狠朝著這人又捅了下去,直接剖開了他的心腹。
龍勿離看完了這一幕,再看看子黍,臉上還帶著幾分震撼之色。她雖也殺過人,但那只是在不知殺人為何事的情況之下,無知者無畏,大概便是此意。阿雅顯然清楚殺人的代價,但他殺起來卻是毫不含糊,便像是宰殺畜生一般,甚至連宰殺畜生都不會如他這般平靜,他握著鍘刀殺人時,就像是在除草。
能夠在殺人時面無表情的,要么已殺過很多人,要么便是天生的劊子手。
阿雅是后者嗎?
他松開了手里的鍘刀,轉(zhuǎn)身看看子黍,竟然笑了。
他知道先前是子黍幫了他。
他忽然往后一躺,竟是就此閉上了眼睛。
“他暈過去了?”龍勿離有些驚訝,莫非阿雅也只是表面平靜,實則內(nèi)心無比緊張?
子黍卻搖了搖頭,道:“他在想以后的事?!?p> 母親被人侮辱,對任何一個有血性的少年來說都是不可忍受的痛苦,何況,北國律法雖然不如中天嚴謹,在城鎮(zhèn)之中殺人仍是要受到懲罰的,阿雅此舉雖然情有可原,也免不了流放或者充軍之罪。父親走后,他已是這個家庭唯一的支柱,他不知道自己再出些意外,祖父母和母親還有弟弟又該怎么生活,又要忍受多少恥辱。
元亓音道:“你要是真的同情他,可憐他,不如讓我回到元家,我用家族名義招他為侍從,那樣天府律法便不能再追究他殺人之責了?!?p> 子黍冷笑道:“這三人入室行兇,被人殺了,那是他們咎由自取。一路走來,光闊亦田草原之上的殘殺便已有幾十起,又有什么律法管過了?”
元亓音幽幽一嘆,道:“闊亦田是闊亦田,姑臧是姑臧,天府的律法本就是為了維護城鎮(zhèn)的穩(wěn)定,滿足統(tǒng)治者的利益,這又有什么好怪的?”
看著子黍默然不語,元亓音又柔聲道:“人生而不平等,一株樹上的葉子,尚且有各自不同的命運,何況是形形色色的人呢?大哥,我知道你心腸軟,看不慣這些事,可這樣的事,在天府每日都要發(fā)生不知多少起,我們又怎么管得過來?我們現(xiàn)在,只要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就夠了?!?p> 子黍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元亓音甜甜地笑道:“當然是先回元家報一聲平安,化解我們的誤會啦。你放心,我們元家人都很通情達理,只要我能平安回去,他們一定不會為難你的。你要是愿意,還可以在元家住上幾日,到時候我們再想想怎么去玄武靈廟的問題,好嗎?”
子黍點了點頭,“聽上去還不錯?!?p> 元亓音臉上泛起喜色,正欲帶子黍回元家,卻聽他淡淡道:“你先把尸體處理了?!?p> “我?我……”元亓音愕然地看著他,又看看地上的三具尸體,一臉嫌惡之色,可為了能讓子黍和她回元家,還是咬牙忍了下來,轉(zhuǎn)身拖著這三具尸體出了小院。
子黍和龍勿離走進了屋子,只見地上還躺著兩個老人,頭上都受到重擊,早已斷了氣。
阿雅的娘親躲在被子里,手上還抓著一根繩子,看樣子是打算自盡。
桌子底下,還躲著一個八歲的小男孩,這個時候才剛剛爬出來,眼淚汪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子黍輕嘆一聲,眼里光芒閃動,看著阿雅的娘,道:“先睡一覺吧?!?p> 他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神奇的力量,阿雅的娘親聽了,果真緩緩合上了眼睛,就連一旁哭泣的八歲孩子,也一并閉上了眼。
這是依靠凝魂術(shù)將自己神念直接影響到他人的一種手段,安撫了母子之后,他再看看那兩個老人,又搖了搖頭。
這兩人不同于阿雅,頭骨開裂,又已經(jīng)死了一段時間,這種致命傷只怕他用筠竹枝加瀟湘淚都很難救回來了。不死神器雖然號稱不死,卻不是神藥,做不到起死回生,阿雅能被救活也是因為他的身體完好無損,本就沒有徹底死亡。
“嗷……”
地上還有一只毛發(fā)純白的白獒,只可惜年齡尚小,又被打斷了腿,只能匍匐在地上喘息。
它的腸子已經(jīng)流了出來,身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子黍蹲下來看了看它,這只白獒也在看著他,目光平靜而冰冷,若是沒有受傷,一定會撲上來咬他一口。
子黍默默抽出筠竹枝,又向龍勿離道:“取些水來。”
龍勿離轉(zhuǎn)身端了一盆水。
子黍?qū)Ⅲ拗裰Ψ旁谒校痔崞?,在白獒身上灑了灑?p> 水珠落在傷口上,煥發(fā)出一陣青光,那些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白獒掙扎著動了一下,看著子黍的目光溫和了些,只可惜它的傷勢不輕,一時半會卻是站不起來,只能趴在地上喘息。
子黍治好白獒之后,只見阿雅已是站在門口,默默看著家里的一切,雙眼通紅。
子黍暗嘆一聲,帶著龍勿離出了屋子,只留下阿雅一個人。
“處理好了,現(xiàn)在你該和我回去了吧?”元亓音從一旁走出,還不停地用白布擦手。
子黍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收拾間屋子,我們在這住一晚?!?p> “你!”元亓音瞪起了眼睛,她感覺自己好似成了一個供人使喚的丫鬟,實際上子黍正是這么看她的。
“還愣著干什么?”
“好,我……我這就去?!?p> 元亓音咬牙轉(zhuǎn)身,恨恨地扯著手里的白布,仿佛將它當成了子黍。
傍晚時分,阿雅處理好家中之事,來到了子黍面前。
“很抱歉,讓你們看到了不好的事。”阿雅的眼睛仍是紅的,但是說話的語氣卻很平靜,平靜到連子黍都覺得驚訝。
當初他的爹娘……子黍不敢多想往事,只是朝阿雅笑了笑。他覺得這個少年和他不同,這個少年身上有他沒有的東西。
“以后打算怎么辦?”他問道,阿雅既然來找他,顯然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打算。
阿雅低頭看著自己的腰帶,腰帶上系著一把刀,鍘刀,打磨地十分光滑。
“去殺人?!彼鹆祟^,目光無比平靜。
子黍吃了一驚,“去做土匪,做馬賊?”
阿雅仍舊低下頭去,握著刀柄。
子黍問道:“你這樣,將來和他們有什么區(qū)別?”
阿雅道:“我只殺該殺的人?!?p> 子黍默然片刻,又問道:“什么人該殺?”
“欺負我的人?!?p> “還有呢?”
“欺負老人、女人和孩子的人?!?p> 子黍笑了,“要是這樣,你要殺的人未免太多?!?p> 阿雅道:“見一個,我殺一個。”
“你能殺幾個人?”
阿雅沉默下來,握著刀柄的手上青筋凸起。
子黍道:“你不若大膽一些?!?p> 阿雅聽了一愣,怔怔地看著他。
子黍眼神深邃,湊近了他,低聲道:“你還可以造反?!?p> 阿雅竟然笑了,沒有絲毫的害怕,反倒眼里閃爍著熱烈的火光。
“造反,能改變這個世界嗎?”
“能,”子黍的回答萬分肯定,“而且那個時候,你殺人不必用刀?!?p> 阿雅笑得更開心了,眼里的火焰仿佛要將世界燃燒。
可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另一個顧慮又悄然襲來。
“那些薩滿,又該怎么辦?”
子黍悠悠道:“你要知道,總有人愿意幫你的?!?p> 阿雅聽后,向子黍鞠躬道:“你不但救了我,還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p> 子黍受了他一禮,又道:“只可惜,以后的路,我能幫你的就很少很少了?!?p> 阿雅笑道:“以后的路,我自己會走?!?p> 他的笑容燦然而自信,當中帶著的卻是求死的決心,不成功,便成仁,子黍知道,阿雅既然下了這番決心,就至死也不會動搖了。
阿雅走后,元亓音卻出現(xiàn)在了子黍的身后,幽幽一嘆,道:“你來天府,就是教人造反的嗎?”
子黍道:“怎么?你害怕了?”
元亓音冷笑道:“像他這樣的人,再來一萬個也沒用。”
子黍笑道:“也許他就是那一萬個里,最特別的一個呢?”
“哦?”元亓音有些詫異,看著子黍,又嬌笑道:“我沒有看出來?!?p> 子黍淡淡道:“因為他遇見了我?!?p> 元亓音的表情很怪,那是努力想憋住笑而又有些憋不住的表情,“你……你最好少喝些酒。”
子黍笑了笑,轉(zhuǎn)身進了屋子,過了片刻,又喊道:“小紅,快過來?!?p> 元亓音對這個稱呼分外反感,子黍喊了三遍,她才噘著嘴道:“干嘛?”
“你嫂子要睡覺了,給她暖下被窩?!?p> ……
翌日,清晨。
元亓音裹著一件羊皮襖,滿是幽怨地看著子黍,仿佛他對她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子黍正在屋外打坐修煉,龍勿離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看了看他,又看向元亓音,難得地露出了一分笑容,“早啊?!?p> 元亓音搓著牙,扭過了臉看向另一側(cè)的屋瓦。
她只覺得分外委屈,她怎么也想不到,子黍竟然會做出讓她給女人暖被窩這種事。
她覺得乖巧和順從對這個男人是沒有用的,只能換來他變本加厲地壓榨。
她甚至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了個下賤的丫鬟,處處受氣。
她明白,她再也受不了這種委屈了。
恰巧這時,屋內(nèi)傳來了一股香味,那是鄰屋傳來的早點的香氣。
元亓音眼眸一動,柔聲道:“我去給你們準備些早點。”
說罷,轉(zhuǎn)身出去,到街上買了幾個包子和一碗粥。
她身為元家的千金,當然不會自己做早點,買到包子和粥后,四下看了看,偷偷吐了口唾沫在粥里,這才笑瞇瞇地端著粥回來。
“都修煉一個晚上了,吃點東西怎么樣?”她回到阿雅家,見子黍還在院子里打坐,立刻迎了上來。
子黍睜開眼看了看她,道:“你先吃?!?p> “怎么,還怕有毒啊?”元亓音哼了一聲,咬了一口包子,“怎么樣,現(xiàn)在信我了吧?”
子黍點了點頭,又看向粥碗。
元亓音的神色有些尷尬,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口水有什么吃不得的,又拿勺子喝了一口。
子黍含笑看著她,元亓音十分勉強地將粥咽了下去,訕笑道:“現(xiàn)在你放心了嗎?”
子黍又點點頭,問道:“自己的口水味道怎么樣?”
元亓音臉上的神色一時間十分精彩。
子黍笑了笑,接著道:“為了提防你逃跑,我一直在后邊跟著你?!?p> 元亓音氣得拿粥碗的手都在顫抖,“卑鄙小人!”
手腕一動,那碗粥便向子黍潑來,只可惜子黍的動作更快,捏著粥碗在半空中轉(zhuǎn)了個圈子,又落回到元亓音手上,“好好吃,別浪費了?!?p> 門吱嘎一聲開了,阿雅走了出來。
子黍看著他,他向子黍點了點頭,眼里的意思只有他們兩人懂。
阿雅離開了屋子,子黍也站起了身。
元亓音看著手里的粥和包子,恨恨地將之丟到了地上。
白獒跑了出來,它也已完全恢復,看著地上的包子和粥,主動舔舐了起來。
元亓音看著這只狗,忽然又抓起了一個包子。
白獒看著她手里的包子,張大了嘴巴,流出了唾沫。
“想不想吃?”元亓音晃動著手里的包子。
“小白,過來!”
走出屋子的阿雅回過頭來,朝著白獒招了招手。
白獒一聽,嗖一聲躥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呆呆的元亓音。
她咬牙切齒地將包子丟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一腳。
恰在此時,子黍也帶著龍勿離出了屋子,轉(zhuǎn)身朝她喊了一句,“小紅,我們該走了?!?p> “我不是狗!”元亓音忍無可忍,朝著子黍喊道。
子黍一怔,看看那跟在阿雅身邊的白獒,忍不住笑道:“好,好,我知道了,你不用專門再說一遍?!?p> 元亓音跺腳道:“你再喊我小紅,我和你急!”
子黍聳了聳肩,道:“好好好,元大小姐,我們還走不走?”
“不走!”她轉(zhuǎn)過了身,干脆不去看子黍。
子黍嘆了口氣,道:“好,那我們先走了?!?p> 說罷,真的和龍勿離轉(zhuǎn)身離去。
元亓音賭氣站在原地站了一會,轉(zhuǎn)身看看,子黍和龍勿離已經(jīng)走遠,不禁又有些害怕,她身上的禁制還沒被解開,附近又很不太平,萬一遇到幾個劫匪……一念至此,她打了個哆嗦,雖然萬分不愿,還是遠遠地跟上了子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