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安歌決心已定,執(zhí)意不顧一切陪伴柴榮于兗城蟄居思過,二人如今被身份所錮,不愿更不便在軍營府邸下榻,安歌便要張羅尋一處屋舍落腳,不想被柴榮婉拒,“若非為卿,天下之大落魄簡陋吾皆可居,唯因有卿,吾愿細尋別院盼爾舒欣,又怎有占爾體己之緣故。”
更有魯?shù)丶炣娭泄视训弥駱s近況,派家眷前來贈送宅邸棲居,柴榮亦推辭不受,“軍中唯論忠心耳,如今友非吾軍中人等,新將若得知友與舊將過從甚密,皆于友不利,萬望切莫掛懷?!?p> 近乎一日未曾露面,待到夕陽近乎移步山坳之時,柴榮終于興致沖沖地拉起安歌,沿著黃河支流的泗水河畔一路奔跑,終來到一處甚顯寬敞的院落前,安歌粗略掃量,見門庭雖略見斑駁,飛檐瓦當之上殘存勾勒的鎏金繪描,仍依稀可見此地初建時的精妙別致。
柴榮略帶神秘地將安歌帶到院內(nèi)一處搖椅前落座,眉眼歡喜地引領她透過院門瞧向遠處,只見河岸對面一座十多層高的“塔上塔”沐浴在飛霞流影之下,宛若佛光普照、霞蔚云蒸,古塔高聳倩影于粼粼波蕩間投射游弋,波光倒影、水紋浮金,一幀一秒的晃動,皆是數(shù)不盡的靈動生輝。觀瞻尚未滿足,兩人耳畔竟回蕩起古塔之頂傳來的陣陣悠遠鐘鳴,宛若仙人踏歌、飛天毗鄰,如此耳視之嘆齊聚疊加,直扣心弦,竟好似置身南柯一夢,遍體游歷梵天幻海、仙境太虛。
“此番院落方借繼恩所贈銀兩暫居,別院雖小,明敞四方,遠觀泗水落日,近聞興隆佛音,遍日所尋,周城所覓,兜兜輾轉(zhuǎn),終得佳所。唯愿符妹在此,潑墨濯茶,脂香纓槍,靜好無憂,喜樂生歡?!?p> 一個倩影微側(cè),削頰透光,一聲吐氣如蘭,嬌弱甚然。
“從前,喜自茶墨刀槍,往后,便都只來自一個你?!?p> 兩人十指交疊,目光難解難分,落霞緋紅墜入雙靨,春水碧淵直落瞳仁。
君心湖波旋溺紅顏醉,紅顏溢彩流光悅君心。
短短一日,柴榮不僅找好落腳宅地,更將東西兩間廂房灑掃完畢,又助安歌將衣物行李一并歸置妥帖,即使一眾小廝嬤嬤于此,也定比不過他的利落條理。待到月上枝頭,一日方休,身體早已因當日瑣事折騰得疲累不堪,二人卻因心靈交匯“久別重逢”而分別在各自床榻輾轉(zhuǎn)反側(cè),毫無倦意。
安歌正埋首衾被、咬著手指偷笑回溯二人若有若無的曖昧往事,須臾便被極輕的叩門聲驚得翻轉(zhuǎn)坐起,“符妹,可否睡下了?”
“啊……還沒……”她連忙應答間,已一個鷂子翻身飛奔下床,借著透過窗棱的熹微月光在銅鏡前匆忙整理飛亂的頭發(fā),趕忙翻出胭脂,用手指輕蘸了涂點在泛白的唇間,又順手將外衣搭在肩頭,停頓片刻,竟出離心機地將褻衣領口向兩側(cè)胡亂外撥些,這才努力平復著亂跳的心房,緩緩拉開門閂。
柴榮第一次見到心上人長發(fā)垂腰、不施粉黛地站在自己面前,順著雪白鵝頸上纏繞的紅色衣帶向下望去,心如止水瞬間已成揚湯鼎沸。
“柴大哥,天色已晚,還有何事?”
“沒……我只是問問你可否住得習慣?”
如此尬言尬語,安歌不禁抿嘴偷笑,這才令柴榮從溫香軟玉中猛然驚醒過來,言語已不經(jīng)思考便脫口而出,“符妹,今夜到西廂房去睡吧?!?p> 對面之人如何也未想到他竟如此直截了當,嚇得退后兩步間,三下五除二將衣服近乎連下顎都裹了去,“萬萬不可!”
“哎呀!”柴榮這方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拍打自己額頭,急得耳根都泛了紅,連連擺手解釋,“不是!不是!我是說,今夜你先到西廂房休息,我到東廂房來,明日再說與你緣由!”
經(jīng)過一番莫名其妙的夜半折騰,柴榮如愿以償躺在依舊殘留安歌發(fā)梢清香的榻間,一面羞愧難當,在心上人面前樹立的剛直正派形象算是轟然倒塌,一面懸心膽吊,只得打起萬般精神傾聽靜夜所藏可疑響動。
是夜三更,彩云追月,淡光忽暗,柴榮正抱劍淺憩,須臾聽聞木閂移位,遂悄無聲息地起身站立于帷帳之后。
不速之客仿若忖度甚久,劍尖才小心翼翼探入,幕帳緩緩挑起。
短短片刻,簾外之人似乎已是難以決斷,退而復進間,忽以閃電之速向臥榻酣睡之位直直刺來,卻已是撲了個空。
那人見狀,一把拉起帷帳,隔膜離除,真相既白。
一雙嗜血如鷹的美瞳對上此刻心底最恐懼遇見的冷峻面孔。
“蛇蝎如你,果真起了殺她的心思?!?p> 紫衣美人忽然悲從中來,為的是知道自己觸犯了隱衛(wèi)最禁忌的底線,更為了最丑陋不堪的自己全部暴露于最在意之人面前,竟百口莫辯,辯無可辯。
她倒地捂臉,嚶嚶抽泣。
自為隱衛(wèi),自帶假面,若干年間,或哭或笑,皆是其既動人心魄又辣手無情的武器,這武器對過不得已委身的李濤,對過眼釘肉刺的安歌,也對過始終深愛不移的主公,仿若只有那次痛失愛子,她才真真切切地哭過,還有這一次,她真的意識到,心底之人將永遠和自己漸行漸遠、形同陌路。
“你和她不同,她雖久經(jīng)沙場,卻習慣了明刀明槍,心思純真敞亮、不知有疑,而你自小境遇嚴苛,經(jīng)過千錘百煉,如今成為隱衛(wèi)之首,耳聞眼視、隱于大市。圣上彼時見你愈發(fā)乖覺狠辣、不服教管,曾不惜以全部隱衛(wèi)為價,動過殺你之心,因此我三年前納了你,一是幫你躲過一劫,二是實則無法面對千嫄,三是不忍父親幾十年打造隱衛(wèi)的心血毀于一旦。既然救你便要吞下如今累累苦果,你記恨得不應是安歌,而是我?!?p> 柴榮利落地用腳勾起躺在地上的劍柄,單手甩持間,已一氣呵成從背后做了個極為漂亮的翻飛鎖花,隨后雙手持劍遞向默默垂淚的尾槿,“你若殺了安歌,圣上便會毫不猶豫地誅殺全部隱衛(wèi)以平淮陽王之怒,相比之下,我無名無籍,你殺了我,既泄了心頭憤恨,又讓你并肩作戰(zhàn)的無數(shù)兄弟得以存活,兩者取其輕,這方是最佳選擇?!?p> “不,我不能……”尾槿俯首跪倒在柴榮腳下,全身顫抖如篩,“主公待我恩重如山,不僅是妾一生最仰慕敬佩之人,更是妾的夫君依靠,妾寧可殺了自己,也不敢對主公有半分不敬!”
“千嫄與孩子們已逝,若無安歌,當日我已追隨他們而去?!辈駱s望著冒著冷光的劍鋒,幻想著若安歌被其血濺,便已是冷汗涔涔,“若安歌再有半分閃失,這世間于我便是生無可戀,再不愿獨活半刻。”
“可是我沒有你,同樣亦是生無可戀啊!”尾槿再無顧忌,揚著滿面淚痕,憤恨地質(zhì)問,“主公你告訴我,我能靠什么活下去!”
“好好為你百余兄弟們想一想吧,他們中的多少人,因戰(zhàn)火痛失家人、遠走他方,隱姓埋名、除暴安良,他們散落在中原和邊陲的廣袤國土,吃過多少苦,做過多少犧牲,不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改天換地再迎一個盛世樂土么!”柴榮失望地搖頭,眼神充斥著憤怒與不屑,“而你,是父親與我寄于多少希望的隱衛(wèi)首領,如今竟陷于兒女情長,視國家大義與兄弟生死于不顧,原本我對你有過許多抱歉與不忍,如今你這一問,便把一切憐惜都問沒了,你不配做隱衛(wèi),我與你無話可說,日后也不必再見!”
柴榮話音未落,便聽西廂房處傳來安歌的疾呼聲,模糊間夾雜著刀劍激烈交鋒的對峙連連,頓令他驚悚萬分,即刻奪門狂奔而出。
只見安歌已在院內(nèi)被五六位黑衣刺客團團圍攻,柴榮奔襲而上,助安歌暫時掃清眼前的凌厲進攻。
此時,泛著濃濃吳儂之音向集群高呼示意,“那是郭榮!一刀解決了他,便能讓主人永絕后患!”
這方只言片語,令安歌稍有分神,一柄利劍已朝自己胸口直直刺來,她翻騰著朝后方躲閃,不料落地時踩到凸起的臺階,引致舊時膝傷復發(fā),只得連連翻滾以躲閃著無止無休地逼近命門的刺殺。
柴榮劍法在高手如林的郭家軍中,雖稱不上數(shù)一數(shù)二,卻也屬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四面夾擊的交手之下,他便深知眼前這些人均是世間難見的頂尖人物,四劍齊逼,柴榮以一劍之力咬牙相抵,已呈仰身跪地的下風態(tài)勢,甚覺力不從心。
幸而那襲熟悉的紫衣卿風,終暫摒孽海情深而加入決戰(zhàn),她朝那四人身后一劍劃身,才解了柴榮燃眉之急。喘息片刻,發(fā)覺安歌竟已不見蹤影。
柴榮怒火中生,連忙提劍追擊而出。
見泗水河畔半人多高的草叢有過明顯拖拽痕跡,定睛忘卻安歌正被一人架著刀,站在泗水之畔觀景水榭最邊緣,這片山水之地因地勢較其他地方略見高聳,雖不似懸崖峭壁般險絕,卻與泗水河沿存有近十米深的落差,加上這段水流延展著朝南方奔騰,在興隆塔腳下拐了個彎,更顯暗藏洶涌與湍急如注。
柴榮高聲呵斥,嗓子幾乎破了音,“你們既想要我的命,別牽連無辜之人!”
黑衣人冷笑不止,“你以為你走得了么?”
即刻,另外兩名刺客已將柴榮團團圍住,一劍抵住后背,另一架立于頸肩,其中一人抬腿猛踢,柴榮手中長劍轟然墜地。
“我知道,你們是李重進派來的?!辈駱s無聲苦笑,“他為了得到大周太子之位,不惜手足傾軋,置我于死地,若是此事令圣上知曉,李重進必定是活不成的!”
聞此,那束縛安歌的黑衣頭子與另外兩人交換眼神后,已是一派甕中捉鱉的成竹在胸,“既如此,看在你們二人兄弟一場的份上,我便先殺了你的女人,讓你們這對鴛鴦到地下團聚!”
“她是李重進知己故友,你們?nèi)魵⒘怂?,是萬萬無法活命的!不如就此保全她,單取走我的性命,便足以令你們升官進爵!”
“柴大哥!”安歌早已不顧刀刃壓迫下脖間的緩緩涌出的絲絲血跡,上一次,他為了保護自己已失去太多,這一次,就讓自己好好保全他,既然兩人已互明心意,便不再傷感遺憾,只愿滿心滿眼地與他做著最后訣別,“當初我為崇訓減祛長發(fā),心魄近乎隨他而逝,三年流轉(zhuǎn),長發(fā)及腰,皆因為你而蓄,心亦為你重生,兗城這段時日,是我這輩子最難以忘懷的時光,我愿用自己,助你突出重圍。只望你明悉,子期斷做不出如此陰險下作之事!”
說罷,安歌便微笑著閉上雙眸,用力朝刀口撞去。
再姹紫嫣紅,再花團錦簇,不過皆盛放一季。
“安歌,不要!”柴榮仰天長嘯瞬間,忽聞身后一人高喊“快抓住”。
腳下由木板綁定于兩側(cè)蔥郁樹木的觀景水榭突然顛覆,三名刺客顯然沒有預料到如此情狀,慌亂之間,因一側(cè)繩索全部斷裂,他們已幾乎順著傾面徑直滑落。
柴榮咬緊牙關把住木板邊緣,嘴里依舊不住地喚著安歌,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卻因視線遮擋,尋不到安歌的痕跡,亦聽不到她的一絲聲響,神志已近乎絕望。
此時,一雙素手從上源探出,牢牢箍住他的手臂,二人掙扎半晌,這才將他從墜落邊緣拯救脫險。
他未有片刻停歇,便扒在水榭邊緣下探安歌的痕跡。
“主公,單靠這顆繩堅持不了太久,你快把住它。我體輕,我去救。”
見木板與樹身綁定的繩索已磨損漸深,他便連忙解下長衣系帶,用其進一步加固繩索,但水榭木身如今承受四五人身體重量,此起彼伏的咯吱聲在這靜夜聽來愈發(fā)驚悚,足以見其載重吃力,似乎即刻就要支離破碎。
他萬般皆不敢想,亦顧不上被繩索和木板勾勒得鮮血淋漓的手心,只得死命坐在地上一面拉住繩索,一面無助地怒吼哭泣,“安歌!安歌!”
片刻之后,柴榮發(fā)覺斷壁邊緣探出兩雙手臂,便趕忙從樹下飛臨而去,定睛一望,竟是兩個黑衣人抓著木楔空隙試圖爬到安全之地,柴榮一心想著減輕垂落木榭的負重,便只得拉其中一人上來,待那人尚未回過神,柴榮便已一刀令其斃命。
誰知,另外一人此時已憑一己之力偷偷爬上平臺,見柴榮心心念念懸吊之人,便心生歹毒計謀,徑直來到樹下,對著命懸一線的粗繩一通亂砍,柴榮急紅了眼,直接從背后一把將他刺穿。
那人轟然倒地的瞬間,只聞“啪嗒”一聲,尚系著三條性命的繩索疾馳著飛散斷裂。
“柴大哥……”
千鈞一發(fā)之際,這方忽起的呼喚足以令他喜出望外,在木榭與平臺接觸的最后一瞬,柴榮單手攥住一把半尺高的稻草,并借助它們抓地之力將身體甩到斷壁之外,騰飛在空中的安歌的左臂有如神助般落到他探出的手里。
趁著月光灑射方才看清,安歌右臂此刻正死死拽著尾槿的腰封,后者身體已近乎與絕壁呈垂直狀,生存的希望唯系安歌一身。
在一上一下相反方向作用力的大力拉扯下,安歌已近乎虛脫無力。
“符安歌,”這些年來,尾槿第一次不再執(zhí)著地稱呼她為李夫人,“放手吧,我們這般,堅持不了多久?!?p> “尾槿,你堅持住……柴大哥定會救我們上去。”此言說罷,安歌已汗如雨注,手掌更是早已粘濕一片,透著尾槿的中衣傳遞著她的執(zhí)著不棄。
“幾株纖弱的稻草又如何頂住我們?nèi)说闹亓??”尾槿目光微傾,穿過安歌的面容,遙望著山頂之上那副即使咬牙切齒、青筋緊繃也依舊令她傾心一生的容顏,“主公,這一輩子,幸而有你,我終有驚無險地做到了不負天、不負地、不負兄弟、不負你?!?p> 說著,她便緩緩伸出雙手,開始解開銅皮腰帶的束扣。
“尾槿!尾槿!”安歌連連高聲喝止,“你還要跟我爭柴大哥,現(xiàn)在勝負未分,你不能夠輕易放棄!”
“尾槿……你莫動,我們的事,上來再談!”柴榮聽聞下面慌亂做一團,剛出言語稍加安撫,手中的一束稻草與土地的連接便已分崩離析。
一瞬間失重的墜落,行而復止,足以令人魂飛魄散。
但柴榮依舊一寸不讓地拽著安歌,安歌也一寸不讓地抓著尾槿。
生死之間的觸動,可超過一切言語的力量,讓尾槿終得大徹大悟,“符安歌,本來今夜我想要取走你的性命,如今我終于明白,龍鳳之姿,日月之表,大抵就是你們二人這般,我是凡夫俗子,不配于此。謝謝你的堅持不棄,我也終能安心往去處去了……”
“不要!尾槿!”安歌搖著頭苦苦哀求,淚如雨住。
尾槿抓住最后一絲綁定的絲扣,剝掉九曲攀騰的如魔執(zhí)念,就連嬌俏笑容的輕輕洋溢,都較往日褪去了全部繁復的盤算心機,如迎春雛菊,爭放向陽,純潔歸一,“符安歌,好好照顧主公,若有一天我真的回來,再與你一決高下。”
相比于自己與自己關于執(zhí)念無休無止的戰(zhàn)役,放手的一瞬,皆是不可名狀的自豪與釋然。
身體與靈魂就這樣放開一切紅塵紛擾,歡欣坦然地接受著晚風撫摸、深水擁吻與佛光禱告,瀟灑而自由地徜徉著,交匯著流淌向遠方星辰密布的天際,如墮仙道,再無痕跡。
仿佛只有殘存于安歌手中的一段紫黑色束腰殘片,依稀證明她來時的印記。
翌日,安歌書信一封寄往汴梁,向李重進知會此事,剩余時光,她與柴榮二人訪遍泗水河畔,皆尋不到尾槿之身跡。
往后幾日,皆是日出而尋、日落而歸,換來的仍舊是杳無音訊,好似她墜身入河,便隨即幻化成了碧水一汪,身形消匿,世人難尋。
“柴大哥,我總以為愛情是自私的,原來,自私的人卻是我?!?p> “尾槿之事乃我一手造成,與你無關,你不必為此苦惱自責,若上天要懲罰,皆由我一人承擔?!?p> “不……”安歌從柴榮的懷中起身,焦急地捂住他的嘴,“這一生到如今,你已夠苦,若以后還有苦,我和你一起扛,我不怕苦,唯有怕你再苦。”
柴榮將安歌熾熱的身體重攬入懷,“此生得遇你,嘗再多的苦,皆不再是苦。”
彼時,他是故妻嬌兒的頂梁,有幸福的完滿,也有責任的沉重,如今,他也終可為自己尋一片遮風擋雨的心靈歸屬與依靠。
望著頭頂圓月皎白,嗅著鼻尖花滿香庭。
至高無上的皇位,跌宕起伏的權謀,哪里比得上擁有眼前女子得來幸福的萬分之一,若那有萬分之一,便是仍舊殘存在自己心中那磨滅不掉的雄心壯志吧。
廟堂之高、朝堂交鋒,可有雄心壯志。
露水青鴉、素衣寒舍,也可別有另一番雄心壯志。
心視若正,胸懷若谷,思緒若清,萬般境遇皆可有它們的雄心壯志。
“鐺鐺鐺……”
安歌聽到叩門聲,連忙從柴榮懷中跳脫著起身飛奔,“定是尾槿回來了!”
開門的一瞬,她未想到,眼前蹙著眉尖風塵仆仆,嘴周皆是新生密麻的胡茬,竟是那位在軍營作戰(zhàn)時,都要萬般打理好自己的李重進,一番如今令人赫然的憔悴模樣。
他望了眼安歌和身后毫發(fā)無傷的柴榮,長長舒了口氣,終令幾天來高懸的心驚膽戰(zhàn)殆盡消弭,“萬幸,萬幸!你們沒事就好……”
安歌上前朝著他胸口搗了一拳,“子期,你這廝怎么來了?”
李重進雖挨了一拳,卻也掩飾不住舊友相見后的滿面興奮,“不僅我來了,我還帶了你們的兩位家眷前來?!?p> 他方側(cè)過健碩體格,安歌便看到他身后藏著的那副依舊瘦弱高挑的身軀,還有她懷抱著的襁褓嬰兒。
安歌眼中頓時霧氣彌漫,快步奔去,緊緊擁住她骨瘦如柴的肩膀,近乎哽咽地呼喚,“次翼,三年未見,一切安好?”
“我很好,少夫人……”次翼少有地含笑著仔細打量安歌,額間眼尾不經(jīng)意已擠多出幾道淺淺紋路,雙眸卻仍似往昔般清雋如煙,“少爺也很好,那山上平靜安寧,是少爺曾經(jīng)最向往的日子?!?p> 看著次翼口中仍如在舊日李府光景,平常地喚著“少爺”、“少夫人”,心頭隱藏許久的傷感和疊加的無窮懷念又重新喚起,安歌忽的朝次翼跪下,掩面而泣,“謝謝你代我照顧崇訓,這三年我一直不敢回去,只想著不見他的墳冢,他便還逍遙的活在世間的某個角落?!?p> 次翼、重進和柴榮都擁上前來試圖將她扶起,多方言語才令她稍止住泛濫悲傷的洪流。
“少爺臨走時告訴我,他最喜歡看到的便是您踏風而行的樣子,”次翼泛紅雙眼,舒懷淺笑,“做您自己想做的事,行您自己想走的路,是他在天上最期盼的?!?p> “我去接次翼的那夜,他也入了夢,看著比從前生龍活虎許多,連我名字尚未喚,第一句話便是讓我轉(zhuǎn)告你,‘他屬于天穹,你屬于天下,還屬于柴榮,你要好好待人家,別辜負了眼下的好時光’?!崩钪剡M見柴榮孤單一人立于旁側(cè),略有不知所措,便將這話脫口而出,真真假假不說,一語慰藉了安歌和柴榮二人各自懷揣的離愁與孤寂才最真切。
聰善如柴榮,當即對他的好意心領神會。
倏忽,卻聽次翼懷中熟睡的嬰兒哇哇大哭起來。
安歌連忙上前,抿著嘴悉數(shù)逗弄,“次翼,這可是你和張瓊的孩子?”
“你莫要胡說!”李重進一把將孩子抱下,強行塞到柴榮手里,“這是柴榮和尾槿的孩子。”
見柴榮手中因突然多出一個活生生的嬰兒而變得無比僵硬且不知所措,重進無奈地撓撓頭,簇擁著柴榮和手中如托舉圣旨般不茍的軟糯孩童朝廂房走去,又趕忙招呼次翼前去燒些米水,進進出出,好不繁忙,唯留下呆呆站立在院內(nèi)的安歌,突如其來地感受著這方院內(nèi)從未有過的雜亂熱鬧與煙火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溫潤的呼喚才令她晃出神。
柴榮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試探地問道,“安歌,這孩子哭了好一會兒,我們都哄不好,你能去看看他么?”
“噢……”安歌木訥地點著頭,跟著柴榮來到西廂房,才見那孩子哭得滿面通紅,嗓子嘶啞的聲音令人百爪撓心,仿佛即刻都會背過氣去,次翼抱著他來回踱步愛撫,仍是不見任何起色,“這孩子很乖巧懂事,雖然我?guī)贿^幾天,一路上都好好的,不知今夜究竟為何這般?”
李重進端著米湯追在他身后,只勉強喂了一勺,便說什么再也不進一口,他自顧自舀了一口放在舌尖,“原是湯涼了……次翼,你去幫忙熱熱……”
言語說罷,見次翼手忙腳亂已近乎忙活不開,然安歌與柴榮二人卻顯十分焦急且拘束地站在門口不敢進來,他便氣不打一處來,“嘿,怎么我倆竟比你們還急,真是不成體統(tǒng),次翼,我們?nèi)ソo孩子熱米湯?!?p> “唉,鐘少爺,您先去熱……”次翼一心系在孩子身上,連頭都不抬便回絕了他的請求,“小少爺這樣,怎么離得開人?”
李重進砸了砸嘴,強迫著次翼將孩子放到榻上,便拉著她怒氣沖沖地離開,“我們跑了三天三夜,連口像樣的飯食都沒吃,你來做些好吃的,孩子自然由他的父母來帶,你我亂急些什么?”
柴榮見此情狀,迫不得已連忙接手抱起孩子,心泛不忍,便隨口哼來曾經(jīng)熟記于心的曲謠,“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
安歌佇立在旁,側(cè)耳傾聽著數(shù)年前他帶宜哥,陪自己前往李府出嫁時哼唱的樂音,她同樣記得,這也是自己從欒城凌霄塔頂墜落時的翩然幻聽。
起自伊始,各種荊棘風浪,各種生死抉擇,柴榮都是陪伴自己的人,更是早早住在心底生根發(fā)芽的人。
燭光映著他俊毅而溫柔的側(cè)顏,唇珠微翹,全神貫注地寵溺著啼哭的嬌兒,熟稔而深情,想必宜哥兄妹三人也定曾如此在高大勇武的父親懷中茁壯成長,雖然,他們皆已離開。但萬幸,還有尾槿的孩子,讓他重新做回了父親。
“安歌,孩子哭得出了好些汗,能遞我塊手帕來么?”
“來了,”安歌握著手帕湊上前來,替他輕輕擦拭著密密麻麻生汗的額頭和臉頰,兩只握緊的小拳頭胡亂飛舞著,安歌張開雙爪,找準時機抓著一只肉肉的小手,又費了好大力氣,才撬開他已粘膩一片的掌心。
柴榮在旁不住低聲偷笑,“你幫孩子擦掉汗,結(jié)果你自己又滿頭是汗?!?p> 安歌不甘示弱地瞥了他一眼,驚覺手指已被稚嫩充滿奶香的娃娃緊握于掌心,低頭瞬間便對上那孩子黑如葡萄的眸子,眼角掛著幾滴剔透淚珠,正充滿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嘴里依舊不住地哼哼卿卿,好似在無助地祈求安歌憐愛。
“要不要抱抱他?”柴榮將身子探到安歌身前,“他看起來很喜歡你?!?p> “可是我不會……”
“我保護著,你莫擔心。這手托著他的頭枕在你的臂彎,另一只手把他箍緊,對,就是這樣……”
安歌似乎很有當母親的天賦,在柴榮悉心指點下,很快便入了門,又有模有樣地輕輕搖曳著懷中嬌軟柔弱的寶貝來,說來也怪,安歌抱著沒多久,啼哭聲便漸漸弱了下去,孩子好奇地抓著安歌蕩在胸前的兩縷長發(fā)把玩,直到拽到發(fā)根生疼,安歌才忍不住咧著嘴叫喚起來。
柴榮趕忙拉住他,可那孩子像是執(zhí)拗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開手中的暗香青絲,柴榮既心疼安歌又不敢發(fā)力,只得推挪著那孩子的手臂,試圖轉(zhuǎn)移他的全部注意力。
“柴大哥,等等……”
安歌不顧被扯動的疼痛,直愣愣地盯著孩子因四下活動、窄衣垂落而裸露的蓮藕左臂,見他手肘內(nèi)側(cè)疊加著幾道泛紅的印記,便焦急地將手臂攏到自己跟前,睜大眼睛凝視了許久。
柴榮解釋道,“這幾道刀割般的紅印,約莫是這孩子的胎記,應該從他一出生便在的。”
安歌微怔了幾秒,忽然不能自已地痛哭起來。
見她無語凝噎,近乎全身發(fā)顫,柴榮連忙扶著她和懷中的嬰孩坐在床榻,雖不知緣由,卻也不敢發(fā)問,只是讓她倚靠在自己懷中,慢慢自我平復著翻江倒海般的萬千思緒。
“你知道么……崇訓左臂之上也有這樣重重疊疊的紅印,是他曾經(jīng)因痛苦而自殘的傷疤,他曾對我說,這些疤痕是他輪回轉(zhuǎn)世的印記,下一世,他會帶著這方印記來找我?!卑哺杈従忛_口,淚眼朦朧,抬頭對上柴榮疼惜的對望,又俯身凝望著懷中不知世事的嬰孩,一字一句,恍如揭開歷歷在目的往事如煙,“我想我相信,是崇訓回來了。”
方才的淚如雨下,打濕了嬰孩的手心,浸濕了包裹的襁褓,他卻如平日般乖巧萬分地躺在安歌懷中,不出半聲,然而,安歌話音剛落,那孩子竟如同心有靈犀般嚎啕大哭起來,又惹得安歌緊擁著他,垂淚不止。
“安歌……”柴榮起身走到安歌對面,順勢單膝跪地,與她平視對望,又抬手為其拂去紛紛晶淚,“日月既往,不可復追。我感念你念著曾經(jīng)與崇訓的過往,我相信你也會感念我念著曾經(jīng)與千嫄的回憶,因為所有的過往和回憶,皆是我與你相逢相知的鋪筑來路。孩子手中的印記若和崇訓一模一樣,更讓我相信,全部的緣皆來自上天的安排,我與你各自經(jīng)歷苦痛之后才能走到一起,是任憑誰也分不開的必然和注定。我雖一無所有,你心中雖對我存有許多芥蒂,但我希望能與你,彼此牽手扶持地走下去,待到此生末尾,你還愿意與我相約來世,相約生生世世?!?p> “傻哥哥,”安歌夾雜著哭笑,動情抬手撫摸著他略微扎人的細密胡茬,“我與你并無芥蒂,只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你不知,我之前受過傷,我……”
柴榮即刻傾身上前,輕扶著她柔軟細膩的鬢角,用棱角分明的雙唇覆上了她的兩瓣飽滿紅潤,舌尖觸碰纏繞,頃刻讀懂彼此壓抑心底最深切的綿言和愛語,心馳神往,心懷激蕩,伴著飛入臉頰、蕩在耳尖愈發(fā)深邃的燭光緋紅而昭然若揭。
溫山軟雨般的片刻溫存,兩人鼻尖相貼、額頭相依,戀戀不語。
“柴大哥,這是我倆初次正大光明且鄭重其事的吻?!?p> “哦?”柴榮溫熱的聲線輕撲在安歌唇周,無意曖昧卻撩撥萬千,“孩子還看著,這也算正大光明么?”
安歌花容失色瞬間,低頭瞧見懷中的孩子正吮吸著拇指,安穩(wěn)睡去,這才松了口氣,只得頂著紅彤的雙頰顧左右而言他,“這孩子眉眼甚是好看,有你和尾槿的容貌傳承,長大后,必定也將像他父親和兄長一樣,是個青出于藍、顛倒眾生的俊美少年。我還不知曉,他叫什么名字?”
“安歌,自今日往后,你愿意做他的親生母親么?”
“可尾槿……”
“不論尾槿回不回來,你都將會是他唯一的生身母親,將會是柴榮余生唯一妻子。安歌,你可否愿意?”
柴榮曾通過騅兒交給自己那封安歌的“絕筆信”中知曉,那段最灰暗的時光,安歌曾為她與自己設下三道幾近難以逾越的高聳布防——真誠、唯一與子息。
彼時他說過,他愿意伴著她,一步步卸下堅硬石塊的高墻,如今,軟糯嬰孩熟悉的印記與溫熱的漣漪瞬間轟掉她殘留無望的倔強,最后一塊隔除兩人愛而不得的隔膜亦將漸無影蹤。
“你這是在向我納采么?”
“是?!辈駱s將臉貼得更近,直視著安歌純凈的杏眼,一字一句地說道,“用我的心和我們的孩子向你納采,你可否愿意?”
安歌桃腮微暈,不住抿嘴偷笑,言辭間卻篤定無疑,“柴大哥,我愿意。自此做你的妻,做他的娘親?!?p> “你剛問我這孩子之名,其實從前,并未有取?!辈駱s露晞晚笑,言勁淺香,“眼下,我已思度一名,脈成其母,定當冠絕?!?p> 安歌神采飛揚,翹首以待,“喚作什么?”
“宗訓。”
柴榮停頓片刻,已是峰眉聚情,聲振微咽,“愿崇訓公子此世能卸掉前世額頂無形‘山丘’重壓。自此,父慈母愛,燈火可親,恣意徜徉,星河逐光?!?p> 安歌婉兮清揚,笑顏捧淚,更在甜蜜陳釀催化下,醉倒在柴榮高大結(jié)實的臂彎,嗅著云領處淺淺縈繞的蜜蠟香氣,擁著嘴中吐著沫泡又散著奶香的可憐嬌兒,密睫微閉,慨然而語。
“柴榮、符安歌、柴宗訓一家,永遠在一起,旦夕不相離?!?p> 春山慢,秋水恒,夏雨輕,冬霜凝。
四季綰作同心結(jié),歆羨歲月不俘君。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似續(xù)妣祖,筑室百堵。爰居爰處,爰笑爰語。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