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近杜鵑啼不斷,寒催歸雁去何窮。
兵還失路旌旗亂,驚起紅塵似轉蓬。
新周初立,正值百廢待興,出乎預料之外的湘陰公的暴亡,卻為這個初生的帝國漸漸籠上一層波詭云譎的陰云交織,各方勢力錯亂興起與重組間,共同考驗和審度著它和它的新主究竟可將這方天下長久坐擁,抑或如之前的梁、唐、晉、漢一般曇花一現(xiàn)、過客史間。
北方,河東節(jié)度使劉崇聽聞長子薨逝,當日便身著素服憤而即皇帝位于晉陽,立國曰“北漢”,占據(jù)并、汾、忻、代、嵐、憲、隆、蔚、沁、遼、麟、石十二州之地,與黃河以南及太行以東的大周分庭抗禮。
同時,老奸巨猾的劉崇也不似劉承祐那般年輕氣盛、不肯屈尊,他深知小小北漢勢單力薄長久以往定非大周對手,便依照石敬瑭的辦法舉一反三、照貓畫虎地尋找起靠山來,他派出使者前往契丹遞交親筆書信以示依附,“本朝淪亡,紹襲帝位,欲循晉室故事,求援北朝。”
契丹皇帝耶律阮正擔憂大周新帝郭威不似過往唐、晉、漢舊主一般容易掌控,北漢便主動投靠上門,且謙恭自稱“侄皇帝”,雖沒有獻上燕云十六州般的軍事要塞,每年進貢十萬緡歲錢的冊禮約定也算給足了大遼之主至高無上的顏面和尊榮。
東方,郭氏派人找到慕容彥超徘徊于兗州的行蹤,圣上即刻賜詔冊封“兗州節(jié)度使”以安撫其心,另為其報以玉帶并喚之為“超弟”以示親近。
慕容反倒愈加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心中的疑懼日益加深,聽聞劉崇新建北漢,作為后漢高祖胞弟,他的心思迅速活絡,在兗州的募兵操練活動也愈加膽大妄為,好似轉瞬之間,便可和北漢一東一西之間,共同扼住大周的咽喉命脈,給予其致命一擊。
南方,南唐李氏一族受慕容彥超所派使者蠱惑,更希望牽制住大周問鼎中原的腳步,便多次從南面給予大周國土以騷擾和軍事壓迫,時間久些,許多居于南境的民眾開始紛紛逃離大周,當?shù)乜h令無奈上疏此事求援,郭威雖心痛,卻只得加注朱批,“朕德行有愧于民,致南境民不聊生之狀不可緩解,生民皆往生處去,宜令州縣津鋪無得禁止?!?p> 政事纏身的郭威整日眉頭緊鎖,接連幾日不眠不休,餐飯也因心緒煩懣而進得極少,郭榮擔憂父親身體,便請安歌出馬讓郭威暫時從這些繁雜的國事中抽身開來。
安歌心中早有盤算,她便以絳珠和夏虞侯的“主公”身份出面,請皇帝下詔允其擇吉日完婚,“陛下,您也知曉夏虞侯與絳珠姑姑相識已久,又得陛下親賜婚約,二人已是不勝感激,如今,六禮已循規(guī)履行,嫁娶物拾也已置辦齊全,卻因近日來國事情勢從緊暫時擱置,不敢擅自行禮完婚。”
安歌邊說邊偷偷觀摩郭威的表情與臉色,“絳珠姑姑倒好說,只是夏虞侯那個急脾氣,早已如坐針氈,另外,他之前揚言要在昏禮之上按照后蜀之禮為新娘獻歌一曲,如今由于不知婚期何至,因其每日反復操練,嗓子都幾乎啞掉一般,昭華實在被他逼得沒有辦法,只得前來向圣上求助一二?!?p> 郭威放下手中攥緊的奏折,單手張開輕揉著泛紅的太陽穴,懊惱地說,“小昭華提醒得極是,朕之前說過要做主婚人的,這些時日政事繁雜,竟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當真罪過?!彼従弿凝堃紊险玖⑵鹕?,雙手背后,看著遠處漫目霓虹的晚霞遮天,終于從緊迫孤絕的狀態(tài)恢復了些往日的和善從容,“家中許久沒有喜事了,此次著實該好好熱鬧一番!”
當安歌把此事來龍去脈和坐在梳妝臺前已是一身新娘裝扮的絳珠笑著說起時,后者卻是一副語焉不詳、心神不寧的彷徨面色,安歌的心情反倒好似新娘一般,喜滋滋地招呼周圍的仆人一同鞍前馬后的操持著典禮前的準備。
為聊表大周及郭氏親貴對夏虞侯與絳珠的感激之情,郭威親賜了一座偌大的府邸,他二人異口同聲地表明心跡日后勢必要跟隨符氏回到青州效力的,故僅借此地作為完婚之處小住些時日便做歸還,毫不貪婪。
二月初十成婚之日,這方三重門院落之中的最后一堂留給新娘做出閣之地與行禮洞房,中間一堂為新郎準備及迎親之所,前院則為拜堂及眾人賀喜之處,二人雖算不上正統(tǒng)皇親國戚,卻因符家及之前為保衛(wèi)郭氏的功勞,再加上圣上的蒞臨主婚,前庭儼然已集聚了大周最有權勢和地位的貴族名流,人流熙熙攘攘得令這偌大的園子竟略顯緊湊局促。熱鬧的賀喜聲早就穿透院墻落到后院新娘的梳妝小閣,卻絲毫未曾打亂安歌部署的穩(wěn)健節(jié)奏。
“大小姐,”絳珠輕扶住安歌從雜物盒翻找耳飾的手臂,側頭朝身后的一眾婢女們輕聲談吐,“還請姑娘們稍稍屋外等候,老身想和大小姐單獨說些話。”
待眾人出了門,屋內(nèi)只剩她倆人相對時,安歌彎著嘴角,低垂眼眸在她對面緩緩落座,心中如明鏡一般,“姑姑想說什么,我都知曉。之前的事,我根本不曾怪你,不論你替君欣在背后操縱與否,我都會嫁到李家,一切因果與你無半點干系。我信緣分,無論如何,崇訓都是會走進我生命之中的,我感激與他的這段相逢?!?p> “謝謝大小姐的寬宏大量,是老身背信棄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您將深埋我心中已久的愧疚心結解開,老身死也無憾了?!?p> “好了姑姑,”安歌急忙捂住絳珠鮮紅欲滴的覆唇胭脂,“你倆忠心守護彼此便已足夠,夏叔為符家軍奔走操勞了大半生,你們還是要享受珍惜這份得之不易的團聚。家國情懷雖重,卻不能讓位于你們自己的幸福。”
聞此,絳珠面色露出片刻的驚詫,復而又重歸隱憂,“大小姐如此告誡我們,卻唯獨忘了自己。您也要適時稍稍忘記些家國情懷,去考慮自己的幸福了,您如此苦自己一人,我們很擔憂,老爺更是心急如焚。”
“我?我還是自己一個人陪在父親身邊比較逍遙自在?!?p> “您口中那位后蜀公子呢?為何不能前去尋他?”
安歌眼神忽的一黯,“我和他回不到從前,也無顏再和他面對。如今看來,我與他此生必是錯過,再想也是枉然?!彼羰钱敃r毅然決然地留在后蜀或重生之后回到他的身邊,自己又會得到何等完滿的幸福呢?念及此,她晃了晃頭,止住自己不切實際又只能徒增傷感的幻想。
絳珠握著安歌蜷緊的手,繼續(xù)關切地問道,“那郭公子呢?我們都能看出他十分欣賞于您,你們二人不論背景、出身,還是心志所向,都十分合拍登對,為何不能再進一步呢?”
“他如此出色,如今又身處大周高位,多少貴族少女都將目光系于他一身,我生長于軍旅,貌若無鹽,性情也不溫和,他只是把我當做小妹看待,若是選妻子,又怎么可能會看中于我?家宴那晚,他若是有意,早就應了陛下的恩賜,又何必支支吾吾給不出答復,只是不愿致我顏面掃地罷了……”安歌咬著唇,越想越委屈,言辭也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對郭榮壓制心底已久的情感傾向潺潺流露出一二。
絳珠將精致的臉頰湊上前去,一言以蔽之,“這么說,您還是喜歡他的?”
“我是仰慕他已久,但卻無法辨別他、甚或是昶君、崇訓心底真實的想法,對我是利用、是真愛還是兄弟情義?我從不知曉,這讓我覺得很沒有安全感。更何況……”安歌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苦笑中露著些許隱憂,“他如今膝下無子,想必對子嗣更是急切,我的身子受過傷后,確實不知情狀幾何,不想再誤了別人。”
望著絳珠眼中無盡的憐憫,她長吸口氣,隨即恢復了日常的平靜,“我習慣于在戰(zhàn)場上把控進攻的方向,但是在這片女兒家的戰(zhàn)場,我卻絲毫沒有任何把握。有時想想,說不定世間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夠讓我們彼此視若生命的男子,如今便只想退縮了?!?p> “哪一個女兒家都是怕極了男子可能給予我們的傷害。”絳珠將安歌發(fā)髻之上的寶藍云冠珠花輕輕扶正,看著眼前這張清秀年輕的面龐,好似也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我也有過喜歡的人,自己深知配不上他,只想默默守候在他身旁,時間久了,心就乏了累了,卻又不愿放棄也不愿忘記,那感覺現(xiàn)在想起,仍是滿滿折磨的回憶,所以,還是首先要優(yōu)雅從容的保護好自己?!?p> 安歌怔怔地透過涂抹脂粉以后依舊風韻猶存的絳珠,看出她青蔥歲月中光彩四射的痕跡,“所以那時夏叔向您示好,您也未曾應允?”
“他和那人的談吐氣質(zhì)都不可并論相提,我以為他對我不過偶然興起,便一直不屑一顧,卻沒料到,他這一追,竟跨過了十幾年的光景?!苯{珠忽的嗤笑起來,眼角倏忽擠出一疊淺淺的溝壑褶皺,每一道卻隨著舒緩的回憶填滿了絲絲相濡以沫的陪伴與甜蜜,“結果這一生,兜兜轉轉,才知道他是待我最好的人,他不可能再看中別人,我更是再也不想離開他,這便是真正的踏實了?!?p> “所以啊,”絳珠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心動是一瞬間的事,心安卻是一輩子的事。找到一個讓你心動又心安的人羨煞旁人固然好,卻也并非每個人都有如此幸運,若是找不到這樣的人,選擇一種令自己心安的生活方式,也是另一種踏實的歸宿。大小姐,不論您如何抉擇,符家和我們永遠都站在您身后?!?p> 安歌舒暢又飽含熱淚地笑著,將自己的面頰貼上姑姑丹壁刺繡的肩頭,絳珠輕拍著她的背,翕出淺淺的哽咽,“有些話,不能總憋在心里,說出來便好了,傷感也會散得更快。”
安歌輕輕吸著鼻子,從托盤上拿起九翚四鳳及珍珠鑲嵌的覆面頭冠戴在絳珠的頭頂,寶石清脆的伶仃聲好似記錄著眼前這位新娘從年少到此時的紅塵心境、往事流連,也記錄著新娘因興奮緊張而同步跳動的快速心率。那一瞬之于安歌,則是令她回想起三年前的自己,恍若也是這樣的冬季,一身紅衣的崇訓眉目笑焉地牽著繡球走向自己。
倏忽間,門外響起婢女們一陣尖細嗓音的騷動,隨后屋門被“咣”地一腳打開,嘶啞高亢的聲音不速而至,“媳婦、昭華,你們怎么還不出來,急煞我也!”
安歌無奈跑到門口截住他的去路,“你怎么闖來了?吉時未到,你不能擅進新娘閨閣!”
沒曾想,夏虞侯癡癡地看著窗前已是鳳冠霞帔加身的絳珠捂著嘴對自己笑個不停,心頭撲通撲通愈發(fā)跳動得厲害,任憑安歌如何推搡也是巋然不動,眼睛直楞楞地,半晌才不住地點著頭,沙啞地擠出幾個字來,“好看好看,真像個小閨女……”
“哎呦!”安歌看著他呆愣表情本來已是憋笑了很久,終于被他這句肺腑之言逗得前仰后合又略帶惱怒地嗔怪,“是啊,你看姑姑像個小閨女,再看看你,胡子拉碴的樣子,今日這般日子都不知道收拾收拾自己,嗓子又如此沙啞難聽,今日最好不要開口說話,否則這滿堂賓客的,回頭都說你配不上人家,讓他們看了你和符家的笑話去!”
安歌平日里便喜和夏虞侯打著嘴仗互相貶斥對方,今日她看著夏尚直滿臉的不修邊幅的胡茬,禮帽和花球略顯歪扭地帶在身上,讓她看著氣不打一處來,隨口牢騷了幾句。但這些評論好似真的入了夏虞侯的耳,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腰帶箍緊的渾圓的肚子和凌亂飛舞的胡須,頓時好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轉身走出屋外。
“姑姑,他這個樣子怎么配得上你嘛?”
絳珠語氣之間對未來的夫君頗為維護,“大小姐,方才您說得確有些重了。他這人表面大大咧咧,實則也是脆弱敏感得很呢?!?p> 吉時將至,卻遲遲不見新郎前來迎親,安歌心覺古怪,便趕忙派人去催促,不一會兒便聽到位姑娘邊朝閨閣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嚷著,“新郎不見了!新郎不見了!”
“什么?”絳珠一聽此訊息,嚇得站起身來便要跑出屋外去尋。
“你不能走,我去看看!”安歌命幾位婢女照看好絳珠,便撒腿朝前院和中院跑去。
中院如今已是亂成一團,一眾婢女小廝來回奔跑著到院子里的各處房屋找尋,惹得前院準備觀禮的大臣們都因不知何事而不時朝這邊好奇張望。
安歌看著屋內(nèi)被放置在桌上胡亂脫下的新郎禮服和花球,氣得渾身發(fā)抖,“夏尚直,你今日要敢拋下絳珠,我便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來,然后手刃了你這個膽小鬼!”
她知郭榮與子期此時應該在路上陪伴圣上前來,父親和絳珠胞弟秦隱正在前院招呼各位貴胄賓客,沒法幫上自己的忙,如若夏虞侯真的遁逃,不僅僅涉及符家和姑姑顏面的事,更是違抗圣旨的欺君大罪。
想到這層,她已是感覺冷汗涔涔,安歌覺得夏虞侯既然如此真心對待絳珠,便不可能真正地出逃或者逃遁得如此篤定,加之圣上前來,來往路途勢必已是基本封鎖,根本不允車馬行人通過。
于是,安歌趕忙召集院內(nèi)的一眾小廝和婢女積極部署策略,“府內(nèi)找的,一定要多看看角落,新郎可能內(nèi)心受了委屈,藏到了哪里,你們一定要仔細!府外找的,便要快馬加鞭地尋,他勢必未曾走遠!”
“少將軍,”有位小廝舉起了手,“那新郎倌究竟長什么樣子?”
這一問,引起眾人哄堂大笑。
他依舊舉著手恭謹又滿臉無辜地問道,“他脫了新郎服,我們哪里認得他?”
“是啊,是啊……”眾人交頭接耳地附和稱道。
安歌幾乎氣得七竅生煙,強忍著怒火耐心比劃,“他比咱們年紀都大些,絡腮胡子略有花白,大概有這么長,體格寬胖圓潤,看人總是笑嘻嘻的……嗯,可能現(xiàn)在也笑不出來了……好了好了!就這么多線索了,大家快去找罷!”
“少將軍,”那位小廝又不緊不慢地舉起了手,“我還有個問題?!?p> 安歌奔到他面前,惡狠狠地朝他怒吼,“你怎么這么多問題,還不快去找!”
他畏縮著肩頸,稚嫩的額頂都因驚嚇而擠出幾道紋理,他睜著一雙大眼睛依舊無辜得看向安歌,一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指著自己身側的人,“他……他好像跟你說的那位大叔很像,就是胡子對不上?!?p> 安歌瞥了眼他所指身側掛著兩撇精致胡須以及下巴圓潤光滑的身影,對這個調(diào)皮的小廝忍耐到了極點,在倒吸的涼氣即將噴薄而出之際,內(nèi)心忽然漏跳了一拍——等等,這個滿臉好奇張望、不知何故的人的確再似曾相識也沒有了!
“夏尚直!你跑哪去了!”怒不可遏的安歌高聲嘶吼間,才發(fā)現(xiàn)中院和前院的連廊已經(jīng)擠滿了騅兒為代表的一堆男女老幼,正在滿臉驚懼地看著自己。
面色通紅的安歌連拖帶拽地把夏虞侯推到屋內(nèi),緊攥著顫抖的雙手,極度擔憂因控制不住朝他揮舞拳頭,“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們都以為你逃婚了!”
夏虞侯聳著肩,滿臉無奈又齜牙咧嘴的張著雙臂,好似舉天狀。
“你啞巴了?怎么不敢說話了?你知道我們一堆人要去找你么?”
“哎呀,是你不讓我說話嘛!”沙啞聒噪的聲音終于重新響起,才讓安歌真正踏下心來,證明了此人確實是如假包換的夏尚直,“我聽你的,做一枚安靜的美男子,你又怪我!”
此時,安歌定覺得此生的白眼均在今日都翻盡了。
夏尚直興沖沖地跑到銅鏡前看著自己精心修剪的兩撇胡須和施了些脂粉之后的臉頰,左右翻看毫不厭煩,“昭華,你總說我配不上絳珠,如今我也捯飭捯飭,把絡腮胡子全都剃掉,又給自己上了些鉛粉,怎么樣?是不是也像個小伙子,能跟絳珠相配了?”
“是是是,我錯了,剛才不該這么說你!”安歌將桌上攤著的新郎禮服一件件捋好,像哄孩子一般唆使夏虞侯趕快換上,“現(xiàn)在夏叔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剛看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從西域高昌來的年輕人,和姑姑再相配也沒有了。時間不夠顧影自憐了,快換上禮服迎親去罷!”
夏尚直十分受用地傾聽著安歌口是心非的吹捧,又拿桂花水仔仔細細將頭發(fā)篦了個遍,才肯戴上帽冠與花球,挺直了身板驕傲地在眾人簇擁下跑到后院迎接新娘去了。
安歌癱坐在太師椅上,疲累不堪地仰天長嘯,“主公難當,受制于人吶!”
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幽幽響起,“安歌,你在這里做什么?圣上已臨,還不快去前廳接駕!”
“喳!”安歌反應極快,一個起身便箭步蹦出門外,停頓間,不由得恍若教書先生般連連搖頭跺腳慨嘆,“受制于人!受制于人吶!”
好在典禮與拜堂一切順利,安歌提心吊膽地生怕這位大叔又搞出點什么名堂,索性他安分許多,就是執(zhí)意要按照后蜀習俗為新娘引吭高歌一曲。
那磨礪如沙的嘶啞聲音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魔音穿耳,只是那所有音色皆在一個調(diào)子之上,好似真的從中原跑去了高昌國,直令聞者忍俊不禁。
看著夏虞侯那股子不知哪里來的飽滿自信勁兒,高坐主位之上的郭威終于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帶著全場親貴為其奏響了滿堂彩,連連稱贊道,“從未聽過如此奇特的曲調(diào),果然是西陲異族風情,直教人長了見識!”
夏虞侯又沾沾自喜地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徑直要塞到絳珠手中,十分動情地說道,“這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體己,加上之前從你手里借回來的,雖然不多,但都給你保管,你想吃啥穿啥,無需過問我,直接買了便是。我雖不富裕,卻希望傾自己所有讓你過得更好。”
站在一旁的喜娘見絳珠一手捧著象征平安喜樂的偌大的蘋果,另一手拽著繡球騰不出空來,便要替她將銀票接下來,沒想到夏虞侯條件反射般抽回了雙手,滿臉嚴肅、斤斤計較地說道,“這是我們家事,外人可不能私通!”
安歌一個人端坐在院門的臺階上,聽著身后不遠處一陣陣哄鬧和笑聲,欣慰地靜靜彎著笑唇,終于了卻了自己為他二人盤算已久的心事。
“姐姐,給你吃的?!辈恢螘r,騅兒蹦蹦跳跳地來到安歌身旁一同坐下,又往自己手中塞滿了蔗糖做的點心,“姐姐,是不是不開心的時候多吃點糖果,就能開心很多?”
“小饞貓,這可不行,吃多了這個對你的牙齒不好哦?!?p> “當時宜哥便是這么哄我的,如今我知道自己吃多少糖果,他也不能再回來了?!?p> 安歌心疼地將騅兒一把擁入懷中,“宜哥會在天上保佑你一世幸福的?!?p> “姐姐,我現(xiàn)在每天想到宜哥就會心痛,是不是有一天我心不痛了,他就真的離開我了?”騅兒忽閃著褐色得深不見底的眼眸,期待地詢問,“今日見絳珠姑姑美若仙子,令騅兒好生羨慕。”
“騅兒要替宜哥活出他人生中的那份精彩,他也會默默給予你力量,陪你找到真正的幸福。到那日,姐姐親手為你梳妝打扮,把你交到夫君手中,看著你鳳冠霞帔,看著你拜堂生子,看著我們騅兒成為這世間最美的新娘?!?p> 騅兒若有所思地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詢意,“姐姐,絳珠姑姑成婚了,我想跟在你身邊陪你照顧你?!?p> 安歌噗嗤笑出聲來,“你如今是張氏的女兒,是圣上的外孫女,我可沒有權力把你留在我身邊。再者說,究竟是你照顧我,還是我照顧你呀?”
“你倆怎么在這?莫不是被新郎官美妙的唱腔給嚇出來了?”郭威的聲音從背后飄然而至,言語玩笑間顯然心情已比之前好出許多,“你們符家的能人果然一個賽出一個,朕今日真是開了眼界!”
身側的郭榮和李重進皆露出雋秀爽朗的微笑,讓安歌和騅兒有些晃神。
“讓圣上見笑了……”安歌這邊聲音未落,騅兒便一把跪倒在郭威腳下,煞有其事地請奏,“陛下,騅兒有一事請求陛下恩準成全!”
郭威笑瞇瞇地扶住腰帶,舉手投足之間仍是揮之不去的軍旅姿態(tài),“哦?難道是有誰膽敢欺負騅兒么?”
“絳珠姑姑成婚后,姐姐周圍沒有女子貼心照料,實令騅兒難安,便請求陛下準許騅兒回到姐姐身邊長久陪伴。幾年來,騅兒受陛下與張家庇佑得以保全性命,如今,騅兒也不愿只做家里的一位閑人,如若能和姐姐一起為國效力,也是騅兒報效陛下和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最好方式!”
安歌內(nèi)心暗暗驚奇,三年未見,騅兒雖未及豆蔻之年,在圣上面前卻已是落落大方,思緒清晰又十分伶牙俐齒,那份篤定和堅持竟帶著自己年少時的影子,不由得頗感欣慰。
“這事待朕回頭和你母親商量一二再做決定。不過你小小年紀,知道反哺恩情、為國效力,也是著實不易!”
騅兒忽閃著少女特有的嬌俏眼波,嘴角迸發(fā)出淺淺梨渦,“多謝陛下!一切皆是師父舅舅訓示得好!”
郭威輕拍著李重進的肩膀以示褒獎,“這妮子果然有進益,重進這些時日當真辛苦了?!?p> 安歌關切問道,“陛下這么快便要回宮么?”
“朕在這里,大家的喜酒喝得也拘束。許久未曾出宮,正好趁機在城內(nèi)轉轉,重進你陪朕走走?!惫厣碇浦棺∫煌系墓鶚s,“榮兒在這邊好好幫著符家招待賓客,我看小昭華累得臉色都有些泛白了。”
目送郭威離開后,郭榮便陪安歌并肩坐在大門的石階上,卻一時間無話,只是看著騅兒快步跑出院門朝二人遠走的背影呆呆張望。
郭榮抿著嘴,故作輕松地打開話匣,“符妹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很快便要回家去了?!卑哺柰蝗贿种煜矏傃笠?,臉上一副眉飛色舞的神采,卻又有些故意掩飾之下的矯揉造作,“從家里出來已是四年有余,特別想念符家軍的諸位叔伯兄弟們?!?p> 郭榮順勢趕忙追問,語速加快許多,“北漢突立,又與契丹勾結,下一步我便要北上平亂,符妹是否愿意和我同去?”
“柴大哥糊涂了?”安歌略顯夸張地挑著劍眉作驚訝狀,“父親身為淮陽王,想必將要就兗州重地與那慕容彥超相較個高下,此時我哪里還有不與父親并肩作戰(zhàn)的道理?”
“這么說,你是一定要走了?”郭榮皺著眉頭,顯得欲言又止。
“是。聽父親說,符家嫡母怕我一直在外飄蕩壞了名聲,還為我說了親事,盼我早日歸家?!卑哺鑿母赣H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十分嗤之以鼻,此時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用這事來試探郭榮的反應來,“她雖非我親生母親,卻也是嫡母之命難違,聽說那人也是軍旅出身,我去會會他是個怎樣的貨色?!?p> “你怎能隨隨便便便要答應嫁人?”郭榮聞此忽的站立起來,略躬著腰咄咄勸言,面色涌入了焦急的微紅,“三年前,你和李家的聯(lián)姻是因為有后漢圣祖示意,我們作為臣子無能為力!如今,你已經(jīng)不必怕這些,就連陛下都以你自己的意見為重,你又何必去為了嫡母放棄你自己的幸福呢?”
安歌見他如此劇烈的反映,緊閉著雙唇,生怕在他面前偷笑出聲,心中已是幾乎溢出蜜糖來——“看來,他還是在意我的?!?p> “柴大哥,”安歌腦海中突然迸發(fā)出一個念想,打算此時此刻便朝他問個明白,是或否不過就是一個答案,若是,兩人便再無嫌隙、恩愛合歡,若否,便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見,自己從此也便再無患得患失的苦惱和遺憾了。
“什么?”
“我在你心中究竟……”安歌的話語尚未落地,天上便飛過一聲響雷,震徹得人心膽顫,緊接著,疾風驟雨便從屋檐之上傾瀉而下,瞬間形成細致綿密的雨簾。
安歌被這聲雷嚇了一跳,緊緊捂住雙耳,再也無法將剩下的話說出口。
“吧嗒吧嗒”的踏水聲從二人身后飛馳而過,騅兒舉著一把偌大的油傘快步奪門而出,“陛下他們沒帶傘,我去給他們送傘!”
“符妹莫動,我陪騅兒一同前去!”郭榮不放心圣上情狀,話音未落,便已只身跑到早已升騰起白霧的暴雨中,迅速消失不見。
“好險,幸好沒有說完……”冷風魚貫而入吹散了她一時間的頭腦發(fā)熱,想到仍寄于自己胞宮之內(nèi)的陰魚,安歌忽感連連后怕,“我這般模樣,的確不能夠再連累他了?!?p> 她怔怔地看著地上泛起的連綿雨泡,它們一個個被雨水濺起,又一個個被雨水澆破,好像從未來過。
“舅父,咱們?nèi)ツ沁??!?p> 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令正在汴河之濱微服游逛的郭威和李重進十分措手不及,這條街上本就離集肆稍遠些,平日里少有人往來,如今,竟連個遮風避雨的屋棚也是難找,李重進心急如焚,脫下外衣披在郭威頭上,卻也幾近于事無補。
透過密集的雨滴依稀看到遠處有個似乎可以藏身的屋檐,李重進便護著郭威迅疾跑向那里。
卻未料到,屋檐之下竟早已站著一位嬌小的姑娘,約莫十六七歲光景,手中緊緊抱著一條和她身形相比碩大的掃帚,額前的發(fā)梢已被雨水澆成條縷,卻也不知稍作整理,只是咬著唇用余光緊張地窺探著這兩位陌生又威武的男子身影一點點蓋過地上的自己。
她慌張地甩著麻花辮,跑出屋檐半尺遠,任憑大雨澆灌,和男子同處屋檐之下的恐懼早已蓋過了覆身的寒意。
郭威急切地向她招手,“姑娘,快些回來。我們不靠近你,你莫要害怕!”
李重進一方面不忍心看到姑娘家戚戚楚楚的樣子,另一方面也隨時保持著對圣上安全的極高警戒,他將郭威護到身后,警醒地環(huán)顧四周,自己的半個身子淋濕在雨中。
郭威瞇著眼張望著這漫天蒸騰的雨氣,焦急地勸說,“姑娘,等雨勢小些,我們即刻離開?!彼麑⒆约旱纳碜映馀擦伺玻瑢χ恢氲乃舐暫艉?,“我們之間有很大的空隙,你快回來,別作踐了自己的身子!”
鋪天蓋地的雨勢在一陣疾風的吹懸下愈發(fā)猛烈,那姑娘儼然有些喘不上起來,只好重新躲進了屋檐之下,全身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見她被自己的不速之臨驚嚇得凌亂不堪,郭威倍感歉意有愧,從懷中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讓李重進緩緩遞與于她。
李重進對來歷不明的她始終保有戒心,只是遠遠地伸手將絹帕舉到那姑娘身側,見她遲遲未接,又略顯不耐地輕聲催促。
那姑娘膽怯地抬起頭,順著那只不斷滴著雨水的清澈素白的手向上望去,一副冷峻又十分俊美的臉龐映入眼簾,直令其凍得發(fā)白的雙頰立刻染上一抹緋紅。她接過手帕呆呆地望著李重進浸在雨里的半個身體,好似想到些什么,忽然拋下一直緊攥的掃帚,飛奔著重新跑回雨里,不知何蹤。
見此情狀,已無力阻止的郭威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傻妮子在雨里這樣淋著,是要落下病根的?!?p> 李重進見這舉止怪異的女子離開了視線,終于松了口氣,“舅父今日為何對這陌生女子如此關切?”
“當初朕遇見你舅母那天,也是下了這樣的傾盆大雨,因為朕衣衫襤褸的在客棧門外的屋檐下,一直被店家驅(qū)趕,她便像天外飛仙般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惫髀冻錾僖姷目羁钌钋椋凵癯錆M了難以言說的神采,“那會兒朕十分冷,她拿了自己的一件夾襖為朕披上,朕便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溫暖幸福的時刻?!?p> “比登臨大寶那日都幸福。”他笑意連連,“方才看到她,便勾起了往昔的感同身受?!?p>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逐漸迫近,只見那姑娘抱著兩把油傘渾身濕漉漉地重新出現(xiàn)在二人身旁,她依舊佇立在屋檐的另一個邊角,伸直雙臂將同樣洇濕的傘遞到兩位男子身前,滿臉懇切地支吾著,“你們像是要趕長路,給你們傘……”
“子期哥哥!”
“父親!”
“子期哥哥!”
李重進瞬間抓到這清亮尖細又十分熟稔的少女聲,連忙歡喜地擴手大喊,“騅兒,騅兒!我們在這里!”
說也奇怪,待郭榮和騅兒跑來尋覓他們的時候,雨勢即刻戛然而止。
郭榮見郭威毫發(fā)無損,便虛扶著郭威的手臂,“父親,我們回去吧!”
郭威轉身離開之前,看著身旁不遠處那位略顯癡傻又知恩圖報的純善姑娘,眼中滿是贊許和憐惜,“姑娘,快回家煮些姜水驅(qū)驅(qū)寒氣。今日著實多謝你?!?p> 李重進隨即也要攬著騅兒一同離去,回身瞬間,他驚覺自己方才受職責所迫,對那姑娘的舉動實在太過嚴苛與面目可憎,便心想著要對她說聲抱歉。
可調(diào)皮的騅兒卻緊緊拽著自己的袖口越拉越遠,他也只得在半推半就間、側身回望那個停駐在青石板路旁、依舊抱著兩把油傘朝他們離開的地方靜靜張望的單薄身影。
忽的,他在回眸間彎著兩片精致的唇角,朝遠處女子送去了夾雜著感激和歉意的飽滿微笑。
那抹微笑,無比真摯,卻又足以明晃得攝人心魄。
就像有人日后所說,“那是我一生中得見最好看的笑容?!?p> 騅兒順著子期哥哥溫柔的眼波,終是定格在一張并不打眼卻容易惹人心憐的少女容顏之上,那副怯顏此刻正心無旁騖地癡癡接受著秀美公子投去的深沉目光。
一陣警惕不安的焦躁難以抑制地涌上了她的心頭。
潑墨畫中仙,闌珊雨簾間。
絳絲未鎖緣,世間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