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瀲滟,和風(fēng)輕拂。
弋陽妙音從流云坊中傳來,與脈脈湖水融為一體。
受到張守言邀請的五位織戶家主,各踞一席俱搖頭捻須,似在曲中與人俱醉。
“妙哉,”鼓掌的是陳家織坊的東主,五十多歲的人保養(yǎng)得極好,他也是今日張守言宴請的五家織戶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家,足有四十七張機(jī),“陳姑娘扮的紅娘,可謂是我蘇州梨園一景。這自從陳姑娘稱病以來,這妙腔可是有半年不曾聽聞了?!?p> 幾人與張守言所在的客艙,距離前面吟唱處有一段距離,聲音不太大的話倒也不虞被佳人們聽了去,故而何家東主也小聲八卦了起來。
“但聞人言,皆道這陳姑娘只愛吳江鄒郎君,哪怕倒貼茶資也要去鄒府唱上幾回。鄒郎病,她也病,愛她的人心都要碎了。”
眾人聽了都一陣笑。
倒是其中劉家東主是這位陳姑娘的忠實(shí)粉絲,笑過之后便出言替人解釋。
“陳姑娘年方十六,又兼艷絕蘇州,如今已經(jīng)到了要出閣的時日。桃花塢里開價足色九百八十貫,那位鄒郎君如何能不???有此意而又肯出這筆資財?shù)模蠖嗍悄阄疫@樣的老不修,你叫陳姑娘怎么好得了?”
季家東主指著劉家東主發(fā)笑:“莫不是你這老廝也動了歪心?”
劉東主搖頭苦笑:“九百八十貫足色,那便是三十畝最上好的水田,或者二十多張機(jī),誰個出得起這個冤枉錢?”
幾個家主談笑間,把話題慢慢的從那位艷冠蘇州的陳姑娘身上扯到了今日的正題上來。
坐在主位的張守言也把目光從前艙收回,將自己對那位陳姑娘的旖思強(qiáng)行壓下。
張守言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后艙,那里擺著一臺正正方方的花機(jī),幾位東主帶來的心腹織工正在圍著機(jī)子探看。
而陳家的一位織工正在操作花機(jī),坐在花樓上的小童則是陶家東主培養(yǎng)的頂尖織童。
劉佳東主那一句“九百八十貫,二十多張機(jī)”,其實(shí)就是在試探張守言的售價。
陳姑娘的弋陽戲腔、董小宛的琴曲,足足消耗了大半個時辰,花機(jī)上的布匹已經(jīng)出了大概的模樣。
織工們一直沒有發(fā)出任何質(zhì)疑的聲音,這就證明這臺機(jī)子很不錯。
九百八十貫,二十多張機(jī),這幾位東主給出的價格區(qū)間是在每張機(jī)三十二兩到四十九兩之間。
也算是符合張守言的心理價位。
只是這一次他邀請的五家都是三十到五十張機(jī)之間規(guī)模的織戶,他有些擔(dān)心這些人買的不夠多。
“諸位前輩,”張守言拱拱手,“眾人皆知蘇州八家機(jī)坊,每年供合用花機(jī)三十到四十張不等,總計一年不過二百至三百張之間?!?p> “而蘇州一地六千織機(jī),三百織戶,每年要淘換的花機(jī)就有百余張。剩下能添置的也就不到兩百張?!?p> “但凡想要增添織機(jī),一是排號子等貨,二是收他人的二手花機(jī)。有時為了提前拿到新機(jī),不好好吃喝花請幾次是下不來的,到最后一張機(jī)的本錢甚至超過五十兩?!?p> 聽了張守言的話,五家東主臉色不變,討價還價本就是這樣。
“只不過,”張守言笑了笑,“晚輩這次是五十張新機(jī)一次性出手,諸位若能一次拿下,那便是三十兩一張也好?!?p> 陳家東主訝然抬頭,他指著后艙急切發(fā)聲:“張郎君說的可都是如同后艙那臺一模一樣的?真有五十張之多?”
若是三十兩一張,一年就能回本,在座五人無不怦然心動。
陶家東主皺皺眉,因?yàn)樗麆偛挪恍⌒木緮嘧约簬赘殹?p> “張郎君可不興頑笑,這五十張新機(jī)該是如何交付?”
因?yàn)槭琴u場市場,購置新機(jī)從來都是先給錢后等貨,他們怕這張郎君是空手套白狼,拿了定錢就沒了人影。
“我這買賣與別家不同,”張守言微笑著伸出三根手指,“先裝機(jī)試用三日,再行一次性結(jié)清?!?p> “善~!”
“大善~!”
“不過,我這只有一樁事需要依我,”張守言慢條斯理的抿了一口茶。
陳家家主環(huán)顧了一下其余四家,小心的問道。
“張郎君只管說來,也好讓我等參詳一二。”
“某只收足色的金子。”
五人一聽都松了一口氣:“那便依你就是,每張機(jī)三兩足金!”
陳家家主眼睛一轉(zhuǎn),立即把主意打到了五十張機(jī)的頭上:“說起來也是巧了,我陳家的老織工本就多,可這織機(jī)攏共才四十張,今日用這個明日用那個,多少年的情分下來,結(jié)果還讓人吃不飽飯,慚愧??!各位,今日里我先得罪開個口,我陳家想要二十張?!?p> “呵呵,老陳你張口就二十張,難道讓我們喝風(fēng)去?誰家的老人不是一堆堆的往織坊門口擠?!?p> “老劉這話是正理,依我看大家按人頭分才對,一人十張誰也不吃虧誰也不占便宜?!?p> 陳家雖然是五戶人家里最富的,但也爭不過其余四家聯(lián)合,最后只得同意一家十張花機(jī)了事。
五家紛紛簽了契約,約好上門裝機(jī)的日子,各自放下心事,又聊起近日軼事來。
未幾,陶東主談起了一件事,言語中滿是憂心之色。
“三山島上的杜三瓢如今收攏了不少北來流民中的青壯,還自稱治世王麾下太湖先鋒官。前些日子攔截了好幾艘往南方去的商客船只。我聽說,趙家人就丟了一船貨還有四五個押船家丁。哎,這世道??!”
眾東主顯然是都聽說過此事,紛紛慨嘆。
倒是陳東主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茶,露出些許笑意。
“諸位且安心些,待過幾日再看,便知這個杜三瓢下場?!?p> 劉東主聽得出陳東主怕是知道什么內(nèi)幕,又想到陳東主的二女婿在府衙做事,心里猜到了一些。
“陳兄既如此說,想必是府衙里有了動作?”
陳東主笑了一笑:“也不瞞諸位,咱們行當(dāng)里最大的三家和吳江地面上的人家都給府衙遞了話,吳江巡檢一百弓手并吳江十二戶人家的百余家丁,就在這幾日會入湖平滅那杜三瓢。諸位且忍耐幾日,水路依是坦途?!?p> 陶東主奇道:“怪哉,咱們這位府尊,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任期年底就到頭,怎會如此大動干戈?”
陳東主忍不住大笑起來:“活該杜三瓢這個窮酸倒霉,做什么不好,手下才百八十老弱,偏偏要自稱流賊平世王的麾下。如今但凡與流賊有關(guān)的功勞是何等搶手,杜三瓢寨里還有吳江李家的人,這不是把功勞送到府尊嘴里去么?”
眾人一起暢笑起來,都言府尊此次怕是要再升上一升。
只有張守言先是若有所思,而后又的淡淡一笑。
兌換金子、騰挪廠房、收攏技藝上佳的織工,這些事情都須在幾日內(nèi)完成,各家東主可有的忙的,又坐了少許便紛紛告辭。
流云坊靠了岸,在這幾位臨走之前,張守言又問了一聲。
“晚輩想找?guī)讉€懂裝機(jī)的織工,最好是帶身契的,不知諸位可有介紹?!?p> 陳家東主與幾個人相視一笑。
“若是平時,這帶身契的好織工還真難尋。不過說來也巧,前幾日莫家把十來個織工送了官,府衙給斷了要賠付四百貫,這七八家人哪里還得起,都被莫家使人送到人市去了,大約就在明天售賣。這等與東家結(jié)了死仇的,莫家自己是不敢要的,所以只催著人市發(fā)賣了去?!?p> “哦?”張守言聞言有些心動。
可劉東主又笑了一聲,把剩余的話說了出來。
“不過,這其中有一樁關(guān)礙之處。莫家通過行首放出話來,說這些人誰家都不要買,寧可不要賠付銀子,也要讓這起人合家曬死在人場上。當(dāng)真是冤孽?。 ?p> 張守言送走五人,心里也有了主意。
這五位東主怕是與莫家不太對付,不過,這些織工,他是要定了!
張守言回到了前艙,只好看見董小宛在和陳姑娘說話。
只聽董小宛在問:“如今你家媽媽到底把你許了哪一家?你自己又是如何主意?”
那美艷之極的少女幽怨出聲:“媽媽看重的自然是方孔老爺,只看誰家錢多。如今是嘉定的賈老爺出得起價,愿意用嘉定的一個莊子足值一千貫來換我。再就是揚(yáng)州的邱老爺,肯出八百八十貫。余下的還有一位江陰的貢公子,今日也加到了七百貫。至于我的心思,全蘇州都知道,偏他裝聾作啞?!?p> 董小宛見她落淚,急忙遞了帕子:“我見鄒家也是頗有家資之人,就一點(diǎn)也沒想過來贖了你?”
“我也不知,自從媽媽說我要出閣,他就病了不肯見人。我把自己攢的一百貫體己銀子送與他,想著能替他出一點(diǎn)力,他卻叫人送了回來,嗚嗚嗚嗚~~。我自己也不清楚這事是怎么呢?之前的情意,如今竟然都看不明白了。我這歸處,還不知在何年何處?”
正好張守言挑簾子進(jìn)來,董小宛眼睛一轉(zhuǎn),笑著指著張守言道。
“圓圓莫急,這眼前不就有一個有錢的好郎君么?”
陳圓圓急忙收了淚,又推了董小宛一下,嬌嗔一聲:“宛兒姐姐莫要戲言,仔細(xì)沖撞了張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