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妖都,明光宮。
顏玉盤膝端坐,周身氣息玄妙,云霧變化,捉摸不定,真真假假,竟仿佛身處另一重空間之中。
子黍和小薇在宮外看著,感受著四周云霧的變化,不敢輕易打擾。
三三反生丹已是煉成,顏玉如今也已服下丹藥,至于她的舊傷是否能夠徹底痊愈,只看這幾天的情況了。
實際上,在人間大道的桎梏下,突破到妖神或者星神之境已是極限,而且動用仙靈層次的力量極易遭到反噬,一旦負傷,便是大道之傷,若不是動用世所罕見的仙丹,這種傷勢往往會伴隨終生,而這也是歷代大帝和妖主大多短命的原因。
“如今丹藥已成,我們也該回去了?!?p> 元琴歌帶著楊香兒來到子黍身后,看了一眼那云霧繚繞的明光宮,對子黍說道。
子黍回過神來,轉(zhuǎn)身拱手道:“此番還要多謝元師叔和五師姐相助了?!?p> 楊香兒問道:“小師弟,你……你當真要留在南國?”
子黍點了點頭,又道:“師姐,我送你們回去吧?!?p> 小薇看了子黍一眼,子黍解釋道:“那冥君還未死,我怕師叔和師姐回去的路上有變?!?p> 小薇也沒說什么,只是對他笑了笑,笑容溫婉而自信,仿佛妻子在目送丈夫。
曾經(jīng)的千言萬語,海誓山盟,似乎都比不過這簡簡單單的一眼回顧,一抹微笑。
那種靈魂深處的悸動,原來真的是可以叫人發(fā)癡發(fā)狂的。
子黍緩緩收回目光,低聲道:“走吧?!?p>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再沒有離開她的勇氣了。
元琴歌看著這一幕,卻是心緒復雜。千年過去,當初的是非恩怨,其實早已放下了。她甚至比子黍更懂小薇那一顰一笑之間的意味,那幾乎可以說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永遠抹不去忘不掉的痕跡。
三人動身,終于是離開了妖都。
妖都和上清的距離,雖有數(shù)千里,對星君來說卻并不算遙遠,專心趕路的話,一日便可來回。古人所謂送君千里,那才是真正的遠行,畢竟凡人又不能騰空飛行,即便是騎馬相送,來回至少也要十數(shù)日的。
一路上平安無事,日暮時分,三人已是回到了上清。
錢鉞見到三人回來,竟是大喜過望,說道:“元師叔,小師弟,你們回來得正好,如今正有一件要事相商?!?p> 子黍有些驚奇,上清的要事一般都是少微掌教處理,碰到棘手的也有錢鉞在,需要找他商量的那還真是少之又少。
楊香兒見錢鉞沒提自己,自知不便參與,便先告退了。
錢鉞帶著子黍和元琴歌走入玉皇殿中,倒是元琴歌先問道:“究竟是何要事?”
錢鉞道:“是這樣的,最近上清收到了一封求援信,這信本是要遞交給先師的,奈何先師早已羽化,便由師侄代為查看?!?p> 聽到此處,子黍問道:“這是何人送來的信?”
師尊羽化之事,又不是最近一兩個月才發(fā)生,中天星君星官基本上已是人盡皆知,莫非蘇樺還有世俗中的故人來信么?可若是凡人之事,應該不至于讓錢鉞如此為難,甚至還要找他商量。
錢鉞的眼神深邃了幾分,在玉皇殿內(nèi)明滅的燭光輕輕吐出兩個字,“澤國?!?p> 子黍和元琴歌對視一眼,皆是感到事情有些不同尋常。
澤國歷來最為神秘,數(shù)千年來基本上都不曾與外界往來,而且因為地勢險要,無論人族還是妖族都少有踏入澤國境內(nèi)的,外人對澤國的情形,可謂是一無所知。
錢鉞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來信的是澤國市樓星君。市樓星君當初和先師有過交流,彼此算是相識,不過這求援信倒也并非單單寫給我們上清,實際上在收到信的時候,我便派人去四處探問,發(fā)現(xiàn)五大道門兩大道教都收到了這樣一封求援信,內(nèi)容倒是大同小異。信上大意是說,澤國祭天盟會之日,神器素女瑟失竊,澤國天市上帝亦遭人偷襲,重傷不醒。此事發(fā)生之后,澤國的兩位大星君南斗和婺女相互猜忌,皆認為是對方偷竊神器,覬覦帝主之位。這兩位大星君分別是澤國兩大部族之主,因為此事甚至引發(fā)了部族大戰(zhàn),如今整個澤國已是一分為二,兵戈四起,戰(zhàn)火連天,市樓星君無力制止,便唯有向中天求援,希望能夠由中天介入調(diào)和兩位大星君的矛盾,盡早平息澤國動亂?!?p> 子黍聽后愕然,元琴歌也沒有說話,殿內(nèi)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
最終還是錢鉞開口問道:“此事頗為蹊蹺,先師雖然生前與那市樓星君乃是相識,但如今魔族現(xiàn)世,暗流洶涌,上清自顧不暇,恐怕是無力再去趟這一趟渾水了。不知元師叔意下如何?”
元琴歌道:“澤國天市上帝,千年前便已登帝位,即便是偷襲,又有多少人可以傷到他?”
錢鉞已是領會她話中意思,“不錯,如今我們也是無暇他顧,既然師叔是這般意思,師侄這便去修書一封?!?p> 所謂修書一封,自然不是簡單的拒絕。場面話該說的還是要說的,甚至可以寫信給澤國諸位星君,口頭勸誡一番,但上清顯然不會真的派人跑去澤國調(diào)和沖突。
子黍也覺得事有蹊蹺,澤國內(nèi)亂,還是不要參與為好,何況他心里只想著盡快回到南國,是以一直默不作聲。
“對了,小師弟,青衣師侄的事……”臨了,錢鉞忽然試探著問了一句。
子黍臉色一沉,默不作聲。
錢鉞見此,輕嘆道:“你也不要太操心,我看星象雖暗,總還未滅,想來總是有轉(zhuǎn)機的?!?p> 子黍嗯了一聲,又如何能解釋梅青衣之事?
走出玉皇殿時,只見殿外還站著一人,竟是衛(wèi)霜。
“我聽說你回來了,實在忍不住就……青衣師妹她到底怎樣了?”
衛(wèi)霜那如秋水一般的眼眸看著子黍,眼圈微紅,嘴唇輕輕顫抖。
子黍回來不過這么片刻,她就已知道了消息,只怕是梅青衣出事之后,便一直守候在這玉皇殿附近。
從第一次帶著梅青衣回上清到現(xiàn)在,已是過去了十年。整整十年啊,她是眼睜睜看著那個曾經(jīng)懵懂的小姑娘一點點長大成人的,直至出落成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女,一個天資非凡的星官,一個心心念念皆是子黍哥哥,一直刻苦修行只為了能趕上他步伐的單純姑娘。
十年來,衛(wèi)霜和梅青衣朝夕相處,梅青衣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衛(wèi)霜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念在心上,甚至可以說,衛(wèi)霜對梅青衣的感情,已是混雜著母親和姐姐的復雜親情,所以當聽說梅青衣出事之后,她的心里也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塊肉,永遠地空缺了一塊。
“她,她還好……”子黍不知該如何面對衛(wèi)霜,更不知該如何解釋真相。
當重新回憶起身為青衣女魃的身份之后,所謂的梅青衣,還會存在嗎?那個以他為榜樣的小姑娘,在青衣女魃看來,很可能愚蠢地令人發(fā)笑吧?畢竟,梅青衣眼里近乎無所不能的子黍哥哥,若是以青衣女魃的眼光來看,只是個很平庸很尋常的普通人。
“真的?”衛(wèi)霜眼里有著幾分亮光。
子黍咬牙點頭,“她沒有事,以后,以后我會帶她回來的?!?p> 衛(wèi)霜怔怔地看著子黍,而后鄭重點頭,“我相信你?!?p> 說完這句話,她像是如釋重負一般,轉(zhuǎn)過身,一步步下了臺階。
子黍閉上眼睛,抬起頭,過了片刻,睜開眼,望著日落之后逐漸顯現(xiàn)的星空,眼里有片刻的迷茫,但很快又堅定下來。
他沒在上清多留,連夜又趕回了南國。
回到妖都皇宮,已是寅時。
煙雪閣中燭光瑩然,子黍見了一怔,踏入閣中,只見小薇正低頭伏案寫著什么東西。
“還沒休息?”
小薇轉(zhuǎn)身看他,微微一笑,“這么快便回來了?”
子黍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文書,“你不會是在批閱奏章吧?”
小薇放下奏章,起身伸了個懶腰,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以為少主是這么好當?shù)难剑俊?p> 子黍苦笑兩聲,忽然關(guān)切地說道:“可別累壞了身子,來來來,趕緊歇一會。”
小薇警惕地看著他,“你又打什么歪主意?”
子黍愕然,“我這是關(guān)心你啊,真的?!?p> 小薇啐了一聲,又坐回桌案前,“信你有鬼。娘要閉關(guān)一段時間,先前光顧著煉丹了,這一大堆都沒看完呢。要不,你幫我看?”
子黍一愣,抓起其中一本,攤開來后,只見上面文縐縐地寫道:“伏唯南朝國祚方熙,符瑞彌彌,萬族執(zhí)贄,四夷賓服……”
才看了一小段,已是頭暈眼花,只見最后落款處是宗伯鹿蘋四字。
小薇瞥了一眼,道:“求我重定祭禮的,這個可以先放放?!?p> 子黍?qū)⑦@本奏議丟回桌案,苦笑道:“這要換了我,上面寫的啥玩意都看不明白呢。這些大臣吃飽了撐的啊,天天寫這玩意,可苦了我家小薇?!?p> 小薇白了他一眼,而后耐心解釋道:“你別看妖族粗野,其實最喜效仿人族古禮,章奏表議必用文言,陳情則發(fā)自肺腑,議論則條理清晰,我看比中天的朝廷大臣寫的還要好些。”
子黍聽了,又將那奏議拿起來翻看,只見后邊還有一篇,純以古妖語寫成,不禁驚嘆道:“還是雙語的?!?p> 小薇笑道:“這你就不知了。妖族雖是仰慕人族古禮,可自幼學的都是妖族語言文字,所以上奏時都先以妖語寫好,再找先生翻譯成文言,這些先生便是鉆研人族語言的老妖,古籍上稱之為象胥的。”
子黍聽罷感慨道:“原來妖族還有這許多門道。”
小薇道:“所謂‘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妖族重視古禮,便是要將自身和飛鳥禽獸相區(qū)別,所以越是貴族越是知禮守節(jié),在這一點上,只怕人族那些詩禮世家的公子小姐也是有所不如的。不過你平素所見的都是些能征善戰(zhàn)的妖王,這些妖王大多草莽出身,終日廝殺,所以你才沒發(fā)覺這一點。若是在妖族待得久了,你就會明白,這妖族的規(guī)矩,只怕比如今的中天還多呢?!?p> “原來如此,”子黍驚嘆之余,看著小薇侃侃而談的模樣,忽然又咳嗽了兩聲,“咳咳,我說,都已經(jīng)寅時三刻了,我們是不是該休息了?”
小薇聞言一怔,輕輕哼了一聲,側(cè)過臉去,燭光下的面頰卻微微泛紅,肌膚吹彈可破,看得子黍忍不住想湊上去咬一口。
“我再看一會……”她手上捧起一卷奏疏,攤開看了片刻,卻是咦了一聲,“這是……”
“怎么了怎么了?”子黍趕忙湊到她身旁,臉貼著臉,也不知是好奇還是別有有心。
小薇伸手推開他的腦袋,“彈劾白虎妖王擅自動兵西侵的。你趕緊幫我找找白虎王族的上書?!?p> “西侵?白虎王族往西,不是澤國么?”子黍聽后一怔,在桌案前幾十份奏疏中翻找,終于找到了一本白虎王族的。
小薇翻看片刻,眼里閃過一抹厲色,“白虎妖王陽奉陰違,竟然在這個時候入侵澤國,當真該死!”
子黍驚道:“入侵澤國?白虎妖王到底想做什么?”
小薇道:“澤國內(nèi)亂,天市重傷,他只怕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做一回漁翁?!?p> 子黍問道:“妖廷管不了他?”
小薇搖頭道:“白虎王族在霧山的權(quán)勢極大,即便是妖廷也很難滲透其中?!?p> 子黍嘆了口氣,“這些妖王當真?zhèn)€個都不太平,實在不行的話,我去一趟吧?!?p> “你?”小薇一怔,“你一個人,只怕……”
子黍站在小薇身后,替她揉了揉肩膀,“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以后碰到什么難事,先交給我,我會替你分憂的?!?p> 小薇眼里多了幾分甜甜的笑意,“好,那就有勞相公了?!?p> 話音方落,她忽然驚呼一聲,已是被子黍攔腰抱起,只見他壞笑道:“所以娘子是不是該休息了?”
“都快天亮了……”她錘了一下他,卻也沒有掙扎。
不知為何,她只覺得子黍這一次若是出去,恐怕要很久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