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教,總壇。
晏玄陵又一次走上了明心殿的臺階。
這一天下著小雨,天氣陰沉,人心里也積郁著幾分難言的陰影。
站在臺階前的,仍是那熟悉的佳人。
他看著花含露,花含露的神色冰冷,可眼里仿佛也有著些許痛苦。
沒有希望的人生,不就是這般煎熬么?
不如死了心吧,死了心,人就不會再痛苦了。
不會再被傷害,也不會再感到悲傷。
所以她的表情是那么冰冷,仿佛一張冰冷的面具。
晏玄陵眼里卻愈發(fā)悲傷。
他走到她身前,低聲道:“下雨了,別淋濕了自己?!?p> 說罷,又往上走去。
劍已出鞘,花含露的手有些顫抖,“沒有掌教的命令,你……你不能上去。”
晏玄陵看著她,目光仍是難言的溫柔,輕輕地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劍鋒之上。
只要她一用力,便可割斷晏玄陵的手。
可這只手仿佛有著神奇的魔力,輕輕地往下壓,于是劍鋒也被壓下。
花含露垂下了手,怔怔地看著晏玄陵。
晏玄陵走了上去。
“擅闖明心殿者,殺無赦!”另外幾名五道教弟子見此,紛紛拔出了手中的劍。
晏玄陵看著這些人,微微闔了闔眼,又往上走去。
剩下的五人都怔住了。
“殺!”最終,一名新入教的男弟子喊了一聲,挺劍朝他刺來。
晏玄陵屈指一彈,劍鋒竟就此偏轉(zhuǎn),連帶著那名弟子也踉踉蹌蹌地退出去好幾步。
剩下的弟子震驚地看著他,卻也不得不動手。
五行輪轉(zhuǎn)劍法,本是五道教弟子皆會的。
不過五道劍光若是同時(shí)襲來,便是星官也不一定應(yīng)付得了。
只可惜,這劍光卻沒有那般完美。
花含露刺向他的那一劍,到底慢了三分。
于是他轉(zhuǎn)身,揮手,屈指,在那間不容發(fā)之際輕輕一點(diǎn)。
花含露手中的劍落下了。
晏玄陵接起了劍。
一劍便是五道神光。
終始五行,歸乎大道。
這一道劍光,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劍勢,而是容納了五行生滅的一切變化。
“叮叮叮叮!”
四柄劍應(yīng)聲而斷,四名弟子皆是震驚地看著他。
大道至簡,五道教雖修五行,可求的卻是唯一大道,唯有了悟唯一大道的人,方有資格修煉《大道通玄經(jīng)》,嘗試著去晉升星官。
他們沒想到晏玄陵已經(jīng)到了這種境界。
晏玄陵轉(zhuǎn)過身去,依舊向著明心殿走去。
他手里還握著劍,盡管這劍對星官來說不值一提。
“擅闖明心殿,好大的膽子!”五道教執(zhí)事指著他,手指微微發(fā)抖。
晏玄陵沒有看那執(zhí)事一眼,徑直走入了大殿之中。
明心殿內(nèi),教主寶座高懸,其上卻空無一人!
后山,黑崖絕壁之下。
天槍扶著嶙峋的怪石,披頭散發(fā),臉色蒼白。
一路逃亡,到了此處,他已有些不支。
他總算嘗到了一些英雄末路的滋味,這滋味顯然并不好受。
這些天來,他沒有一日能安心地合眼,眼里、耳里甚至心里,幾乎任何地方都有要?dú)⑺娜?,睜開眼,和閉上眼,都是淋漓的鮮血。
殷紅的血,帶著幾分咸味,幾分鐵銹的味道,甚至有幾分腥味。濺落到臉上的第一感覺,是奇怪的溫?zé)?,干涸之后,卻是一道又一道血痂。那最初的粘稠滑膩,和最后的冷硬干澀,同樣在刺激著他的心,他的手,以及他的靈魂。
仿佛沐浴在血海之中,這血海不斷地上漲,不斷地翻涌,就要將他淹沒。
他實(shí)在受不了了,扶著石頭,趴在地上,干嘔了起來。
眼前的黑石上,多出了一道極淡的影子。
天槍驚醒過來,猛地跳了出去,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玄色道袍,神情陰鷙,背負(fù)雙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仿佛能主宰他的命運(yùn)。
天槍不禁握緊了背后的盤龍槍,因?yàn)樗颜J(rèn)出,眼前的正是司命星官!
“是你。”
“是我。”
“你說過,會給我一處安歇之地的?!?p> “我說過?!?p> “可就在不久前,天籥和水府卻找到了我?!?p> “那只能怪你泄露了行跡?!?p> 天槍臉色扭曲,眼里冒出了兇光,“可知道我來這里的,只有你的人!”
司命淡淡道:“我的人也是五道教的人,天籥和水府也是五道教的人?!?p> 天槍額角青筋暴起,陰沉地看著司命,“你到底想怎樣?”
司命笑了,“五道教很大,只要有我允許,你可以住在任何地方,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jià)的?!?p> 天槍咬牙道:“什么代價(jià)?”
司命道:“替我殺人?!?p> 天槍默然片刻,道:“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這件事。”
司命眼里兇光一閃,道:“替我殺星官!”
天槍一怔,當(dāng)即搖頭道:“不可能!”
司命冷笑道:“怎么不可能?你難道沒殺過?”
天槍冷冷道:“我不是你手里的槍?!?p> 司命道:“可你已經(jīng)無處可去?!?p> 天槍拔槍轉(zhuǎn)身,“告辭?!?p> 司命悠悠道:“我只要你殺一人,怎樣?”
天槍的腳步頓了頓,眼里仿佛又浮現(xiàn)出了尸山血海。
他確實(shí)有些累了。
“誰?”
“第一個(gè)站出來妨礙我的人?!?p> 司命說出這句話時(shí),眼里已是有了一抹瘋狂,權(quán)力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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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盛樂城。
西域的歌女在起舞,窈窕的身姿如水蛇般扭動,引來一陣陣喝彩。
男人們盯著舞女,一個(gè)個(gè)直了眼睛,渾然忘我,便是身旁有一個(gè)小賊偷偷從其衣帶下取走錢袋也毫無知覺。
還有人在吹塤,塤聲渺遠(yuǎn),仿佛來自上古之時(shí)。
拉著胡琴的女子低聲吟唱,似有說不盡的傷心事。
“天無涯兮地?zé)o邊,我心愁兮亦復(fù)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dāng)我之盛年。”
勾欄瓦肆之中,子黍聽著曲子,恍惚間又好似回到了過去。
只可惜這般感懷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因?yàn)樗砼赃€有一個(gè)元亓音。
“你就是不敢放了我,你就是在害怕!”元亓音眼里懷著幾分怨恨,說的話自然也不會那么動聽了。
任誰苦心謀劃的脫身之計(jì)被打破,都難免要有些奔潰,有些歇斯底里。而更令她不解的是,子黍在這之后竟好似沒事人一般,逛起了瓦肆勾欄。
作為山村中出來的孩子,他此前從未去過瓦肆,看著勾欄里的人或唱或跳,或哭或笑,只覺得新奇有趣,聽著看著,漸漸地也同四周的人一般渾然忘我,將自身的處境和際遇統(tǒng)統(tǒng)拋開了不提,卻關(guān)心起了戲里的人生。
“現(xiàn)放著一朵嬌花,怎忍見風(fēng)雨摧殘,斷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拚代你隕黃沙……”
臺上的戲子在唱,生角旦角,言語舉止,雖在異域,宛然如同中天。
“你以為躲在這里,我們元家就找不到嗎?哥哥他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圍住了整片瓦肆,你就算不出去,他遲早也要進(jìn)來捉你的!”元亓音還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可子黍卻好似充耳不聞,只是偏了偏頭,仍看著臺上的戲劇。
“當(dāng)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絕梨花,梨花?!?p> 劇中已是高潮,滿場寂寥,天府的漢子們雖然過慣了刀頭飲血的生活,在這一刻也不禁為劇中之情所感,爭相仰頭看著那一方小小勾欄。
“想不到杜兄也這般喜歡戲曲。”子黍身前一名青衣長衫的人轉(zhuǎn)過身來,正含笑看著他。
子黍見了這人,也不吃驚,只是淡淡道:“坐?!?p> 于是青衣人坐下,他也跟著坐下。
“你不是……”龍勿離看著這人,卻是忽然睜大了眼睛。
子黍卻擺了擺手,讓她不要在意。
于是繼續(xù)看戲。
默默看了一會,青衣人對子黍說道:“我小時(shí)候也曾看過些地方戲,還跑到幕后看過??磻虻娜颂啵趬簤旱囊黄?,我個(gè)子小,站得遠(yuǎn),看不到臺上的戲,就站到長凳上看,有時(shí)候長凳上面也站滿了人,恰巧后面還有一個(gè)柴堆,我就又爬到柴堆上去看,雖然離得遠(yuǎn),還是能看到一個(gè)披金甲留長須的將軍,拿一桿紅纓槍,身后跟著五六個(gè)兵,另一邊也跟著出來了個(gè)拿大刀的將軍,兩邊耍起刀槍來,邊上的兵轉(zhuǎn)幾圈就從兩側(cè)下了,就剩下兩個(gè)將軍你一槍我一刀,打得好不熱鬧?!?p> 說到此處,青衣人悠然長嘆,道:“這一幕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只可惜這戲叫什么名字,卻早已忘了。也許當(dāng)時(shí)我就沒問過,只覺得分外熱鬧,分外有趣。”
“現(xiàn)在呢?”子黍聽后,默默問道。
青衣人笑了笑,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個(gè)孩童,道:“你看?!?p> 子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個(gè)七八歲的孩子,個(gè)子小,看不到臺上在演什么,于是墊著腳尖上躥下跳,還一個(gè)勁地鼓掌叫好,哪怕他近乎半點(diǎn)也沒看懂,可小臉已是興奮地通紅,仿佛世上最快樂的事莫過于此。
子黍看著那孩子,忽然間有一股悲愴襲上心頭。
他又想起了當(dāng)初,自己跟在清兒身后笑鬧的樣子,別的小孩都罵他是跟屁蟲,可他半點(diǎn)也不在乎,因?yàn)樗劾镏挥幸粋€(gè)清兒。那時(shí)的人是有多單純,喜歡一個(gè)人便去找她,跟在她的身旁寸步不離,不會在乎身份和貴賤,也不會想到前途和未來,因?yàn)槟且咽亲詈谩?p> 可是現(xiàn)在呢?愛一個(gè)人,不敢說;恨一個(gè)人,也不敢說。將所有的一切都深藏于內(nèi)心,這樣的話,即便受傷,那也只有傷了自己。
青衣人看著那孩子,神色也漸漸黯淡下來,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子黍低聲道:“你是來殺我的?”
“是?!?p> “除了你呢?”
“當(dāng)然還有元家的人。”
元亓音聽到此處,眼里一下子亮了起來。
子黍道:“你想救她?”
圣麟盯著子黍,根本沒有瞧元亓音一眼,緩緩搖了搖頭。
元亓音見此,不禁氣道:“喂!你什么意思!”
圣麟這才稍有歉意地看了元亓音一眼,道:“我救不了元姑娘?!?p> 確實(shí),在這么近的距離下,子黍揮手間便可殺了元亓音,哪怕她已經(jīng)偷偷解開了身上的禁制,但在不久前,子黍又給她封了回去。
元亓音看著圣麟,冷笑了一聲,又轉(zhuǎn)向子黍,“一個(gè)大男人,卻要靠女人來保命,不覺得丟臉嗎?”
子黍淡淡道:“你既然不覺得丟臉,我又怎會覺得丟臉。”
元亓音臉色一紅,轉(zhuǎn)身看向圣麟,道:“我不管!你要是救不了我,就趁早滾回去!”
她近來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使盡了刁蠻千金的性子,換了另一個(gè)人,只怕真有些受不了。
可惜圣麟不是元家的人,他也如子黍一般,已是天涯的浪子。
浪子做事往往沒有太多顧慮,此刻也一樣。
“元姑娘,我雖救不了你,也許能殺了他替你報(bào)仇?!笔霌u了搖頭,忽然一掌向子黍打去。
子黍一拉元亓音的手腕,將她拉到前方,倒要看看圣麟是不是真的下得去手。
結(jié)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圣麟一掌拍下來,哪怕見了元亓音也沒有分毫留情,反倒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你!”元亓音瞪大了眼睛,眼里終于流露出了幾分驚恐之色。
一掌拍來,若真的就此殺了元亓音,對他也沒有好處,子黍冷哼一聲,只得推開元亓音,掌心星光浮動,硬接了圣麟一掌。
妖族肉體強(qiáng)悍,土麒麟更是有撼山之力,他接下這一掌后,連連倒退數(shù)步,臉色都白了幾分。
“你真敢動手!”龍勿離見此大怒,揮掌向圣麟打去。
圣麟知道她的厲害,眼里閃過一分忌憚之色,腳步一動,竟是以土遁之術(shù)挪移出去了數(shù)尺,雖不算遠(yuǎn),但也恰好避過了龍勿離的攻擊。
“殺!”
附近人叢中忽然跳出十幾人,皆是北國薩滿,手持火神刀,朝著子黍和龍勿離劈來。
瓦肆之中頓時(shí)大亂,人群尖叫著四散而逃。
“你們!”元亓音看著這些人,簡直是目眥欲裂。
這些人都是一身元家的打扮,可沒有一個(gè)人想救她,甚至巴不得她早點(diǎn)死了,紛紛揮刀朝她砍來。
刀光無情,僅僅片刻間,元亓音身上已是多了十幾道傷口,甚至有人一刀劈在她臉上,雖然閃避及時(shí),卻也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刀傷。
對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來說,臉上多了一道刀疤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若非子黍還不想她死,只怕此刻她早已被亂刀分尸。
“啊?。?!”
她捂著臉,披頭散發(fā),近乎瘋狂。
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到,自己的族人竟會狠下心來殺她。天府歷來殘酷,她雖深知這一點(diǎn),卻想不到自己這樣的元家嫡系,一等星官,竟也有淪為棄子的一天。
子黍也沒有想到這些人這么狠,眼見事態(tài)緊急,當(dāng)即抽出了幽篁劍。
一劍驚雷!
幾名薩滿召喚來的亡靈方才凝聚,便被紫雷掃滅,雷霆之力本就克制陰氣,剩下的幾名薩滿手舞七星法器,念念有詞,還準(zhǔn)備以咒術(shù)對付子黍,可是看到這一道紫雷,也是腦中一片空白,幾乎連咒語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快走!”
子黍知道寡不敵眾,何況在天府之內(nèi)鬧大了絕沒有好處,一劍逼退四周的薩滿,當(dāng)即拉著元亓音躍上了屋頂。
龍勿離見此,也不再和圣麟纏斗,腳尖一點(diǎn),跟著子黍遠(yuǎn)去。
“要追嗎?”圣麟轉(zhuǎn)頭看向一名一直未曾出手的薩滿。
那名薩滿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下,輕輕擺了擺手,道:“足夠了?!?p> 聽聲音,竟是悅耳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