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shí)分,正是繞梁閣最熱鬧之時(shí)。
繞梁閣不愧是闌安有名的樂坊,門庭寬大,只門前廊下掛的燈籠便有數(shù)十個(gè),橘紅霜白、深紅淺黃,各色亮光在夜色中繽紛閃耀,一派奢靡的氣象。
幾名盛裝打扮的煙花女子站在門前招攬客人,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香粉味。
“這不是周家二郎嗎?您可有日子沒來了。”一見有人過來,幾人一窩蜂上前,將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周二郎周升笑著攬住一位小娘子的腰肢,笑著說道:“我這不是來了么,這些日子可想煞某了。”
“咦,周郎,這位郎君是與您一道來的?”一位身著鵝黃衣裙的小娘子探頭望向周升身后的年輕郎君。
他頭上戴著帷帽,帽檐前垂下的輕紗遮住了面容。不過,只看身形,也能瞧出是一位秀骨天成的公子。
他身著素色織錦襕袍,因著衣衫寬大,人便顯得有些單薄,有一種弱質(zhì)纖纖的楚楚風(fēng)致。
伶妓們的心瞬間便被勾了起來,爭先恐后朝著他纏了過去。
那小郎君似是不習(xí)慣如此,伸袖將她們一一拂開。
周升有些慌,趕忙上前攔住她們,說道:“這位是我?guī)淼馁F客,他是初次來,你們可莫要嚇到他?!?p> 周升是禮部郎中家的郎君,與他一道前來的,自然也是闌安的世家公子。
伶妓們聽他如此說,越發(fā)笑得花枝亂顫,更不肯放過他。身著鵝黃衣裙的小娘子扭著身子,幾乎要鉆到少年的懷里了。
這時(shí),只聽“嘡啷”一聲,利劍出鞘的聲音。
黃衫小娘子只覺頸間一涼,低眸一看,寒光閃閃的劍刃已抵在頸間。她嚇得尖叫一聲,慌忙退開。
只見執(zhí)劍的人是跟隨在少年身后的護(hù)衛(wèi)。
他身著黑衣,看樣子不及弱冠,身材頎長,模樣雖清俊,只是左臉頰上有一道細(xì)長的傷疤,稍稍破壞了他的樣貌,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護(hù)衛(wèi)見黃衣小娘子不再上前,默然退后兩步,長劍歸鞘。
其他伶妓見狀,皆訕訕地后退,無人再敢上前。
周升轉(zhuǎn)頭笑了:“我們這位爺眼光高得很,可要找一個(gè)好姑娘伺候他?!?p> ******
繞梁閣的后門處是一條暗巷。
不似前院的熱鬧繁華,這里寂靜如死。偶爾有絲竹歡語聲隨風(fēng)飄到這里,縹緲好似隔世之音。
巷子很狹窄,兩側(cè)是高高的院墻,白日里也鮮少有日光映入,更莫說夜里。這樣幽深逼仄的小巷,極少有人經(jīng)過。
此時(shí),巷子里停著一輛板車,上面放著幾個(gè)半人高的大木桶。
趕車的人跳下板車,上前敲了敲繞梁閣后門。很快便有人打開門,將車上的木桶抬了進(jìn)去。
后院內(nèi),一個(gè)青衫男子上前查看了一番,指著其中一個(gè)貼著符咒的木桶吩咐道:“抬到后園小屋?!?p> 兩名護(hù)衛(wèi)應(yīng)了聲,抬著木桶沿著小徑向前行去。
越向西北角行走,夜里的霧靄越濃重。
青衫男子挑著羊角燈在前引路,幽淡的燈光映亮了他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睛深幽如潭。
幾人很快到了西北角的木屋前,這是繞梁閣的一間雜物間,平日里鮮少有人來。
羊角燈散發(fā)著朦朧的白光,映出樓前一汪池塘,水面上霧氣濃重,漂浮著幾片有缺口的圓葉,那是荷的葉子。
青衫男子揮手示意抬桶的護(hù)衛(wèi)們離去,親自提著木桶走入小屋。
小屋內(nèi)堆滿了雜物,他抬袖一揮,默念咒語,小屋的角落便現(xiàn)出一道隱秘的臺階,拾級而下,是一間暗室。
因是地面之下,又臨著池塘,暗室內(nèi)陰暗潮濕。墻上掛著幾盞壁燈,暈黃的燈光映亮了墻壁上密密麻麻的的咒文。
繞梁閣的掌事秋娘已事先候在暗室。
她四十多歲年紀(jì),臉上薄施粉黛,看得出年輕時(shí)也是如花美人,只畢竟不再是韶齡,一笑時(shí)能看出眼角的魚尾紋。
“貨來了,請秋媽媽驗(yàn)貨?!鼻嗌滥凶訉⒛就爸糜诘厣?。
秋娘起身抱胸而立,垂眼望向木桶,目光中透著冷酷之意。
青衫男子默念咒語,抬手將木桶上的符咒揭了下來。
一股無形的妖氣自木桶中逸出,暗室墻壁上的咒文似是感應(yīng)到妖氣,也隨之閃亮。
木桶中似有聲響,片刻后,木桶的蓋子被推開,一只纖細(xì)的手露了出來。又過了片刻,半個(gè)腦袋怯生生地探了出來,似是看到外面有人,腦袋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秋娘有些不耐,眉頭蹙了起來:“劉奎,這是什么妖,怎生如此膽?。俊?p> 劉奎上前解釋道:“秋媽媽,這是一只朏朏妖,天性膽小懦弱,乖巧聽話。你不是嫌豹妖不好降服嗎,這只朏朏妖恰恰相反,絕不會惹事?!?p> 秋娘繞著木桶轉(zhuǎn)了一圈,說道:“可是太膽小也不行,你瞧她縮在桶里都不敢出來,如何出去見客?”
“秋媽媽放心,您不曉得朏朏的習(xí)性。此妖須依賴男子身上的陽氣而活,未曾成妖時(shí),它們便喜歡賴在主人的懷中,撒嬌賣萌,最會討人喜歡,成了妖亦然?!?p> 秋娘挑眉,點(diǎn)頭吩咐道:“既如此,讓她出來吧,我瞧瞧她的臉,再是會撒嬌,倘若貌丑也枉然。”
劉奎上前,揭開蓋子,提起木桶將里面的人倒了出來。
一個(gè)十八九歲的少女抱頭滾倒在地上,她好似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身子微微顫抖著蜷縮在地。
她以手掩面,只露出兩只清眸,惶恐不安地問:“你……你們要做什么?為何抓我來這里?”
她梳著雙螺髻,發(fā)髻兩側(cè)冒出兩只朏朏的耳朵,毛茸茸白團(tuán)團(tuán),看上去分外嬌憨。露在外面的那雙眼,清澈明凈,目光流轉(zhuǎn)時(shí),帶著海棠般的華艷。
秋娘瞇眼笑道:“倒是有一雙好眼。放下你的手,讓我瞧瞧你的臉?!?p> 少女躊躇片刻,慢慢將捂臉的手挪開。
她的臉有些臟污,臉頰上還帶著血,身上的衣衫似乎也是打斗時(shí)被撕破了,整個(gè)人瞧上去有些狼狽不堪。
但縱是如此,也不能掩去她的絕麗。
秋娘看清她的容貌,愣了一瞬,繞著畫角轉(zhuǎn)了幾圈,撫掌笑道:“甚好,留下她吧!劉奎,莫虧待了她。”
秋娘說完,一臉喜色地離開了暗室。
劉奎提起畫角,將她扔入暗室中的牢籠中,瞇眼望著她說道:“想活命,就要聽話,以后,人間的繁華,任你享受?!?p> 劉奎言罷,轉(zhuǎn)身離去。
少女正是姜畫角。
她身上有一件寶物,是自外祖家的藏寶閣中尋到的,那是一顆紅色的珠子。
這珠子光華流轉(zhuǎn),很是美麗,最奇的是,這珠子里面,居然吸納了一只朏朏妖數(shù)百年的妖氣。人一旦將珠子吞入腹中,便能散發(fā)妖氣,還能隨心生出一雙朏朏的耳朵。
是以,畫角和章回商議后,決定扮做朏朏妖,混入繞梁閣。
為了不引起懷疑,章回特意找到前些日子賣給繞梁閣豹妖的那位伏妖師,通過他放出了風(fēng)聲,說自己手中有一只美貌的朏朏妖。
繞梁閣果然通過中間人聯(lián)絡(luò)到了那位伏妖師,由此,畫角便被賣了進(jìn)來。
此刻,畫角坐在巨大的貼滿了符咒的牢籠里,感嘆自己這一步棋終究是走對了。倘若不扮做妖,恐怕很難能查到這么隱秘的暗室。
方才在外面時(shí),她便察覺到了這暗室周圍包括池塘,是布了陣法的,妖一旦入了這里,妖氣是透不出去的。
怪不得章回那日來繞梁閣,沒有感應(yīng)到絲毫妖氣。而暗室墻壁上的咒文,卻是困妖的符咒,妖一旦進(jìn)入,沒有人伏妖師引領(lǐng),根本無法逃出去。
劉奎顯然是繞梁閣雇傭的伏妖師,專門看管這些妖。
畫角在牢籠內(nèi)四處走動,隱約察覺到暗室中除了她,還有旁的妖。她望向旁邊的牢籠,卻見里面空無一物。
然而,憑借作為伏妖師的警覺和敏感,她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盯著她。
畫角目光流轉(zhuǎn),四處環(huán)顧,忽然,一個(gè)毛茸茸的大腦袋自對面牢籠的上面探下來,和她四目相對。那雙眼在昏暗的室內(nèi)散發(fā)著綠幽幽的光,顯然是一雙獸目。
畫角本能地伸指捏訣,想要召喚出雁翅刀。又想起自己是在繞梁閣,此時(shí)扮的是朏朏妖,便及時(shí)止住了。
“新來的,你是一只朏朏?”倒掛的腦袋咧嘴一笑,呲著牙陰森森地問道。
畫角定了定神,抬頭望去,認(rèn)出這是一只修行成妖的黑豹。不過,它此時(shí)卻是原身,尾巴掛在籠子上,身子倒吊在她的面前。
畫角:她娘的。
畫角忍不住在心中罵出一句臟話,隨后想起自己此刻是朏朏妖,天生膽小如鼠,對方又是豹,一瞬間抱頭尖叫連連:“啊……啊……你是豹?”
黑豹翻身自上面躍下,隔著貼著符咒的精鐵欄桿望向她,說道:“你怕什么,你那點(diǎn)肉還不夠我塞牙縫。只要你不惹我,我是不會吃你的。方才只是跟你打個(gè)招呼,并非有意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