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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三十一章 自戕

符生一夢 迦藍(lán)颯 6128 2022-10-23 14:31:57

  后晉開運二年,陽城以北,白團(tuán)衛(wèi)。

  集結(jié)符家主力的后晉先遣隊伍被契丹兵馬團(tuán)團(tuán)包圍于此地已有數(shù)日,多次隨父親出征的安歌,雖不過金釵之年,舉手投足稚氣未脫,卻已是暗藏灑脫的少將之風(fēng),她獨自坐在大營旁的石墩上,望著漸漸泛起魚肚白色的晨曦,翹首企盼老天今日能賞賜一絲甘霖,也能恩賜他們都能活下來。

  突然,她聽到“咣”的一聲,一位身軀魁梧的戰(zhàn)士轟然倒地,旁邊幾個人簇?fù)矶?,在那人耳邊大聲喊著,每個人的聲帶仿佛都沾滿了砂礫,沙啞干澀,“虎子,快醒醒……”

  “虎子,撐住啊,估摸一會兒就下雪了!”

  “下雪咱們就有水喝了!”

  安歌偷偷摸著自己腰間綁著的羊皮水袋,才略略安心,里面晃晃悠悠還有半碗茶的水量。

  這里的水,她不會喂給那位昏倒的兄弟,或許可以救得了他,卻救不了這里的所有人;她也不會留給自己,因為在她心里,自己和身旁的兄弟無異;這里的水,只能留給父親,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全部士兵存活的希望。

  半月前,符彥卿受后晉出帝之命,趁耶律德光率領(lǐng)的契丹軍北撤之機(jī),大舉進(jìn)軍燕云十六州。兩軍對峙于朔州陽城數(shù)日之久,終于得到突圍機(jī)會,直奔耶律德光的督戰(zhàn)坐攆搗去,力圖擒賊先擒王!

  他們一路北逐契丹精兵幾十里,然耶律德光早已多次換乘馬匹,逃離得不見蹤影。

  待符家先遣部隊追逐無果、準(zhǔn)備列陣南撤之際,卻被身后埋伏的契丹騎兵包圍了個水泄不通,不僅阻截了糧道,更是將他們一干人等困在前無水源、后無供給的蠻荒之地,準(zhǔn)備針對符家主力,來個甕中捉鱉。

  挨過第三個干渴的夜晚,就連周圍草叢樹林里稍微泛些黃綠色的樹葉草根,都被士兵拿來咀嚼解渴得干干凈凈。

  安歌蹙眉躊躇時,已是漫天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北方的砂礫一顆顆碩大又粗糙,打在臉上甚至可以刮掉一層皮。

  眾人本已是干燥難忍的喉嚨,更是被從口鼻間灌入的風(fēng)信折騰得火燒火燎。她捂著那袋比命還金貴的水袋,準(zhǔn)備躬身躲回營帳,卻聽聞周圍的馬群發(fā)出恐慌嘶鳴聲,足以令人心驚膽戰(zhàn)。

  一支支帶著火花的箭簇如雨注般“嗖嗖”地從他們頭頂劃過,暴露于外的人,即使僥幸躲過漫天凌亂的箭頭,也會頓時陷入滾滾濃煙中,不知該逃向何方。

  處在順風(fēng)風(fēng)勢的后晉軍營,徹底陷入一片火海,濃煙與飛沙交錯之地,皆似一片夾在篝火上的人間煉獄。

  從營帳中沖出的符彥卿,一把將安歌抱上步云天地,“昭華,趁亂快走!”

  安歌勒住韁繩,箭簇從它飛揚(yáng)的驄毛縫隙危險擦身,“或許趁亂我們都可以走!”

  一眾殘存兵將此刻早已聚攏至主帥身側(cè),即使被嗆得淚眼迷離的夏尚直,也是毫無畏懼,“若是被大火窩囊燒死,不如殺出一條血路,死了也是好漢!”

  此言一出,立得眾人呼應(yīng),符彥卿俯身上馬,不顧各處亂肆飛揚(yáng)的箭齒,高聲疾呼,在黃沙迷霧之中如天神降臨,當(dāng)即穩(wěn)住了軍心,“遼人借風(fēng)勢焚燒我軍,如今必得沾沾自喜,咱們?nèi)棠蜕贂r,再奮力還擊,可以將他們殺個措手不及!”

  話音未落,他便徒手接住朝自己襲來的箭身,將其一折兩段,“契丹沒什么可怕!”

  一眾將領(lǐng)見此情狀,早已按捺不住激昂的情緒,騎上馬就要奔襲而走。

  “眾將且慢!”符彥卿忙止住他們的躍動,“眾人護(hù)好口鼻,在各自營帳伏地靜候。少傾,號令下,再行整軍突圍?!?p>  威武軍師,毀家紓難。捐之沙場,以拒強(qiáng)虜!

  契丹那旁,從外圍遠(yuǎn)遠(yuǎn)望去,整個后晉軍營已是火舌高聳,坐鎮(zhèn)后方的耶律德光知曉此戰(zhàn)已是勝券在握,雄武大將軍蕭翰則在旁進(jìn)言,“陛下,可否再讓弓箭手加射幾排火烈箭矢?”

  “不必為這幫將死之人,再費大遼一刀一箭?!彼蠐P(yáng)脖頸,深吸吐納,“朕似乎聞到了烈火焚燒人骨皮的味道,或許,這就是勝利的味道?!?p>  “震天哭嚎,如今已復(fù)沉寂,看來那幫漢軍早就被燒焦了?!笔捄步铏C(jī)逢迎,“陛下連日征戰(zhàn),不眠不休,帶領(lǐng)皮室軍親力親為,如今既然大局已定,還請陛下以龍體為上,卸下這百斤重的鎧甲,才令萬民心安。”

  耶律德光這才覺出幾日肩頭的重壓已是讓他的脊椎暗自酸痛,雖是盛年體健,卻也經(jīng)不住這一襲沉重的鉄鷂子加身。

  初時,遼太祖耶律阿保機(jī)親選天下精甲三十余萬,為精兵強(qiáng)將三萬騎兵與其戰(zhàn)馬統(tǒng)一配備,任憑普通的刀槍箭簇均無法傷及性命,更精妙的是,人與馬之間再用上一條堅不可摧的鐵鏈牢牢套住。生時,便是一駕駕鋼鐵之師,可勢如破竹地沖亂打散敵方的血肉之軀,危時,也能人馬合一,不致從馬上跌落,或許還可逆轉(zhuǎn)戰(zhàn)局。

  耶律德光在蕭翰和一眾人等幫助下,才把這一身鎧甲剝落在地,他心疼得撫摸著自己胯下的汗血寶馬,因多日奔波往復(fù)而沫星直流。

  見勝券在握,耶律當(dāng)即下令全體騎兵下馬卸甲,以慶賀誅殺后晉敵軍主力,終獲攻克中原的旗開得勝。

  要說這鎧甲穿之不易,脫之亦難,這邊眾人好不容易解下人馬合一的鐵鏈,剛下馬立頓,便忽聽得從那片火海四角,紛紛傳出霹靂疾行的馬蹄巨響,直逼遼營而來。

  “符家軍的兄弟們,我們沖?。 ?p>  震耳欲聾的號令從天而降,對已徹底卸下心防的遼軍騎兵而言,似如一柄利劍,直搗黃龍命門。

  耶律德光始料未及,那些明明應(yīng)當(dāng)在火海中化作枯骨旋灰的漢軍,又怎能突然毫發(fā)無損地出現(xiàn),加之飛舞勁風(fēng)與狂沙阻隔視線,待到遼軍看清時,潛伏許久的符家軍,早已氣勢洶洶地突襲到他們身前。

  多數(shù)遼兵想爬上戰(zhàn)馬,卻因鎧甲極為笨重,一次次地爬上又跌下,有的甚至被驚散的馬蹄肆意踐踏至死,有些腦子靈活的、想解下全身武裝,可如天兵天將下凡的符家軍,絕不會留給他們茍延殘喘的任何機(jī)會。

  刀起刀落間,不過是你死我活。

  如此一般,勝利與失敗的天平猝然扭轉(zhuǎn),噼啪作響的熊熊火焰,奏響了漢軍以少勝多、雷霆萬鈞的反撲號角。

  耶律德光心愛的汗血戰(zhàn)馬早已被“鉄鷂子”的多日折磨,直至精疲力竭。皮室軍不知從哪里找來了頭健碩的駱駝,這才慌張地帶著早已自顧不暇的一方草原霸主,灰漆漆地狼狽逃竄。

  駱駝脖鈴清脆見響,多多少少給這份倉皇染上一抹詼諧浪漫的底色。

  安歌抹了一把已被煙熏得灰白相間的臉,大笑著揮舞起屠刀向敵人刺去,她人雖小,每一劍都精準(zhǔn)凌厲,每一劍都令自己舒暢無比。

  這一刻,她明白,死是坐以待斃,生卻是無所不用其極!

  “少夫人,醒醒……”

  睜開雙眼的一瞬,安歌還能依稀聽到從自己嘴里傳出的咯咯大笑,不知在夢境中笑了多久,竟覺得兩腮都有一絲隱隱酸疼。

  次翼貼心地遞過一碗熱茶,“少夫人,笑了這么久,喝口茶潤潤喉嚨再睡?!?p>  她就像在陽城那般饑渴,囫圇地續(xù)了兩碗,方才心滿意足打個飽嗝,又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顯得無比愜意,“連著數(shù)月被拘禁在此,真是許久沒有這么暢快地笑過了。深夜寂靜時,沒有嚇著你罷?”

  “回頭等哪日,少夫人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時,奴婢也在夢里大笑一回,看看您是否還能安然若素?!贝我眄斨鴥蓚€黑眼圈,將安歌手中的茶盞接過,不動聲色的說。

  “好你個次翼,這次我回來,才發(fā)覺你也會嬉笑怒罵了。”安歌張著十指,對著自己在夢中陽城之戰(zhàn)里沾滿鮮血的雙手楞了片刻,趕忙塞到毯子里,即使暑熱未散,身體也不住打起一陣寒顫。

  “今夜之前,奴婢也從未見少夫人笑得如此開心過,就連和少爺在一起時,也不曾有?!?p>  一年前,安歌被“秦王”李守貞下令禁足甘棠苑后,次翼便徹底斷絕了與姨娘初蟬的姐妹情誼,重新做回婢女,陪伴在安歌身邊。

  之前兩人雖是主仆關(guān)系,卻從未有過如此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的過往。每日,安歌都會教次翼舞劍練功,次翼則教著安歌繡花女紅,一來二去,安歌似找回了從前與忍冬姐姐在符家的感覺,于是待她更是親厚幾分。

  安歌望著那抹從窗欞雕花上撒入的清冷月光,既擔(dān)憂又帶著幾分不肯放棄的驕傲自尊,“我來時,還是初春。如今,一年半光景已過,將入冷秋,他都未曾來看我一面,真是令人心寒。”

  “少夫人,我是擔(dān)心少爺?shù)牟 瓝?jù)說這病是打娘胎里帶來的,老夫人年輕時與老爺不睦,孕期烙下了這神情郁結(jié)、郁郁寡歡的癥候,也連帶著傳給了少爺。如今隨著她年紀(jì)增長,聽說意識都時?;靵y起來,有時連少爺都認(rèn)不得了。少爺不愿意治病,總是聽天由命,其實是不愿意活到像他母親這般狼狽的樣子。您要多勸勸少爺,起碼您的話,他能聽得進(jìn)去?!?p>  “我又如何勸得住他?當(dāng)初我倆明明已經(jīng)逃離這虎狼之地,他卻義無反顧地回來,我以為,他終于可以下定決心與他父親抗衡,終究還是逃不出他父親的手掌心。作戰(zhàn)打仗本非他所喜,這么僵持下去,最終崩潰的只能是他自己?!?p>  “少夫人……”次翼滿臉憂心,欲言又止道,“若說這場仗也是怪極,很少能聽到什么廝殺聲音,距離開戰(zhàn)都過去了數(shù)月時日,也不知具體戰(zhàn)況如何?您說,會不會外面已經(jīng)撤了?”

  “我倦了,睡吧?!卑哺桦m被困于此,卻心如明鏡。

  曾經(jīng)有過多次圍城經(jīng)歷的她知道,被困之城的堅守等來的不過是漫長又痛苦的一點一滴的耗竭,就像用刀割腕,不會讓人猝離,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抽去一個人最根本的元氣。

  這樣看來,或許,李崇訓(xùn)的病,亦是如此。

  她不愿讓對此一無所知的次翼陷入恐慌,便不言半語,閉眼假寐起來。

  清醒與迷離間,她開始嘗試回想李崇訓(xùn)的樣貌,可是,想了好久都想不起來。

  她恨他,又開始想念他,她看不透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他,還是被他所感動,抑或是自己不過是正人君子的俠義之舉?

  幽禁在甘棠苑的一年多,他從未露過一面。若是他內(nèi)心還有一絲感情,又怎能忍著這么長時日都不來瞧自己,細(xì)細(xì)想來,這樣的感情,不管是真心喜歡還是虛情假意,都讓人心累至極。

  于是,她忽然憶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份心底中對“愛情”的向往和定義,似乎并非眼前這般別扭難懂。

  她想到那張熟悉又陌生、曾經(jīng)令自己畏懼不已的臉,以及他帶給自己最初的怦然心動。而后,她一直說服自己,必須愛上舍命相救、患難與共的羸弱夫君,但是,她不懂,這究竟是感恩還是眷戀?是替代還是懷念?

  總覺得,少些什么。

  總擔(dān)心,時間長了,兩相生厭。

  迷迷蒙蒙之際,天色已是大亮,安歌被院外一陣故意壓低聲音的爭吵擾醒。

  “你們這點飯菜,怎么能給少夫人進(jìn)?不要欺負(fù)我們現(xiàn)在禁足,你們要為以后想想!”次翼本就不喜發(fā)脾氣,可這次看樣子是真的受了委屈,淚氣上涌間,快馬加鞭的語速,似是極力壓制著喉嚨里翻滾的哽咽。

  “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后?你們天天無事可做,能有口飯吃就已經(jīng)不錯了,哪里還挑剔這么多?”送飯的仆從也是面黃肌瘦的樣子,他憤憤地把食盒撂在地上,“姑娘,今日這飯菜你拿便拿,不拿我們就拿去分了,你再好好想想罷?!?p>  從次翼身后突然現(xiàn)身的安歌,彎腰掀開食盒,只見里面唯有凄凄慘慘的兩個粗面饅頭和一碟不見油星的幾棵青菜,還有一大盆稀得不能再稀的湯水。

  次翼一見安歌,終于抑制不住,扁嘴抽泣起來。

  安歌拍著她的肩趕忙安慰,“沒事,這不很好么,兩個饅頭,咱倆一人一個。”

  “少夫人,他們說,這是咱們一天的伙食……”次翼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仆從像泄了氣的皮球,只得從實招來,“少夫人也莫怪小的,小的不敢藐視您。但以現(xiàn)在的狀況,您每日的餐食,已是強(qiáng)出眾人數(shù)倍了。不瞞您說,小的和家人一天都沒吃飯了,上頭說,糧食有限配給,今日能不能輪得上,還是兩說?!?p>  安歌即刻明白他所言非虛,看來這一次,自己又要向他先行低頭了,內(nèi)心雖是許多不甘,但事關(guān)無數(shù)人等的生死存亡,戚戚切切的小兒女之情也只得置之腦后。

  她利落的拿起一個饅頭塞給侍從,次翼根本來不及阻攔。

  “快拿走吃罷,我昨天吃過了?!?p>  “少夫人……”侍從感恩地跪倒在地上,對她叩著頭。

  “起來罷,你去把少爺叫來,就說,我想見他?!卑哺枵f出這句話時,越來越覺得眼下的自己,是此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卑微。

  “可是,這……王爺有令,不準(zhǔn)少爺探望,更不準(zhǔn)下人隨意傳話?!?p>  “好啊,”安歌翕出一聲冷笑,云淡風(fēng)輕地說,“那你告訴他,我要死了。他知道的,我一向說到做到?!?p>  隨后,她取下正屋墻壁上懸掛著的兩柄長劍,扔掉劍鞘,雙臂開始無比瀟灑地持劍揮舞起來,似是練功,實則發(fā)泄。

  從她昨夜之于陽城之戰(zhàn)的夢中醒來,便開始無比懷念起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的灑脫不羈了。

  過往的圣潔冷艷和傲然獨立,不該被世間慘淡“向生卻死”地磨滅在這塊彈丸之地。

  劍鋒迎著光跡折射入眼,勾起她記憶的殘片,猶記兒時父親出征前,她跑到書房,哭喊著要學(xué)木蘭從軍。

  因為安歌并非父親正室夫人所出,又是從偏僻蜀地帶回的私生女兒,從小雖有父親寵愛和二哥昭信維護(hù),卻也是受盡其他家眷背后的冷言冷語,嘗盡千夫所指的人言可畏。

  那時,還是孩童的安歌只說了句話,便讓父親從此對她刮目相看,“父兄不能護(hù)我一世周全。若要自保,唯靠自己!”

  從第一次握上劍柄感受到與生俱來的熟稔開始,她那刀光劍影的夢想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武器起初只是為了保護(hù)自己,漸漸地,夢想越長越大,有時以為可以為了其他東西而輕輕放下,卻不知它早已與身心融為一體,生根發(fā)芽。

  活著一日,那個劍與影的夢想即使再壓抑,也會在合適的時間噴薄而出,宣泄不休地告訴自己,它們依舊在這里。

  “少爺,您終于來了!”次翼猛地跪倒于地,口中逸出一聲帶著哭腔與期盼的呼喚。

  安歌用余光瞥見大門前飛奔而至卻又手足無措的熟悉身影,眼眶忽覺有些發(fā)熱,遂狠狠咬住下唇,令那股溫?zé)嵘嗜?,開始了今日之于自己、之于未來的最重要的周旋之戲。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卑哺桦p劍合璧,朝天空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定格半刻,雙劍直直刺向中天之日,刀刃反射的光線好似太陽被刺中后流出的血跡,閃爍得無比犀利。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隨即,她拋出左劍,徑直打落屋檐邊緣的一折瓦片,左劍落回于掌心,雙向回旋,轉(zhuǎn)瞬如花,看似堅硬的瓦片已被削鐵如泥的刀劍左右開弓地瓦解個支離破碎,零落于地,濺起幾絲清脆回音。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卑哺枰粋€側(cè)身,將雙劍伸向盛滿雨水的銅缸,帶出的水花以其站定位置為圓心,伸展出一道道直線,遠(yuǎn)觀之人眼中,長劍好似翻轉(zhuǎn)與鼓掌之間,瞬間長短延縮,氣勢滂沱,無與倫比!

  忽的,安歌突然朝李崇訓(xùn)旋轉(zhuǎn)而來,在他駐足的一劍之地站定,刀鋒直直抵在他的胸口。

  那張養(yǎng)尊處優(yōu)、不問世事的白皙臉龐,不過一年光景,已被風(fēng)吹日曬得泛黑了許多,嘴邊的青色胡茬滋生蔓延,眼下的烏青更是比經(jīng)年前增添可怕的濃墨重彩。那具本就骨瘦嶙峋的身板更顯形銷骨立,全身上下,皆是說不盡、道不明、意難平的的羸弱滄桑。

  安歌心里一緊,嘴中吐露著醞釀許久的言語,“垓下之圍,四面楚歌。長相廝守,風(fēng)雨同舟。虞姬可為項王而死!”

  她眼含淚光,字字鏗鏘,卻又暗藏悲戚,猶如生死決別,“而今,河中之困,民不聊生。兵臨城下,囹圄孤絕,安歌又能為誰而死?”

  說罷,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將刀刃轉(zhuǎn)向自己纖細(xì)的脖頸,眨眼間已是人仰刀落,頸間散落一片殷紅。

  “安歌!”李崇訓(xùn)瘋魔一般沖過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下一秒,他決絕地將佩劍鋒刃抵在自己脖間,準(zhǔn)備立刻追隨她而去,雙雙化蝶,絕不獨活。

  懷中本已氣息奄奄的安歌忽然抬手,劈中他顫抖的手腕,長劍無力地墜落于地,瞬間鋒芒全無。

  她坐立起身,抹著偷偷倒在脖間的血漬,直勾勾地看著早已呆若木雞的夫君,嘴角彎著做作笑意,“我若死了,你可否收手呢?”

  “你的血……”

  “是從胳膊上采的,”安歌擼起袖管,目光一動不動地審視著他,“試著和你一樣,用刀片來割。”

  好一會兒,崇訓(xùn)終于回過神來,篤定地回復(fù)她的疑問,“你若死了,我便同赴碧落黃泉?!?p>  “既如此,為何遲遲不來看我?”

  “我說過,待旌旗飄揚(yáng),我才敢拿著皇后的鳳冠,與你并肩。在此之前,我沒有資格……”

  “可悲??!李崇訓(xùn),你從未懂過我,”

  他的眼里閃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難過,“什么?”

  “這頂鳳冠不該由河中城上萬百姓的性命鑄成,你們在此做困獸之斗,實在是愚蠢?!?p>  “你想怎樣?”

  “我要以攻代守,拯救這生靈涂炭的河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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