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蕭氏父子
喬峰心下驚駭,只因他認出了裘千仞所使之招數(shù),正是“降龍廿八掌”中的第一式“亢龍有悔”。
這“亢龍有悔”乃是降龍掌中精華所在,不但力道雄渾之極,而且講求后勁無窮,所謂剛不可久,盈不可守。要訣便在“悔”字上,能夠擊出十分力道,卻能同時保留二十分力道,運轉(zhuǎn)勁力間圓寰如意,剛?cè)岵绱瞬潘憔毜搅思摇?p> 而喬峰眼見裘千仞一掌擊出,力道強橫還在其次,竟能在瞬息之間將擊出勁道全部收回,其運轉(zhuǎn)勁力之巧,對招數(shù)理解之深,無不達到極深地步,宛如舉著一柄萬斤大錘繡花一般。怎能不令他驚駭?
群雄中有好幾人見識過喬峰的“降龍廿八掌”,認出了“亢龍有悔”這招,亦不禁露出驚愕之容。
裘千仞看著玄寂、玄難二僧,笑道:“我這掌力夠渾厚吧?”身軀一晃,一連串咔咔脆響間,身材節(jié)節(jié)拔高增厚,肌肉塊塊綻起,撐得一身黑衣都緊繃起來,眨眼間便成了一位九尺昂揚大漢。
只聽他道:“我這身材雄壯否?比起喬峰如何?”
群雄紛紛站起,身軀微顫,也不知是俱是驚。
玄難顫聲道:“你……你是人是鬼?!”
裘千仞“哼”了一聲,身軀倏地縮回,重新坐回座位,迎著眾人或懼怕或敬畏的目光,道:“既不調(diào)查,也不詳究,就根據(jù)某人所見之只鱗片爪,就斷言罪過!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指向臉色陰晴不定的玄寂,冷聲道:“如我方才所示,身材健壯且掌力雄渾,簡直是絲毫不差,可我就是兇手嗎?若我真是兇手,當夜便把你們少林寺屠殺凈盡,豈容你在此鼓噪!”
玄寂此時以單手幫玄難雙臂復位,玄難則撕下一塊衣襟,又撿來一段樹枝,將玄寂手指骨折處固定起來。他們此時聽得這番話,只覺羞愧不堪,扭身便走,卻又被裘千仞叫住。
玄寂怒道:“你還想怎樣?”
裘千仞笑道:“還有一位朋友就在附近。這位朋友跟你們少林寺大有淵源。兩位和尚不妨留此一觀。”說罷身形晃動,一道淡淡黑影,翻上東邊高墻,片刻間又返回此間,將一物拋在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
群雄向那物觀瞧,卻是一個滿身黑衣,黑布罩面的健壯大漢。只見這大漢俯臥于地,不言不動,宛如死了一般。
裘千仞掃視四周,高聲道:“我今日在大伙面前,變上一個戲法,都瞧好了!”
“了”字出口,裘千仞已將大漢一把提起,令其雙腳觸地,又用另一只手扯下其罩住頭臉的黑布。下一刻,在場眾人“咦”了一聲,均露出驚奇之色,其中以喬峰為最,原來此人面容長相,竟與喬峰幾乎相同,只是多了幾絲皺紋,發(fā)須花白而已。
喬峰顫聲道:“這……這人是誰?怎與我……”
發(fā)須花白的大漢本是閉著眼,此時卻睜開眼來,虎目中射出兩道寒光,沖喬峰喝道:“看咱倆長相便知,我是你老子!”
此言一出,群雄嘩然。
喬峰睜大了雙眼,呆呆看著大漢,神色陰晴不定。群雄亦是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只有少數(shù)幾人,如譚公譚婆、趙錢孫、單正等當年參與雁門關(guān)外一役之人,臉上露出驚色,隨即又露出慚愧之色。
大漢被裘千仞一抓之下,方才所封穴位已是盡皆解開。此時他冷冷掃視四周,目光似電,只在看到喬峰時稍頓一下,隨即注視裘千仞,大聲道:“閣下武功強絕,老夫佩服至極!如今既已被你抓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裘千仞沒有理他,只是對喬峰道:“這人名叫蕭遠山,乃是你親生父親,當日在少室山殺喬三槐夫婦,又在少林寺內(nèi)殺玄苦的,便是此人。”
喬峰道:“他……他當真是我父親?!我明明姓喬……”語聲沙啞,充滿苦澀之意。
蕭遠山大聲打斷道:“你姓蕭,叫做蕭峰,咱父子都是大遼子民,跟這些宋狗毫不相干!”他稱呼“宋狗”之時,引得在場眾人紛紛向其怒目而視,他卻昂然而立,面上毫無懼色。
喬峰深吸一口氣,又看了蕭遠山半晌,方道:“看來你確是我的父親。我且問你,為何要殺喬氏夫婦與玄苦大師?要知他們對我有教養(yǎng)之恩,恩同再造!”
蕭遠山呵呵笑道:“什么恩同再造!一群宋狗把我堂堂大遼男兒當作宋狗來養(yǎng),可惡至極!老夫未曾將他們大卸八塊喂狗,已經(jīng)是心慈手軟!”
這番話一出,引來群雄喝罵之聲,都是些“無恥遼賊”“契丹狗”“畜生不如”之語,有些脾氣急躁的,緊握手中刀槍,便要下場來到蕭遠山近前,將其斬做肉泥。
喬峰苦笑一陣,搖了搖頭,道:“既然養(yǎng)父養(yǎng)母和恩師玄苦都是為我親父所殺,那與我親手殺害又有何區(qū)別?大伙兒說我喬峰畜生不如,倒也沒有冤枉了我!”他精神一震,高聲喝道:“大家聽著!喬峰在此,任憑各位打殺,絕不還手躲避!但是一切需都沖著我來,我父老邁,誰若敢難為他老人家分毫,喬峰拼卻一身,誓不與他干休!”
一番話擲地有聲,令在場群雄俱是安靜下來,眼中露出欽佩之色。
蕭遠山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摟住喬峰,大手連連拍擊其后背,大聲道:“好兒子!好兒子!不愧是我蕭遠山的種兒!不過你說錯了,老子做的事,何須你來承擔?”他放開喬峰,一手搭在其肩膀之上,傲視四方,道:“你我父子聯(lián)手,只要這位裘先生不插手,這些個土雞瓦狗,又能奈我父子何!”說罷暗瞥裘千仞一眼。
群雄聽罷此言,心中亦有些驚慌,暗想:只一個喬峰便不好對付,又添了他一個不知深淺的親爹,我等恐怕真不好應付。于是便有數(shù)人起身向裘千仞拜道:“請裘先生主持公道,誅殺喬峰父子!”
裘千仞笑道:“我一個無名之輩,也能在大家面前主持正義公道么?”
有人還想出言勸解,裘千仞忽一擺手,道:“打打殺殺的事,待會兒再說。蕭遠山,我既然辛苦把你抓來,就沒有輕易殺你的道理。只是有一些問題想要問你,希望你老實回答?!?p> 蕭遠山梗著脖子,本欲爭論,一時看到裘千仞眼中冷意,便熄了氣焰,粗聲道:“你問吧!”
裘千仞道:“當日你跳崖自殺,怎么沒死?這些年你藏身何處?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蕭遠山沉默片刻,開口道:“當日我跳崖之后,被山壁中橫長而出的樹干掛住,僥幸未死,后來便干脆熄了死念,矢志復仇!我當日并不知道攔截我一家之人的身份,又不通宋人的話,便先去宋地邊境,找了一個懂得兩國語言之人,學了半年,學成之后,我在中原查探一番,便前往少林寺?!?p> “為何前往少林寺?”裘千仞問道。
蕭遠山“嘿嘿”冷笑兩聲,道:“我多番查探,得知當日眾多宋人高手伏擊我家,為的是什么保護少林典籍。奶奶的,我便干脆前往少林藏經(jīng)閣,吃住均在那里,三十年間,看遍其中的典籍,學盡其中的武功!他們越是怕什么,我便偏要做什么!嘿嘿!哈哈!”
群雄聞聽大為吃驚,要知少林藏經(jīng)閣乃是天下有名的禁地,防衛(wèi)森嚴,這人竟能在藏經(jīng)閣內(nèi)一待三十年,卻不為群僧發(fā)現(xiàn),當真是可畏可懼。
而玄寂、玄難二僧更是比群雄驚駭百倍,他們心中想的是:這人藏身藏經(jīng)閣三十年無人發(fā)現(xiàn),武功又是絕頂之資,若是忽施殺手,寺內(nèi)眾僧誰能避過?
玄寂忽然心中一動,暗道:“如此便能說得通了。必是這人偷襲玄苦師兄,然后重新回至藏經(jīng)閣,不然如何瞞過闔寺上下之耳目?哎,我們當真冤枉喬施主了。更可慮者,少林百年聲譽,竟是生生毀在此人手上!”
他忽然覺得有人拽自己的袍袖,扭頭看去,正好與師弟玄難憂慮的目光碰在一處。二人心意相通,同時產(chǎn)生一念:早知如此,還不如方才死在裘千仞掌下,免得現(xiàn)下當著天下群雄之面,忍受本門之羞。
蕭遠山繼續(xù)道:“我在少林隱居,一邊苦練武功,一邊打探消息,終于教我得知當日害我一家所有仇人的身份。后來我得知峰兒在杏子林被人揭破身份,我便先行出手,殺了喬三槐夫婦,又去少林寺中殺玄苦,讓峰兒與中原武林徹底割裂開來,方便我父子他日相認,共報大仇!”
喬峰道:“父……父親,你為何不早早出面與我講明真相?”
蕭遠山冷笑道:“就你這婆婆媽媽的臭德行,一會兒顧慮什么江湖正義,一會兒顧慮什么朋友情誼,我若早早與你分說明白,非讓你壞了大事不可!我且問你,那個女娃子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你為了她連性命都不顧惜,自蹈死地,這又是為何?”
“這……”喬峰底下頭去,眼中閃現(xiàn)迷茫之色。他本想說自己適逢其會,救人不過是秉承俠義之念,可是細加想來,若真是如此,何須拼卻自家性命?到了如今,連他都不清楚自己當時的想法了。
他只好嘆息一聲,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