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上下幾十口人已靜候在院門,安歌趕在頒旨內(nèi)侍到來的前一刻,站定在柴榮身側(cè),紅撲撲的臉頰不知是被喜悅還是被北風(fēng)滋染,愈發(fā)像火一樣燃燒起來。
她抿著嘴本想朝柴榮得意訕笑,卻未料對上了他憂心忡忡、布滿隱憂的目光。
安歌不解,想要壓低聲音詢問一二,掌事黃門便駕著尖銳的嗓音登上門來,“符氏長女符安歌接旨!”
郭威與眾人齊齊跪下,“郭氏全族攜符安歌在此聽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奉天承運(yùn),皇帝圣意:茲聞祁國公符彥卿之女符安歌門著勛庸、婉順賢明,仁孝忠和,朕與皇后躬感甚悅,為成才子佳人之美,特此許配予河中節(jié)度使李守貞長子李崇訓(xùn)為妻,納六合之禮,擇良辰完婚,以此布告內(nèi)外,咸使聞之。欽賜!”
方才布滿眉梢的喜悅早已僵住,安歌怎么也不曾料到,君欣的困局尚未解除,之于她自身的恐怖夢魘竟先悄然而至,晴天霹靂的雷霆之勢,已令她幾乎魂破神離。
郭威同樣大驚失色,回首瞥見安歌早已是一副失魂落魄之相,只得代其領(lǐng)旨謝恩,草草將掌事內(nèi)監(jiān)打發(fā)回去。
隨后,他屏退眾人,只留下柴榮與劉氏在旁勸說,趙元朗來回踱步,實在氣急,便要奪下柴榮腰間的寶劍,“定是那符昭序搞的鬼,我去找他算賬!”
柴榮拼盡全身力量攔下急火攻心的趙元朗,“圣旨是皇帝下的,難不成你還要找他算賬嗎!”
趙元朗手里一松,寶劍“咣當(dāng)”落在地上,他憤而長嘯,震徹四方,府內(nèi)的鴿子都被驚得撲棱而起,唯有一只膽子大的,頗顯嫻熟地降落到安歌肩上,咕嚕咕嚕地叫喚游走。
潔白羽翼反襯著雪中黃昏的幽冥,更顯異常寂寥蕭肅。
安歌面無表情地將鴿子抓在手里,從它腳上顫抖地抽出一席卷翹的絲帛。
她端詳很久,眼中噙著的淚水再也無法把持,如傾盆大雨奔襲而出。
劉氏在旁,看著上面謄寫的四行情詩,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聽著她止不住地疾聲痛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大聲呼喚著“昶君”,一會兒又嚶嚶地叫著“鳥羽”,甚至抓著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喊著“父親”。
劉氏心頭一沉,感到她全身突發(fā)滾燙,整個人亦陷入神志不清,“糟了,符妹定是受了風(fēng)寒,夫君,快請大夫過來?!?p> 這一場風(fēng)疾來勢洶洶,加上之前那一劍洞穿之傷尚未痊愈,從內(nèi)到外將安歌的半條命幾乎折騰了去。
見劉氏為照顧安歌已在榻邊疲累睡去,柴榮便為她替換起漸微冰涼的頭巾來。
毛巾輕輕擦拭著安歌憔悴蒼白的面龐,一陣絞痛與無力感自他內(nèi)心油然而生,“符妹好好睡吧,夢里一切煩惱都將煙消云散。等攢足了力氣,我們一起來對付這些魑魅魍魎……”
沉睡的安歌怎會知曉,她千不該萬不該,在白日大道,遇見了李守貞和那僧總倫。
獨坐正殿的劉知遠(yuǎn)正單手扶額,輕輕捻壓著隱隱脹痛的太陽穴,幾日以來諸事重疊,件件都無法遂了自己的心愿,著實令他煩躁不堪。
宮宴前夜,他暗自與契丹使者接洽,收到耶律德光派人送來的一副“黃金拐杖”,其意不言自明——如今初坐江山,后漢朝廷令漢室歸心,契丹自然不能小覷他的實力,耶律此舉實則拋出橄欖枝,希望其能夠成為契丹駕馭中原的得力幫手,兩朝有意和平相處,將兵戈暫置于腦后。
劉知遠(yuǎn)在站穩(wěn)腳跟前,自然不愿意主動招惹契丹這只龐然大物。
然而,符氏長女卻當(dāng)著群臣之面請求自己出兵契丹,以當(dāng)時的情勢看,在場的文武百官,也都借此暗自揣測朝廷之態(tài)。
如今,不出兵便是失去臣心,出兵又勢必拂了契丹人的好意,此事若不處理得當(dāng),眼下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果實,恐怕將付之一炬。
再加上,符昭序為自己進(jìn)獻(xiàn)的絕世美人,竟因皇后從中作梗,而幾乎被自己的兒子奪了去。念及骨肉情深,他也只得顧全大局、忍痛割愛。
他暗暗垂首自憐,甚至將自己與符女比作前朝的唐明皇和楊貴妃,愛而不得,罷卻不能。
此刻,聽聞內(nèi)侍稟報,“河中節(jié)度使李守貞請求覲見?!?p> “朕身感微恙,想要靜養(yǎng)片刻,有事明日早朝再議!”劉知遠(yuǎn)不耐煩地擺擺手,依舊雙眼緊閉,心亂如麻。
“臣此次前來,便是為陛下了卻這道難題的!”李守貞不顧阻攔,已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殿中,遂即跪倒叩拜,“臣冒犯圣顏,實在罪該萬死,但懇請陛下傾聽微臣一言!”
劉知遠(yuǎn)努力壓制住胸中的怒火與憋悶,“李將軍心系朝廷大事,鞠躬盡瘁,朕怎敢加罪苛責(zé),有何事快快啟奏罷?!?p> “以臣所見,陛下之疾乃由心生。休養(yǎng)并無助益,臣雖不通醫(yī)術(shù),卻有一味藥,可令陛下恢復(fù)神清氣爽?!?p> “愛卿有話直言,不必拐彎抹角。”額頭的血管突突地跳著,眩暈感一波波侵襲,令其無力與李守貞在言談中多加周旋。
“救助符彥卿之事,本為符氏家事,只因其兄妹二人家族矛盾,才致使家事升級為國事,又將陛下、郭大人,甚至整個朝廷牽扯進(jìn)來。”李守貞直言不諱,“如今,只要將國之大事化為家之小事,此題自然迎刃而解?!?p> 劉知遠(yuǎn)緩緩張開雙眼,面露難色,“愛卿說的輕巧,他兄妹二人勢同水火,各自執(zhí)理不肯相讓,怎能輕易說服他們?”
李守貞目露精光,“正是因為如此,臣才想到一條另辟蹊徑之法?!闭f完,他突然跪倒在地,伏下身大聲進(jìn)言,“微臣犬子李崇訓(xùn)剛行弱冠之禮,懇請陛下恩典賜婚!”
劉知遠(yuǎn)被他突如其來的請求弄得摸不著頭腦,瞬即靈光一現(xiàn),剎那間已精準(zhǔn)掌握李守貞的真實意圖,趕忙起身,圍著他的身邊兜轉(zhuǎn)起來,“愛卿的意思難道是……要讓那符氏女子嫁入你家?”
李守貞高聲疾呼,“陛下圣明!”
“萬萬不可,那符家女子乃是皇后看中要選為皇子妃的,怎可輕易被你家奪了去!”劉知遠(yuǎn)滿腦子浮現(xiàn)著符君欣當(dāng)日獻(xiàn)舞之時的如水身姿,內(nèi)心更加酥癢難耐。
看到皇帝如此緊張,李守貞內(nèi)心輕蔑偷笑,面上卻顯得極為中肯順服,“臣怎敢與皇家爭奪貴女,微臣請賜之女乃符家長女符安歌?!?p> 劉知遠(yuǎn)長舒了口氣,手里也漸漸活絡(luò)地?fù)軘f起佛珠來。
李守貞趁機(jī)連忙解釋,“如此一來,符安歌便成為我李家之人,李氏出兵救助符彥卿,不過是相助聯(lián)姻親家一臂之力,即使不救,也是家事抉擇,從此可不再殃及朝廷之名,砍斷了此事與國事之間的萬般聯(lián)系?!?p> 劉知遠(yuǎn)聽聞此策,頓覺甚妙,反過頭卻又暗自警醒揣度起來,平日見此人不溫不火、不言不語,萬事從不敢出半點風(fēng)頭,如今卻怎的突然熱衷于調(diào)解此事,關(guān)心起自己的疾苦來。
感到脊背有一束凌厲的目光不斷掃視,李守貞舔了舔干澀的嘴唇,他仿佛看穿了這位圣上對自己的狐疑,言語鏗鏘地袒露心聲,“陛下,其實臣獻(xiàn)此策也有私心?!?p> 劉知遠(yuǎn)不露聲色,假意疑惑,“哦?愛卿有何難言之隱,說出來不妨事?!?p> “之前臣聽信叛賊杜重威蠱惑,滹沱河畔險些在其恐嚇威逼下投降契丹,正是符將軍及時出手相救,才能使臣這一微賤之身逃出升天,歸附陛下天威,一家老幼也得以在陛下庇護(hù)下平安度日。每當(dāng)妻兒承歡左右,微臣便想到孤身陷落敵營的符將軍,心如刀絞一般難受。所以,即使不能北上把他救出,也算給了他女兒一個還算不錯的歸宿。還望陛下恩準(zhǔn),讓臣減輕些自責(zé)和愧疚的百般折磨罷。”
劉知遠(yuǎn)輕嘆一聲,遂即一把將李守貞扶起,好似真情流露,“愛卿有所不知,郭威早已向朕請求帶兵救符,可如今,朕若將此事轉(zhuǎn)交你手,恐使君臣心生嫌隙啊?!?p> “北方定州之地一直是微臣幾任節(jié)度使以來的活動范圍,對其地形地貌十分熟絡(luò),郭大人位高權(quán)重、要事纏身,當(dāng)前正是輔助圣上與后漢的重要時機(jī),怎可輕易擅離?再加上,若犬子真可與符小姐結(jié)成姻親,自然不必假借他人之手,來干預(yù)自家之事。”李守貞目光澄定,言之鑿鑿。
“好!”劉知遠(yuǎn)拍手稱快,想到此招術(shù)既制衡了郭氏逐漸壯大的威望,又可令群臣無話可說,心頭陰霾一掃而盡,雙眼也愈發(fā)明亮,“愛卿想法周全精妙,吃下你這味良藥,朕果然藥到病除!”
他正襟危坐,中氣十足,“傳朕旨意……”
幾日間,連綿未絕的瑞雪終于停下它那揮斥方遒的腳步。
陰沉沉的帷幕剝?nèi)ィK見晨色微靄,云卷云舒。
和煦的陽光輕柔地播撒周身,逼退了皚皚白雪映襯下傳遞的料峭寒意,恍惚間竟讓人生出幾分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之感。
或許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干枯的樹枝在春風(fēng)得意之人眼里看來也幾近春芽迸出、生機(jī)煥發(fā)。
李守貞的雙腿夾著溫?zé)狁R肚,手握利劍,在自家武場環(huán)繞馳騁,他一想到前幾日與后漢皇帝達(dá)成的之于李家一本萬利的交易,再也掩飾不住早已呼之欲出的運(yùn)籌帷幄。
伴著他一聲悶吼,利劍出鞘,揮舞削鐵如泥的寶劍,迎著經(jīng)過的樹木左旋右抽,樹上連日累積的雪花冰凌像跳起胡旋舞一般,洋洋灑灑地隨著馬匹所到之處輕快飄蕩,它們蓬宣的身姿在空中自由旋轉(zhuǎn),好似拼接成一條纖薄輕盈的白色絲緞,仿若仙氣環(huán)伺,云落凡間。
李守貞猛地將寶劍徑直向碧空甩去,最高時距地竟有六七丈之遙,刀尖被太陽折射出耀眼的冷光,到達(dá)頂點后便轉(zhuǎn)而朝地面急速墜落。
他嫻熟地駕馭駿馬,令其加快了奔跑的節(jié)奏,馬蹄驚起的雪與土交揉匯集,記載著它撒歡前行的步履痕跡。
電光火石間,他已繞場一周重回甩劍之所,雙眼炯炯,直視前方,看似隨意地舉起右手,自由落體的寶劍正好不偏不倚地插入鑲滿藍(lán)黑色玉石的劍鞘之中,在劍與鞘嘶鳴的摩擦聲后,世界重歸寧靜。
僧總倫不禁側(cè)目,望著悠悠墜落于肩頭的一枚六角冰晶,依舊晶瑩剔透、完好無暇,他慨嘆不停,拍手稱秒,“將軍所習(xí)的這套‘裴旻劍法’,可謂登峰造極,精彩絕倫,想必若是裴旻在世,也無法和將軍分出高下!”
李守貞恣意張揚(yáng)著睥睨天下的微笑,接過綃巾擦拭滲出的汗滴,“我苦學(xué)劍法多年,才鑄成如今技藝,本想將此代代相傳,可不爭氣的犬子,卻整日不務(wù)正業(yè),白白浪費(fèi)了我武學(xué)世家的精髓與傳承?!?p> 總倫替他釋懷,“貧僧方才駐足觀望將軍威武身姿,真是匯成那句‘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將軍的盛世馬上就要來臨,不必多慮自擾,等符家女入門后,少爺?shù)暮⒆有男?,自會收斂起來,屆時怎能不惟父命是從呢?”
李守貞頓覺心里舒坦許多,“這些都是師父點化的結(jié)果,如今承蒙圣上眷顧賜婚,便是我李家飛黃騰達(dá)的發(fā)跡起始,以后有了那女子相助,李氏的未來,將不可限量!”
道士疏闊一笑,掐指一算,“今日當(dāng)是婚儀納采之吉日,府中上下一早已行動起來,準(zhǔn)備前去郭府提親,喜娘正在院外等您核實聘禮。咱們一定要讓符氏這枚吉星,早日落入李氏門楣?!?p> 這邊兩人正欲抬腳前去,管家李路邁著急促步伐,飛也似地趕來,呼哧帶喘地臉頰漲成了豬肝色,“將軍,我從聽郭家門僮說起,符家大小姐突發(fā)熱癥,還勾起了舊疾,幾日間都不醒人事,怕是要不大好?!?p> 此言猶如驚雷,炸醒了李守貞坐擁天下的沉夢,蕭風(fēng)拂過,額頂?shù)念^發(fā)也跟亂蓬,“這可如何是好?她斷不能有差池,李家榮衰就系她一身了!”
總倫按下已慌神的李守貞,細(xì)細(xì)忖度,“將軍稍安勿躁,天命貴女唯有蒼天方可令其亡,非俗世之力可轉(zhuǎn)圜。既然今日乃六禮首禮,我們便假意不知情,仍按照正常禮數(shù),讓喜娘登門拜訪,順便借以一探虛實?!?p> 晌午,郭府管家迎著一襲鮮紅裘襖的喜娘在廳堂落座,她尖瘦的臉頰上鑲嵌一雙吊梢杏眼,雙眉高高彎起、纖細(xì)如弓,依稀殘留年輕時的幾分美艷,端莊氣質(zhì)卻被眼角暗藏的世故與凌厲,抹殺得一干二凈、片甲不留。
她枯坐半盞茶的功夫,見郭府掌事之人遲未露面,自感代表圣上旨意受到了冷遇,便懨懨不耐地將茶蓋“咣當(dāng)”一聲拋到茶碗之上,起身就要朝身邊的侍從發(fā)起火來。
“讓貴客久等了!”劉氏洋溢著當(dāng)家主母賢淑婉約的微笑,款步前來,她故意上下打量喜娘許久,用驚訝的口吻佯疑,“敢問您屈尊本府是來提親的?這便怪了,我家沒有適齡待嫁的姑娘呀!”
喜娘一怔,只顧氣哼哼地扁嘴道,“少奶奶,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圣上前幾日才下的賜婚圣旨,怎得在你們郭府眼中就這般無視?陛下派人匡算出六禮吉日,特意叫奴家攜帶聘禮前來納采,你們便令我在這里枯坐干等許久,真是待我們禮數(shù)周全呢?!?p> 劉氏扶著桌角在主位緩緩坐下,明知對方來者不善,自己依舊不改笑盈,言語中卻是綿里藏針,“您這么說,可是給郭家扣上頂我們承受不住的帽子了,您牢騷于我倒無傷大局,公公與夫君對陛下可是忠心耿耿,為朝廷守衛(wèi)疆土、堅貞不二,最恨別人在背后嚼舌根子,此番污蔑,若是被他們知曉,定是要向圣上告御狀的?!?p> 喜娘本想一吐不快,卻被劉氏反戈一擊,囂張氣焰頓時煙消云散,她忙不迭起身擺動腰肢,向劉氏福了一福,勉強(qiáng)陪個笑臉,“夫人萬安,是奴家莽撞了,這幾日天氣回暖,容易讓人腦子犯迷糊,還望夫人多多海涵?!?p> “既是身體抱恙,您只管閉門休息便是?!眲⑹弦桓膬?yōu)柔,突凜正色,“管家,送喜娘及相干人等回去!”
“哎哎,夫人!”喜娘不曾想劉氏如此直接,頓時呆若木雞,幾乎跳起腳來,“今日陛下親賜納吉程序,奴家交不了差,你們郭府更是交不了差呀!”
“你給我住嘴!”
劉氏與喜娘轉(zhuǎn)頭望去,見病容清減的安歌立于屏風(fēng)之后,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
喜娘尚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跌跌撞撞地跑來的安歌揪住衣領(lǐng),不得動彈,“你們有種就沖我來,敢在郭家撒野,我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
安歌身體雖仍孱弱,手勁卻依舊大得驚人,劉氏知道她內(nèi)心苦悶無處發(fā)泄,可見她勒得喜娘的衣襟越來越緊,幾乎就要背過氣去,只得急忙上前拉住,順著她的背細(xì)細(xì)安撫。
喜娘癱坐在地上,伸著舌頭,止不住大口咳嗽,待一回過神來,就盤起腿捶地哀嚎,“圣上啊,奴家辜負(fù)了您的恩旨,也對不住李將軍的囑托。我干了一輩子喜娘,從未受過如此屈辱,可再也沒臉見人了……”
她夸張的干嚎惹得安歌一陣惡心,喜娘正瞇著眼,吼得昏天黑地,就見長發(fā)飄飄、面無血色的安歌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已是嚇得一個激靈,再不敢有任何放肆舉動。
院子里提親的隊伍聽到堂內(nèi)動靜雜亂,紛紛好奇向內(nèi)探頭張望。
安歌看著那些盛滿金銀聘禮的托盤和木箱,忽覺自己這一生就要被這些沉甸甸的世俗之物所套牢了。
回想上一次大病,才讓自己遇見平生第一個心動之人,彼時愛的熾熱尚未消減,今日這場浩劫,卻要生生砍斷原本心許的姻緣命數(shù)。
她從未想到,自己有天竟會和世間其他女子一樣,如提線木偶般,被他人肆意挑選指摘,胡亂作配。
她想到遠(yuǎn)在天邊、生死未卜的父親,還有那些為了拯救她而消逝的兄弟姊妹,她無能為力,難道真的就這樣被人愚弄著,裹挾在這團(tuán)泯滅希望的人生漩渦里?
“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已經(jīng)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安歌突然揚(yáng)起笑容,伸著十指重新?lián)湎虻沟氐南材?,“我就是被你們害死的!?p> 見喜娘嚇得“嗷嗷”亂叫、三魂丟到了七魄,安歌朝她啐了一口,便目光空洞地轉(zhuǎn)身走向端持聘禮的李氏家仆中間,不由分說地將他們手中的托盤一一奪去,各式瓷瓶珍寶、如意首飾都被她砸個粉碎。
見她整個人癲狂無狀,劉氏垂首拭淚,憂心不已。
然而,當(dāng)安歌走到裝著一只大雁的托盤面前,忽然出離沉靜下來,眼神中的暴虐一掃而空,“昏禮下達(dá),納采用雁……”
安歌的思緒就這樣隨著杳無生機(jī)的落雁追溯到年少順時,那一日,昭信不知怎的,突然對自己的首飾盒,饒有興味地把玩許久,見各色鳳簪、珠釵、步搖、耳墜孤獨地躺在那里,蒙眬灰塵,便試探著向她索要起來。
安歌知道他想借花獻(xiàn)佛給忍冬,也不在意,由著他拿了去。
可過幾日,再向忍冬詢問,卻發(fā)現(xiàn)昭信從未轉(zhuǎn)贈于她,安歌心頭一緊,怕是昭序在外有了新歡,或是拿去典當(dāng)賭錢,便攛掇忍冬一起來了次“廳堂會審”。
安歌正要擼起袖管,向昭信施以顏色,這位文弱二哥,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地向她告饒,“我這幾日一直在想,若父親不同意我和忍冬的婚事,我就帶著她遠(yuǎn)走高飛。萬事皆要早作打算,如今我年少無功,無法出戰(zhàn)征名獲利,只能先采取騰挪之術(shù),積少成多……你們千萬不要取笑我……”
安歌驚得下巴都要掉落,“二哥思慮深遠(yuǎn),連我這個做妹妹的都覺得汗顏,好歹咱們符家也算富甲一方,不能讓未來的二嫂看笑話,這些首飾都給你,怎么樣都得湊夠置辦良田宅院的,不夠我再求父親賞賜些,哈哈哈哈……”
忍冬緊抿著嘴,將安歌玩笑著推搡過來的珠簪玉釵擲于桌上,默默上前將手中絲帕罩于昭信掌中,拂著絲滑的緞縷,仔細(xì)書寫一枚“雁”字,抬頭對上昭信疑惑的眼眸,聲音輕柔卻無比堅定,“我不要這些金銀俗物,‘昏禮下達(dá),納采用雁,’我要你用親手射下的鴻雁送我,才是最完滿的聘禮。”
她仰著潔白纖細(xì)的脖頸,高潔如櫻,“望近天涯路,唯有爾處是歸鴻?!?p> 如今只能在記憶中鮮活的一對璧人,已是彩云易散,唯留這只奄奄一息的鴻雁,與斷了線的只言片語在腦海中游蕩。
念及此,她的心頭恍若敲響一口鐘鳴,回音嗡嗡,不絕于耳,好似在不停催促著安歌重歸振作清醒。
于是,她背對喜娘,用力抹去臉上肆虐的眼淚,漸漸恢復(fù)了平靜,“郭府非我出閣之地,這些納采之禮的碎片,你們原封不動地交給符府。以后有任何事宜,也要向符家稟告,不可再來打擾郭氏清寧。你們?nèi)グ?!?p> 喜娘如聞大赦,趕忙招呼其余人等拾起尚存的器物,飛也似地逃開,嘴里還不忘念念有詞,“平生沒見過這樣的事,李將軍怎會向陛下求取這樣的一個女瘋子……”
劉氏怒火中燒,抄起桌上的茶盞向喜娘身側(cè)擲去,驚得她再無瑕顧及形象,倉皇而逃。
安歌握住劉氏氣極戰(zhàn)栗的指尖,“嫂子,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
劉氏憐惜她如此隱忍,“符妹莫怕,我和你柴大哥定會救你離開?!?p> “不,”安歌打斷她的會意,靜靜望著那張淡如雛菊的秀顏,刺眼的陽光垂落,眼前恍惚交織著另一位約莫已翩然逝去的清麗,“答應(yīng)我,你和柴大哥要永遠(yuǎn)好好的。只有你們好好的,才讓我恍若看到故人重生,更讓我相信,這支離的河山里,仍存某個角落,保留著一份打不碎、挑不開的完滿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