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1-16日
首場開庭,余嵐被兩名法警押解著,帶到被告人席位。旁聽席上空無一人,她知道葉喬向法庭申請了不公開審理。此刻,坐在律師席上的葉喬沖她點頭示意,似乎再說,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什么都不用擔心。
法庭調查階段是一場漫長的消耗戰(zhàn)。公訴人在宣讀針對余嵐的起訴書后,審判長詢問余嵐是否承認起訴書中所指控的犯罪事實。答案自然是否:“我不承認起訴書中所指控的犯罪事實?!?p> 接下來,公訴人開始詢問余嵐。
你和被害人認識多少年了?十一年。你和被害人的關系?我們最初是朋友,后來又成了商業(yè)上合作伙伴。在被害人死亡前,你是否單獨到過被害人的家?我去過。在被害人家中,你們是否發(fā)生過爭吵?我們吵過一架。在警方的初次詢問筆錄中,為何不主動交代吵架的事?見面是因為私事,我不想把隱私告訴警方……
像是來到了真正的大考考場,之前葉喬悉心準備的“模擬審判”,她已經(jīng)就上述問題回答了太多遍:語氣的糾正,字句的刪減,話語的重點,都被葉喬一一篩查過濾?,F(xiàn)在這些話像是從設定好的機器系統(tǒng)中自動播放出來的。葉喬說,要留心公訴人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因為在模擬法庭審訊時,是不可能全部猜中公訴人的全部問題和提問邏輯的。
似乎是為了應對葉喬的女律師身份,公訴人派出的也是一名女性。她聲量很小,借助話筒,那些聲音才勉強被余嵐聽到。
“在導致死者死亡的兇器水果刀上,遍布著你的指紋,這是為什么?”詢問開始進入到關于犯罪現(xiàn)場的部分。
“當時,他讓我?guī)退鱾€水果?!?p> “你去被害人家中見面,他卻要你自己切水果?”
“說來話長。十一年前,他的公司剛剛成立,就在那個公寓里辦公,那時候累了,我會替他削水果吃,那像是一個儀式。”
“在警方提交給檢方的審訊筆錄中,你提到你們吵了一架。你們爭吵的原因是什么?”
“他覺得我并不真正珍視彼此的友誼,認為我的眼里只有生意,包括這次請他過來?!?p> “為什么他會這么說?你曾經(jīng)做過傷害他的事情嗎?”
“大概在二零一零年左右,他在國內的出版公司每況愈下,那時候,有其他出版人向我開出了更優(yōu)厚的合作條件。我選擇了簽約到新的東家。他也一氣之下,離開中國。這么多年來,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p> “那又是什么樣的原因,讓你決定在這次的新書發(fā)布會上,邀請他從國外回來?”
“是我現(xiàn)在合作的出版人的建議。這種多年不見的老友,突然決定在公眾場合握手言和,相逢一笑的場面,會滿足大家的期待。這其實是個噱頭,是營銷上的考量?!?p> “所以,你當時也欣然接受了這一點?”
“我和出版公司有約在先,要配合他們的宣傳推廣活動。”
她保持鎮(zhèn)定,清晰地回答著公訴人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有意識地逃開問題陷阱和預設的圈套。輪到葉喬提問時,他們按照既定好的回答,余嵐將所有的問題一一說明。
庭審中途休息時,余嵐將她發(fā)現(xiàn)吳瓊陷害她的事情告訴了葉喬。葉喬這才明白,原來網(wǎng)上的那段錄音是從看守所里傳出來的,難怪她翻了余嵐有限的采訪資料,也沒發(fā)現(xiàn)余嵐說過那些話。余嵐知道,想要陷害她的人這么做,是為了讓案子坐實。即便到了庭審階段,也處處擔心律師會把案子翻盤。葉喬獲知了所有要點后,讓余嵐暫時保密,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吳瓊的事情,接下來的一切都聽從她的安排。余嵐問葉喬:“吳瓊……你打算怎么辦?”“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擔心吳瓊的安危?她是要害你的人。你不該相信她說的任何話?!薄翱伤f不是。我希望你能幫我查清楚?!比~喬露出為難的目光,但最后還是答應了余嵐。
第一次庭審結束后,她被法警押回看守所。她從法庭出來,一大幫媒體記者已經(jīng)圍在法庭門口。她避免看向任何鏡頭——又是葉喬的建議:如果一個人穿著囚服,還以正臉的形象出現(xiàn)在照片上,那么即便沒有罪,在這個輿論為上的時代,她已經(jīng)在公眾心中被定下了罪。
一路上,她都回想著那天她戳破吳瓊后,吳瓊跟她說的話。吳瓊的丈夫在家門口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提起,只要吳瓊按照他所說的操作方式,在監(jiān)獄中接近余嵐問出一些事情后,她就能夠得到五十萬酬勞。吳瓊的父親一直在住院,正是急用錢的時候。那個幕后真兇也許正是調查到吳瓊的家庭背景,才會找到她的家人接近余嵐。錄音也并非是吳瓊操作,幕后操縱者選擇了分散風險的方法,吳瓊說那天在那張閱覽室的桌子下頭,有人已經(jīng)放了一只錄音筆,她只需提問那幾個問題,那個錄音筆自然會把余嵐所說的話全部記下來。
吳瓊說那個人是用現(xiàn)金交易。她在匿名信中承諾,一旦收到有關余嵐的錄音后,吳瓊的丈夫就會去一個指定的地點拿到那筆錢,作為對這一事件的“封口費”。
“那筆錢,我不會讓他去拿了?!眳黔傂攀牡┑┑叵蛴鄭贡WC。余嵐卻下意識地希望她的丈夫能去拿錢,這樣葉喬就能想辦法弄清操縱這一切的幕后黑手。余嵐著實沒想到,周銳被殺案的突破口竟然是從看守所里出現(xiàn)的。在餐廳的那場談話最后,她勸說吳瓊,不用替她父親的手術費擔憂,她會打電話給自己的律師,讓她把手術費給交了。“嵐姐,謝謝你。”她克制著哭腔說起來。
吳瓊瑟縮著,怯懦得像個受到欺負的小女孩。余嵐卻根本不想做霸凌者,她聲明似地說道:“我不想讓你日日提心吊膽,事情都過去了,我也不會再提。”
隔一天,葉喬來探望她,為下一次庭審做些準備工作。葉喬說,吳瓊的丈夫第二天就會和那個送錢的人接頭,一切都安排好了。探望最后,葉喬給她加油打氣:“你首場庭審的表現(xiàn)很好,一定要保持。我們翻盤的希望很大?!?p> “白修這兩天怎么樣?”
“我看你都快忘記,你還有個丈夫了。他挺好的,他也覺得你這次庭審的表現(xiàn)非常好。接下來的階段,我們有十足的把握。今天我來,是想告訴你,我還為你請到了一個重要的證人,是良好品格證據(jù)的提供者?!?p> “證人?”余嵐疑惑地問。
“這個人是老姜,還記得嗎?”
“姜小問他爸?你們從哪里找到的他。”
葉喬這時才對余嵐說了實話。原來這段時間,姜小問一直都沒離開這里,因為他一直想見余嵐,所以她安排了姜小問暫時在律所做實習助理,可能時間有些長了,引起了他老爸的注意,老姜才從清遠找上門來,要小問回去念書,不要在這里胡鬧了。她就是在這個時候,想到讓老姜作證,提供良好品格證據(jù)的,“十一年前,他就認識周銳,你是他兒子的老師。他是很重要的品格證人。”
余嵐對老姜的記憶已經(jīng)淡漠,印象里只是覺得他很沉默,像是每天都背負了千斤重擔。只不過有一點印象深刻,他是那種從成人之后就開始保持一種“中年人”的年齡感。三十歲時是那個樣子、四十歲乃至五十歲還是一樣,時間在這種人身上決然發(fā)揮不出什么作用。第二次庭審伊始,她一看到坐在證人席上的老姜,也驗證了自己的判斷。
核實完老姜的證人身份后,經(jīng)審判長同意,率先由葉喬開始向老姜提問:你和余嵐在一個小鎮(zhèn)上生活過幾年?三年多。她在清遠的時候,在從事什么工作?在鎮(zhèn)上的小學做老師。她和周圍的關系怎么樣?她是個不太喜歡湊熱鬧的人。但是同事們對她都很尊敬,學生們也喜歡她。聽說您的兒子姜小問在被告人被抓前,特地去到她的新書發(fā)布會上?是,這些年他還在一直暗暗關注余嵐老師。
接下來,是她和周銳之間的關系,也是葉喬找老姜來的重頭戲。
當年你在鎮(zhèn)上是否接待過被害人?他在我家住過一晚上。在你的印象中,被害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很熱情,可能有時候有些太過熱情,他喜歡摻和一些事情。他為什么會去清遠,您知道嗎?我覺得被害人在撒謊,當時他應該惹上了什么事,才躲到那里去的。那么您清楚他去清遠的真實目的呢?我不知道,其實我現(xiàn)在都沒清楚。您并不喜歡他?因為他,清遠鎮(zhèn)上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或多或少跟他有關。我是否可以這么理解,鎮(zhèn)上的人對他其實沒有什么好印象?是。但我的當事人對周銳應該沒有這么反感吧?沒有,余嵐當年還救過他的命。
葉喬讓老姜詳細展開論述了當年余嵐是如何救下周銳的。
我的當事人在離開清遠后,后來還與周銳有了很多圖書出版上的合作,您知道嗎?我完全不清楚,她(余嵐)走后,我就不知道她的事情了。
接下來,是公訴人對老姜的提問。
自上次庭審后,也許是接受了同事和上級的建議,那個女公訴人的音量和節(jié)奏在聲勢上提高了不少。余嵐在清遠是有一段婚姻的,您對此知情嗎?知情。她和她的丈夫是清遠本地人嗎?不是。她們是因為什么在清遠定居的?她的丈夫秦源的工作,秦源那時候化工廠的廠長。您了解兩個人的感情經(jīng)歷嗎?兩個人最初的感情還不錯。兩個人的感情有沒有出現(xiàn)過破裂的情況,請您據(jù)實回答。后來的確聽說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您知道是因為什么嗎?我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大概是因為余嵐寫小說的事情。
余嵐寫了什么小說?秦源一直覺得她在小說里記錄下兩人發(fā)生的很多事情,所以很反對余嵐寫下去。您能舉個例子嗎?對不起,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讀過余嵐的小說,我不看書,我只是聽我們那的人議論。您能否舉出她的前夫秦源反對她的寫作的例子?有一回,一個電視臺的人要來采訪,余嵐……(她看到老姜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征得她的同意似的)……知道秦源是不會同意她接受采訪的,所以這件事情是背著秦源做的。后來出了什么事情?后來事情不知怎么被秦源知道了,采訪中斷了。所以后來那期節(jié)目并沒有播出?相反,那期節(jié)目播出了,最后還非常成功……
庭審整整持續(xù)了四個多小時,余嵐的體力已經(jīng)有些支撐不住了。伴隨著老姜的回憶,那些記憶中的細節(jié)都開始一一浮現(xiàn)出來。當她回到看守所時,看到吳瓊被兩個看守人員夾在中間朝她這邊走過,和她打了個照面。吳瓊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盡是失望,余嵐告知押送她回來的警察,能不能和吳瓊說句話,警察只讓她繼續(xù)往前走。
到葉喬前來探望她的時候,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葉喬直接坦誠吳瓊被抓的事情,是她把余嵐給她說的事情交代給了警方。余嵐問葉喬為什么這么做,葉喬說律師不是執(zhí)法人員,就算他們在吳瓊丈夫的幫助下,見到了那個接頭人,他們依然沒權力抓住他,把消息透漏給警方才能抓到接頭人。那接頭人抓到了嗎?余嵐又問。
葉喬說:“抓是抓到了,可是人死了。昨天晚上,警方明明已經(jīng)在那個接頭的地點布下埋伏,讓吳瓊的丈夫配合警方,結果到了現(xiàn)場時,劉君已經(jīng)被人殺了。東西也被人搶了。警方現(xiàn)在也一頭霧水了?!?p> 如果還有另外一個兇手,那劉君在整起事件中又起到什么作用?仿佛是看出余嵐的憂慮,葉喬解釋道:“也許害死周銳的人并不止劉君一個,如果劉君是被兇手殺了,那劉君和兇手的關系是接下來警方調查的重點。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因為吳瓊的事情,警方也肯定已經(jīng)明白,周銳的死沒那么簡單。
檢方可能以需要補充偵察為由,向法院提出補充偵查,暫時中止庭審。你的保釋也很有希望了。還有一點?!比~喬補充道,“你說得是對的,吳瓊沒撒謊,她所說的自己的情況都是真的?!比~喬說自己已經(jīng)派了護工去照顧老人,“我知道,你肯定在生我的氣,我也不想站在道德高地上說我這么做是為了你好,但在吳瓊這件事情,你并沒有做錯什么,是吳瓊為了自身利益先針對你的。”葉喬勸說余嵐想開一點,她再次保證說這次取保候審成功的幾率非常高,讓余嵐堅持最后幾天。
接下來的幾天,她試過詢問值守的相熟看守所民警,吳瓊的下落。對方只是提到吳瓊被暫時關押到了異地,正在接受警方的調查,其余的便不肯多說什么了。在外面放風的時候,在圖書館學習的時候,沒有了吳瓊和她說話,她的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她知道她也許再也不會看到吳瓊,而吳瓊大概會記恨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