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庭樹，忽然作離聲。
吾儕各衰老，何時重合并。
安歌整夜回放著殘存悸動的片段，每想一次便猶如朝大腦注入一股清醒之力，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幾乎一宿未眠，見東方既白，牝雞方晨，索性精力滿滿地起身操練起來。
她方一拉開院落門閂，滿心滿目便被坐在臺階之上的郭榮頎長挺立的美好背影占據(jù)，看著那微微泛著古銅色的結(jié)實脖頸，心頭瞬間蕩漾飛揚，身體卻似呆若木雞。
郭榮聞聲起身后，雙眸間皆是難以抑制的濃濃笑意，“符妹，昨夜可否好睡？”
“你為何坐在這里？是找巢……”安歌支支吾吾，緊張得連舌頭都打了結(jié)，“曹……將軍有事么？”
“找你有事?！惫鶚s拍拍身上的浮土與露珠，聲線低蘊如微瀾，柔情如香蜜，“想來看看昨夜為你貼的花鈿，你可否依舊喜歡？”
“??！”安歌忽而想到整夜不舍移除的眉心花樣，此刻和隱匿的歡喜一并赤裸裸地暴露在暗戀之人面前，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羞憤地咬著唇，雙手捂著那盞描金迅疾轉(zhuǎn)過身去，想撕又不忍撕，想躲卻又不知往何處躲。
“符妹！”郭榮毫不顧忌地握緊并拉下安歌緊貼在額頭的雙手，鄭重地扳過她的身子，安歌的鼻尖從他的喉結(jié)處蜻蜓點水般蹭過，竟令他不自覺吞涎下咽，那聲音在靜謐晨間顯得突兀而清晰。
兩人即刻怔住，完全不知所措。
“我來帶你看樣東西?！彼麑擂蔚馗煽葍陕?，便裝作若無其事，拉著她踱步門外來到一輛木質(zhì)小車前，“恭賀符將軍新春大吉！新年伴手禮，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見一向滴水不漏的郭榮如此滑稽行跡，安歌強忍不致自己笑出聲來，“這車不是昨夜那個贈我花鈿大叔的么？你怎么把它弄來了？”
“昨夜見你和騅兒在這攤位前徘徊甚久，又不知你們喜歡何種物拾，索性就一并把它們都買下來送予你們?！?p> “這太鋪張了，我們不能要！你趕快退回去，或者……把它們送給尾槿。”
“尾槿昨夜已經(jīng)被我送回了汴梁。”見她依舊冷若冰霜，郭榮一反平日彬彬有禮、舉止有度的品格，竟將安歌逼得連連倒退，直至庭院外側(cè)圍墻角落退無可退，“符安歌，自去年三月初八與你汴梁淚別，我一直心有不甘，再難有安穩(wěn)之時。素日里一見新奇東西便想與你分享，一聽聞各方戰(zhàn)事便想與你研判，一回到宮里便幻想能在轉(zhuǎn)角與你重逢。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落，但那份眷戀不減反增，那份執(zhí)著歷久彌堅。新正之前，父皇心情十分低迷失落，我甚是不安地推脫了父皇命我擔任新春副祭的差事，來到此地，只為見你一面，更想與你和好如初。你若依舊介懷如斯，我便再也不能好過了?！?p> 郭榮口中親述的半年苦苦煎熬，又何嘗不是安歌難以言說又難以化解的重重苦楚，他的一字一句皆如煮沸的滾燙熱水，狠狠地澆在安歌心頭凝固已久的堅冰之上，被澆筑的冰峰頃刻化為軟水，化作珠淚，伴著失而復得的釋放與心上之人心心相印的歡喜，洶涌地奪出眼眶。
見安歌嘴角一撇，哭得不能自持，郭榮周身滿是惴惴不安，唯愿上天攬月、水中擇花，將世間最難得的東西盡數(shù)呈給她，“符妹，這車東西你若嫌不好，我便再找你喜歡的去?！?p> 安歌作勢抱臂順著墻滑坐在地，也不回應(yīng)，只是埋頭嚶嚶地哭泣。
郭榮趕忙蹲下身來，輕撫著安歌頭頂厚厚的羊皮帽氈，左思右想，“你若不收，我便親自將這些送到符家去。當然這一送，便不僅僅只有這些了，索性聘金、聘餅、海味、四京果，連帶著香炮鐲金一并都送了去。”
安歌瞬間驚得泉涌淚腺瞬間干涸，“你瘋魔了！”
“半載未見，思想每日為你瘋魔一分，如今理智已被對你的瘋魔徹底占據(jù)，便是如今這樣的結(jié)果?！?p> “好好好，我收下，求你別再說了。這兩日，竟從你嘴里說出些奇奇怪怪的話?！卑哺栉鴿庵氐乇且?，心臟幾乎都要從喉嚨跳脫而出，卻不禁仍是矜持的顧左右而言他。
“從前，我怕你不喜，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只能藏在心底，如今堆砌太多，怕是再也藏不住了?！?p> “好好好，你別再說了，怪嚇人的?！卑哺枘X海中忽的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直勾勾地望著他的眼睛，觀摩半晌方才舒氣。
郭榮見安歌直勾勾地望著自己，不禁心花怒放，“你看什么？”
莫成想，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看你眼里倒影是正的啊，我還以為你被什么邪祟之物附了體。”
“如果要附體，最好是什么狐仙花神，這樣才能把你牢牢拴住，不再胡亂將我折磨得生不如死?！?p> “天啊，你住嘴！我不要聽！”
“好好好！我住嘴！”郭榮連忙從袖口掏出一疊絹白色絲帕，輕輕點在她早已被淚涕濕花了的浮鉛之上，嬉笑著悉心安撫，“你這花貓一樣的小臉像極了騅兒，哪里還有點叱咤風云的將女風范？若讓旁人看見，日后還怎能領(lǐng)兵打仗？”
“柴大哥，聽你方才的一番話我很感動，更有無限共鳴?！卑哺鑲?cè)過頭，躲過他親密的動作，用袖子胡亂在臉上擦了幾下，迫使自己凝聚幾近分散的神思，也終于止住了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小兒女心境，“我承認我喜歡你，這大半年來我一直想忘掉你，可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從昨日到現(xiàn)在，我也終于想明白，既然忘不掉，既然不舍忘，就不忘了。攢下這些美好的沉甸甸的回憶，等到老去之時再記起來，想必都會笑出聲的吧?！?p> “符妹……”
“柴大哥，聽我說完……”安歌雙眼只覺在冬日晨間暖陽的烘烤下一陣陣地泛著酸脹，“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你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這份心結(jié)可能連我都說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它的的確確存在于心底，自己這一關(guān)，我始終渡不過。對不起！”
“符妹，謝謝你對我呈現(xiàn)一個如此真實的自己，你的這聲喜歡，我等了很久很久，如今已得，便再無遺憾?！甭犓缡钦f，郭榮頓覺壓在心頭多載歲月的大石，終因這幾個告白字眼蜜化虛無，“你心里有結(jié)，我會和你一起解，你要等多久解好結(jié)，我便陪你走多久。就像夏虞侯和絳珠姑姑那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活著，便會一直陪你走下去。只是，我不希望你再不顧一切地推開我，人生苦短，情動實難。而我只愿伴爾身側(cè)，予爾溫熱。安歌，我們能否……從新來過？”
安歌一言不發(fā)，不置可否，只是忽地從郭榮身側(cè)匆忙起身離開。
他沮喪的閉目垂首，唯覺剛剛略有恢復的人生色彩重失方向。
“柴大哥，這是送你的護手皮套?！卑哺鑿男≤囍戏页龃宋?，便將這份惦念已久的禮物呈于他前，雙眼更現(xiàn)被瑩淚洗刷后的無比剔透與閃亮，“朔風凜冽，韁繩粗糙，你要多多保護好自己，不教別人擔心你?！?p> “符將軍！符將軍！”
安歌趕忙從對昔日的冥想中回過神來。
看到身側(cè)馭駕馬上的豐朗身姿，此刻正舉起手臂，神采奕奕地朝自己拍著那副與手掌緊密貼合的精致護具，“今日是你我第一次并肩作戰(zhàn)，我們一定能夠旗開得勝！記得好好保護自己！”
安歌彎著燦爛的唇角，為郭榮奉上一抹美麗且自信的篤定微笑。
半年后，他們遙望著盤踞于此、偌大難攻的兗州城，迅疾帶領(lǐng)各自隊伍，向兗城西門和北門踏土飛奔而去，連同曹英的部隊一起，兵分三路，軍臨城下。
大周牙旗浩蕩飛舞，集結(jié)兵力大舉逼近，依河而建的兗州如今已陷三面重圍，幾乎已成中央禁衛(wèi)軍勢在必得的囊中之物。
后周廣順二年六月，周帝郭威終于完結(jié)之于慕容彥超十二個月的寬限允諾，下令東進，親征兗州，一并帶領(lǐng)宰相范質(zhì)、鎮(zhèn)寧軍節(jié)度使郭榮、內(nèi)殿直都知李重進等肱骨眾臣聲勢浩大地前來，不僅是為了拔除中原所轄之地最后一根在喉魚鯁，此番更是一次向北漢、南唐彰顯大周國勢君威、告誡其切勿輕舉妄動的絕佳機遇。
六月十五日晨，大周向早如孤島的兗州城發(fā)起最后總攻。
安歌負責沖擊的西城樓門之上，此時唯有熄滅的火把孤煙散卻，毫無備戰(zhàn)人煙出沒，周身出離的寂靜無聲。
她正示意兵將每人做好抵御流矢的準備，便聽眼前兩扇沉重城門伴著與地面摩擦產(chǎn)生的低沉嗚咽，緩緩開啟，在這死寂般寧靜的清晨，率先點燃這座城池和慕容彥超的最后一次絕地反擊。
只見黑漆漆的隊伍從城內(nèi)魚貫而出，安歌雖知這招“開城迎敵”的策略有許多蹊蹺，卻只得高亢下令，“將士們！我們沖?。 ?p> 安歌瞄準騎著高頭大馬、身著將服鎧甲的領(lǐng)頭人，一劍劈下，本想著“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卻不料與那人連你推我擋的幾個回合都未抵擋得住，領(lǐng)頭人便已被劍刺中要害，應(yīng)聲墜地。
安歌貼著馬背彎下身，朝那人尸身上抹了一把，竟發(fā)覺滿手沾著漆黑的煤灰。
她環(huán)顧四周，原本以為雙方早已陷入一團混戰(zhàn)，卻發(fā)覺兗州士兵竟有大多數(shù)人不顧軍紀，嘗試躲開無眼的刀劍后，便四下抱頭、慌忙逃竄。
放眼望去，敵方士兵臉上盡數(shù)涂滿煤灰，慕容彥超黑臉如碳的特征瞬間埋沒于泱泱人海，指不定他早已盼著依靠眾多分身從大周軍隊眼下溜走，安歌心知不好，便匆忙高喝，“將士們！敵軍的人我們或殺或俘，一個都不能放過！”
安歌教人抓住未遂的逃兵盤問，方才知曉，從城內(nèi)涌出的人大多數(shù)是慕容的親兵親隨以及之前從各地懸賞招募的綠林好漢，昨夜慕容差人將自己的萬貫家財散盡于此并施加號令，“末世已近，畫黑炭于面，掩將軍于前，即可獲贈金銀一錠，城門既開，便可擇主而四方奔逃?！?p> 眼前的這群烏合之眾皆奔著逃命而去，安歌帶領(lǐng)著這支曹氏軍隊，于晌午前一番盡數(shù)殺伐，終于有驚無險地奪下兗城西門。
安歌這邊正核實打點著叛軍的人頭，力圖從中找尋慕容彥超的逃匿痕跡，不料就有士兵來報，“符將軍，郭將軍請您速速帶人前去東門支援?！?p> “郭將軍人呢？北門可否順利拿下？”
“北門已為我軍所控，但郭將軍在城中發(fā)現(xiàn)一條通往泗水河的地道，只怕賊人早已通過此道逃竄出城?！?p> 安歌旋即帶著一只百人分隊向東門馳騁，聽聞守衛(wèi)此地的士兵說郭榮帶兵往南去了，便掉轉(zhuǎn)馬頭，沿著寬廣的泗水河一路奔騰。
足足追趕了十幾公里，才見郭榮帶領(lǐng)一眾將士佇立在一座并不起眼的碼頭邊，焦急地朝遠處眺望。
安歌追溯著他們的目光，竟見一只不大不小的船舟此刻傾覆在寬闊的泗水中央，其上嚎啕求救聲四起，恍惚間仿佛確見一個身形高大、面如黑炭之人緊緊抓住桅桿，恣意掙扎，不一會兒便失去力氣，隨船一同沒入水中，再無聲息。
待水面上由船身沉沒帶來的波紋漩渦漸息，郭榮便派人下水打撈尸骨遺骸，以確認慕容終究為此斃了性命。
“我從未見過如今日這番陣仗，放棄守城反出城迎敵，確實實戰(zhàn)罕見?！彼舜驌普覍つ饺輳┏z骨的兵士們忙作一團，心頭總感懸而未決，“慕容知道我們這戰(zhàn)是來抓他復命的，便讓成千上萬的人做了他的替身，讓我們目不暇接、顧此失彼，此計謀確實高超?！?p> “可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他的身體魂魄終究還是沒能逃出生天?！卑哺柘蛏韨?cè)之人投去欽佩的目光，“柴大哥，若是我，以為守著東門便夠了，你又是如何知曉他會從這里逃脫呢？”
“自我破北門而入，見曹將軍的南門、你的西門已經(jīng)悉數(shù)攻克，卻無半分慕容彥超的蹤跡，便想著他不可能藏于城中坐以待斃，定是從城東的泗水逃生，然駐圍城外的兵將竟無一人得見，我便順著慕容的府邸搜尋，才發(fā)現(xiàn)由其府內(nèi)連接城外泗水碼頭的這道暗渠?！惫鶚s深深思慮，面色浮現(xiàn)一絲惋惜，“待發(fā)現(xiàn)時，他已帶家眷盡數(shù)逃到船上漂移而去，幸而如今船沉河底，卻還是可惜，沒能親自抓住活口呈給圣上?！?p> “圣上和慕容……仿若還有些需要他們自己去化的糾葛吧，本是一同經(jīng)歷生死之故交，如今卻到如此境地，想來也是遺憾不已?！?p> 此時，曹英副將前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啟稟二位將軍，曹將軍已搜羅整個兗城，上上下下尋找俘獲匪盜綠林合計九十九位，還請將軍示下如何裁奪？”
郭榮不見絲毫猶豫，沉著回應(yīng)，“隨俘虜一并押解至大營，聽侯陛下發(fā)落?！?p> “還有一事，”那副將儼然一副心有余悸的驚恐模樣，“其中一位年紀較大的老頭說，他知道慕容彥超帶著家人投井了，我們便順著他的線索，果真打撈上來幾具尸身，只是其中一人浮水后仍舊面目焦黑，卻因五官腫脹而無法辨認，還請將軍示下?！?p> 安歌不禁氣憤驚呼，“誰才是真正的慕容彥超？他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管不了這么多了，”郭榮緊抿雙唇，連忙對曹英副將下達指令，“讓曹將軍務(wù)必迅速加派人手以護圣上安危。至于慕容……真身還是嫌疑，我們一個一個地排查到底！”
于是，他命部分人手留守泗水之地，待從河中打撈尸骸之后迅速呈報于前，便連忙帶著安歌重返后方大營，處置一系列始料未及的善后之事。
“啟稟陛下，慕容彥超在兗城設(shè)下迷魂陣，目前已收到五處發(fā)現(xiàn)其尸身的奏報，究竟哪具是真、哪具是假，尚需仵作一一確認分析，方能明辨真身。”
收到郭榮跪奏，郭威面目凝重，“如此說來，他果真還是死了？”
“是，曹將軍、符將軍與兒臣在各城門嚴防死守，慕容插翅難逃，如今想來，必然是自戕以謝罪了?！?p> 郭威仰天長嘆，“唉，他寧可自戕，也不愿好好地和朕再多說一句話?！?p> 見郭威因故友嫌隙終成畢生遺憾，安歌心中不忍，故上前試探地奏稟，“陛下，我們在慕容從各地搜羅的一眾綠林中，發(fā)現(xiàn)一位吐谷渾模樣的老叟，那人說是您和叛臣的舊相識，還說想要親自向陛下請安謝罪?！?p> “竟有此等事！那吐谷渾模樣的人在哪里？”
“陛下，是否容微臣帶那老叟至御帳覲見？”
“不必，”不消說片刻思索，郭威便連忙起身跨步走出御帳，“朕要親自去會他?！?p> 圈禁一眾叛黨和綠林的營帳人頭攢動，氣味更有幾分難聞，守衛(wèi)士兵拖拽著那年邁的老人從密密麻麻地人群中穿過，隨即將他帶至郭威身前，那人因雙手背在身后且牢牢捆住，年歲漸長而四肢乏力，幾番艱難地想要掙扎起身，卻絲毫無法動彈，嘴里只得逸出一聲，“威哥兒，是你么？”
郭威一把扶住那人幾乎扭曲的雙肩，尤顯不可置信，“你是撒蘭多大叔！”
那人不再掙扎，只是仔細盯著郭威看了半晌，溝壑叢生的臉龐即刻因激動泛成一團黑紅，“是的是的……可見著你了，孩子！”
隨后，郭威命人將那老叟松綁，又好生招待沐浴更衣后帶到御前細細敘聊。原來，那白須黑面的老叟正是二十年前帶著舞馬班子拯救被狼群襲擊的郭威和慕容彥超的班主，那時，老叟正當如日中天般強壯，郭威和慕容也正值風華正茂的光景，如今廿年分別后再見，一個已是年逾古稀、垂垂暮年，一個已經(jīng)君臨天下、權(quán)柄遮天。
念及此，撒蘭多老翁不禁連連慨嘆，“世事無常，風云變幻，皆如吐谷渾上空那片蔚藍的天，你永遠也猜不到下一刻是晴是雪，是狂風大作，還是驟雨無歇?！?p> 郭威眼神忽的黯淡下來，“天如此，人心亦如此。”
“還記得二十年前，他為了保護你，獨自引開那兩只眼冒綠光的野狼，幸而遇見了我們戲班，才僥幸從那畜生口中脫險。彼時你倆那般要好，還跪拜在我面前，歃了血做結(jié)拜兄弟。怎得如今，你竟對他如此狠辣、趕盡殺絕？”
“他帶著兵馬偏居于此地，內(nèi)聯(lián)劉崇，外引南唐，執(zhí)意要置百姓于水火，置朕于死地。朕正是念著昔日情誼，對他屢次施恩，并表既往不咎，然這驢子般倔強的心性，卻至死都不肯回頭！”郭威將身子探到撒蘭多跟前，“朕是義弟，可以容忍他的自私任性，但朕更是皇帝，就注定這般容忍不會毫無止境。他如今淪落如此，完全是咎由自??！”
“陛下，有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叔父不必拘禮。”
“你如今逼得慕容滿門盡卒，如果有人僥幸逃脫，來向你追魂索命，甚至取代了你坐上了這帝王的寶座，你覺得這人是否值得原諒？”
郭威對著撒蘭多獵奇的眼神，滿心的熱絡(luò)突如拔盡冰絲。
他側(cè)過頭，不急不徐地端起茶碗，用瓷蓋緩緩撥動著泛著熱氣的清茶，“這人若有君子之德，又獲萬民歸心，比愚鈍如朕強出百倍，得此人為君為王，自是天下之福。反之，若此人心思乖覺、陰險狡詐，時時刻刻陰謀算計、濫殺無辜，那便是死上千次萬次亦不足惜?！惫抗馊琥楒溃哉Z間已是疏遠客套，“不知晚輩所答，是否得叔父滿意？”
誰知那撒蘭多顫顫巍巍地一把伏在地上，口中夾著哭腔，“老奴自知冒犯圣顏，著實該死，還請陛下賜罪！”
郭威心中雖氣他偏袒慕容，卻仍舊十分不忍，趕忙上前扶他起身，“叔父不必如此?！?p> “慕容昨夜辭別老奴后，便帶家人投井而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奴著實心疼他，故而今日見到陛下，便想代他問一問?！比鎏m多邊抹淚邊重回座位，本就異于中原人的面色，因情緒激動更顯青黑，“可是如今見到陛下同樣傷心欲絕，老奴同樣心疼您的無奈……罷了罷了，再大的恩怨，也大不過生死，老奴說句僭越的話，你倆如今雖已是天皇貴胄，在老奴眼里，始終是老奴想要保護的孩子，既是孩子，便無偏無袒，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奔日f著，他又嗚嗚地掩面抽泣起來。
“朕知道慕容怪朕承了后漢隱帝江山!”郭威走到帳簾前，抬首遙望空中高懸的那輪皎潔圓月，悲思洶涌深切，“朕的家人老幼共十八口，亡于隱帝猜忌之中。多少個孤身靜夜，朕都夢見那樣軟綿可愛的兒孫們在朕身邊嬉戲打鬧，可每當笑著清醒，這世上只剩了朕一人，朕如今已四十有八，寶座雖為世人艷羨，但往后余生，也只有朕孤零零一個人了。”
“陛下身承天命，天命定數(shù)，雖經(jīng)家族離散，卻仍有千萬百姓子民等待陛下賜予庇護。”撒蘭多渾濁的雙眼泛起一層氤氳，他扶著檀桌緩緩起身，“老奴年邁無用，吊著一口氣，便是想活著為陛下再表演一次舞馬。盛唐之時，舞馬視為祥瑞之物被世人稱頌，如今再現(xiàn)，惟愿祝禱大周重現(xiàn)百年前無上盛世光景?！?p> 郭威由悲轉(zhuǎn)喜、頗感寬慰，隨即召來貼身黃門下詔，“傳朕旨意，既平兗城，明夜備下佳釀美肴，另有舞馬盛景加持助興，以賀大周掃平中原挾持齟齬，更慰軍中將士揚我國威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