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五里長墻與茂松細(xì)密環(huán)繞,若無旁說,教人難以察覺此地竟是當(dāng)朝開國之君的長眠之地——石柱、石人、石獸、石路皆無蹤影,高聳敦厚的土丘亦無半分燒磚強(qiáng)瓦的累摞痕跡,泥土石礫以他們最古樸無羈的模樣,聚力安靜地守護(hù)著最深處瓦棺素衣入殮的周太祖金身,平肅簡約,歸于自然。
“安歌,我們百年之后便留在那里,一同守護(hù)父親和后輩兒孫,一同觀日月浮沉,望山河錦繡,千古相隨。”嵩陵拜謁畢,安歌順著郭榮手指劃過的痕跡望去,定格在嵩山坳口與鄭水交匯的一處吉地,河水呤叮,蔓草泥香,一呼一吸間,疏闊之氣緩緩沁入,悄無聲息地置換浮躁欲念,唯余道不盡的神思清明。
“其實(shí),我們應(yīng)該好好謝謝馮太師。幸而有他在此護(hù)陵先帝,才能了卻你我征戰(zhàn)的后顧之憂?!卑哺枥麧嵃椎男淇?,是撒嬌亦是勸說,“不論你接下來想做何事,他和一眾老臣都是你避不開的肱骨,樹隨年歲長年輪,人隨年歲累智慧,積淀深厚如他們,想必定能給你新的感悟和方向。”
正說著,繼恩神色匆匆上前奏稟,“陛下,馮太師于今早過身了。”
“怎么會?”
“太醫(yī)說是在睡夢中走的,沒遭受半分病痛折磨。”
郭榮像一位帶著叛逆羽翼的后生,一心惦記著馮道留下的那抹輕蔑又隱隱帶著規(guī)勸慎行意味的輕笑,尚未來得及在他面前證明自己的實(shí)力,便永遠(yuǎn)失去了同他一決高下的機(jī)會。
至此輟朝三日紀(jì)念太師。他不見群臣,也未走出離宮半步,只是召來在馮道身側(cè)陪伴數(shù)十載、同樣已過花甲之年的內(nèi)侍老翁,抵足相談,緩緩相敘,才真正撥開這位歷任五朝十二帝、天下無人可出其右的千古奇相,究竟緣何久立各式政壇而未倒。
“他在世時,朕極為看不起他,只覺他為自己仕途高遠(yuǎn)不擇手段,忠奸不辯。”郭榮為對面的老者倒上一杯清茶,“卻從未設(shè)身處地理解過他的初衷和難處。”
“莫說陛下,老朽都幾乎為此和他分道揚(yáng)鑣過。”老翁雖是下人身份,看上去卻也是位歷經(jīng)世事、談吐不凡的人物,他瞇縫著眼,激動地追憶往昔時光,“那年耶律德光入侵,曾站在后晉城樓上詰問,‘全天下的百姓,你看如何得救’?他沒加半分思索便脫口而出,‘神佛出恐亦救不得,唯皇帝陛下救得’。那會兒,連我都覺得他諂媚至極、毫無廉恥之心,我欲與他割袍斷義,卻見一貫云淡風(fēng)輕的他,含著眼淚說自己愿意為救一民而舍生取義,更莫說拋棄所謂儒道法的節(jié)操枷鎖了,他不會挽留我離開,只是希望摯友能懂得他的一番苦心就無憾了?!?p> 老翁連忙拿起手旁的蒲扇,扇去眼中升騰愈烈的渾濁迷淚,“后來老朽終于明白,這混沌世道,他若想平安富貴,做什么不好,非去費(fèi)勁做官干什么!”
“是也!是也!唐后天下,四分五裂,天子乃第二難做之事,一名好官才是首要難做之事!”郭榮忍不住拍手叫好,老翁之語儼如醍醐灌頂,“若說他對每一任皇帝都鞠躬盡瘁,或許不甚妥帖??伤@一生只忠于自己心中的‘道’,便是救百姓性命于水火的道!由此,什么外物強(qiáng)加的忠貞榮恥、美名罵名、大節(jié)小義,對他全都是百無一用的俗物罷了!”
“他活著時,朕竟從未真正認(rèn)識過他,待他去了,還不忘給朕留下最后一堂深刻銘誨?!惫鶚s拖著及地素衣,快步拉開殿門,一陣清風(fēng)恰好舒馳而來,無影無形卻凌波致遠(yuǎn),“馮道在亂世是馮道,在盛世便可是管仲、魏征、房玄齡罷?!?p> 顯德元年六月,太師馮道薨逝,年七十有三,后追封為瀛王,賜謚文懿,袱葬嵩陵。
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
馮道此去,舊時老臣朽氣羸耋頹微,少壯強(qiáng)秀勃筑簇新。
空無旁人的滋德殿內(nèi),郭榮正彎腰伏地,小心翼翼地撬開鑾座正下方的一整塊方磚,探手摸出一個掌腕般粗細(xì)的黑漆木匣來。
他用力掰開夾緊的匣盒,徑直將整齊疊放的黃紙映在跳動的燭光上,付之一炬,墨跡滾燙的瞬間,玉璽泥印仍在火焰纏繞的字里行間掙扎不休——“若朕此戰(zhàn)不歸,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jìn)承嗣帝位?!?p> 隨著火光吞噬萬物成灰,郭榮深吸口氣,遺憾之余,亦夾雜著莫名難言的如釋重負(fù)。
“微臣趙匡胤恭請圣安!”
“朕這幾日思考良多,方才讓你漏夜前來,當(dāng)有兩件重任交辦。禁軍之中,多有老弱殘兵驕傲懶散,朕不能再讓樊愛能、何徽殃禍重蹈。故已下令各軍精簡縮編,獨(dú)留精銳,而你要做的,便是招募天下驍勇戰(zhàn)士,選兵練將,充盈禁軍。此番北漢征戰(zhàn),不過序幕,來日踏平天下,唯靠兵強(qiáng)誓忠爾!”
“微臣保證,不出三年,必為圣上集結(jié)舉國能士,操練出一只無人能擋的強(qiáng)兵悍甲來!”
“符主的祥冠鳳服準(zhǔn)備如何了?”
“立后典儀萬事皆妥,只是……不知符主何時才肯吐口,國舅和李將軍一日未歸,符主便一日不愿冊立?!?p> “朕自會說服她。”雖已近午夜,又剛剛從戰(zhàn)場回鑾的郭榮依舊無半分倦意,事無巨細(xì)安排妥帖方才罷休,“另外,剛剛晉陽來報,城中十?dāng)?shù)隱衛(wèi)已被劉承鈞悉數(shù)拔除,近年來,各地隱衛(wèi)漸成散沙,先帝多年心血不能就此白費(fèi),而朕觀察你許久,忠心善武,敏銳善察,卻不善清談,是最佳的衛(wèi)首人選,朕要你來幫朕重塑天下暗勢隱網(wǎng),才能在諸國混戰(zhàn)中搶得先機(jī)?!?p> “微臣遵旨!只是晉陽那邊……”看到郭榮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匡胤雖有疑問,亦是不敢多言。
“朕知道你想問什么,不過此事事關(guān)重大,不宜宣揚(yáng)?!惫鶚s眼神一黯,雙拳緊握,“隱衛(wèi)銷匿前曾報,李重進(jìn)已被敵國發(fā)現(xiàn),如今和國舅一同身陷囹圄,怕是回不來了?!?p> 話音未落,便聽西側(cè)放置經(jīng)典的暖閣一陣凌亂作響的墜物之音,匡胤連忙護(hù)住皇帝,親自上前警惕查看。
“暖閣并無他人,只是書摞得太高,跌下幾冊罷了?!壁w匡胤探著腦袋環(huán)視一周,聽見雨滴愈發(fā)密致地敲打窗棱,“天色甚晚,陛下剛剛回鑾,還應(yīng)早些安置。室外雨重地滑,微臣愿護(hù)送陛下回宮?!?p> 宮影幢幢,兩個怪異糾纏的人影,在遮目雨夜幸運(yùn)地躲過滋德殿外護(hù)衛(wèi)視線,伏首在御園一處偏僻的井窖角亭,得以片刻喘息。
騅兒淚水橫飛地掰開正死死覆在自己口周的冰涼手指,“你給我滾開!”
“我若滾開,你早就性命難保了!”趙光義氣喘吁吁地癱坐在花壇泥濘間,強(qiáng)壓低聲,怒其不爭,“牽扯竊聽國政之罪,我大哥都會被你連累的!”
“他憑什么說子期哥哥回不來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我要去晉陽把他救回來!”
“郡主,你糊涂了呀,晉陽異國路遠(yuǎn),連圣上和符主都沒有辦法的事,你又如何能救?”
如今趙匡胤之弟落在自己手里,更讓她靈光閃現(xiàn),“你從趙將軍那里借一行親兵出來!若干年前,姐姐也是我這樣的年紀(jì),就能北上救父,她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這怎么行……”光義一陣語塞。
“你應(yīng)該是喜歡我的罷?”騅兒抹干下顎的淚珠,指著他瘦若山峰的鼻尖,冷言冷語,“若是連這點(diǎn)事都不消做,那你的喜歡太廉價了?!?p> “郡主以為你的喜歡就如此難能可貴么?”借著遠(yuǎn)處大殿波及的熹微光芒循循望去,才見身后撐著的一柄油傘之下,顯現(xiàn)出一張極為年輕的面龐,正坐在亭內(nèi),全身上下卻寫滿了道不盡的空庭寂寞與死水無瀾。
“德太妃……”聽她如是說,騅兒突然起身,立眉桀目道,“我是自由之身,自然能救他,未來能和他在一起,亦能同他一同赴死,可你是先帝妃妾,縱然喜歡,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閑坐在這里,等著孤獨(dú)終老罷了?!?p> 德太妃閉目搖首,深沉緩語,“為何他要在先帝面前說自己有斷袖之好?為何他隱能藏拙只甘做一枚小小的臣子?為何他又不顧一切地孤身潛入晉陽營救國舅?他對待國君、親人、朋友是何等君子氣魄,他知道真正的愛是奉獻(xiàn),是犧牲,是為彼此最不顧一切的考量??赡憬o他的,不過是扼住喉嚨的枷鎖,是自私,是獨(dú)占而已。”
騅兒早就發(fā)覺,不知從何時伊始,一談及子期哥哥,自己便癲狂得判若兩人,這隱匿了多年的滿腔委屈和無人從說的黃連苦悶,竟被這女人毫不留情的話語,如暴風(fēng)吹拂狂沙,一并勾羅傾瀉開來。
“我從小失去家人,進(jìn)了郭家以為有靠,可宜哥死了,姐姐出嫁了,就連娘都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就像在風(fēng)雨里漂泊零落的樹葉,無枝無根,無依無靠,直到遇見他,我不能再放手了,若是放開他,我便什么都沒有了!我也想像姐姐那樣絕世獨(dú)立的活著,我試過,和自己較量過,可是我做不到,我想象不到除了他,人生還有什么樂趣祈盼!”哀極而笑的騅兒雙眼通紅,向德太妃步步緊逼地靠近。
“你盲目北上,不僅會連累他,甚至?xí)B累整個大周,連累成千上萬人的性命!你懂嗎?”德太妃步步退讓,越發(fā)覺得失望至極,“你這般幼稚又以自我為尊,根本配不上他。”
“你憑什么這么說我!”騅兒氣急敗壞地?fù)渖锨叭ァ?p> 石板濕滑,德太妃腳下趔趄,因躲閃未及,一個仰身便連人帶傘,徑直跌入那背后深不見底的窖井之中。
閃電橫空霹靂,恰好掩住她水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掙扎呼救。
此情此景得見,足以令人魂飛魄飏,一直默默躲在旁側(cè)觀望的趙光義,連忙要拉起驚恐失色的騅兒逃離是非之地。
見她呆傻似的扒在井口,面如土色又一動不動的樣子,光義只得當(dāng)下立斷,迅速丟掉外衣鎧甲,“撲通”一聲投入井內(nèi)。
他水性雖然熟稔,卻也是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將生死未卜的太妃托舉到井壁。
“郡主,把木桶丟下來!快去找人幫忙!”光義咬緊牙關(guān)一面快速踩水,一面拼勁全力頂住太妃早已失去知覺癱軟成泥的身體,朝井口留守的騅兒連聲大吼,亦是讓幾乎體力透支的自己保住清醒,“太妃撐住??!”
如此大的動靜和陣仗,終于還是驚動了圣駕,安歌披散著長發(fā),便和郭榮一并趕赴昭陽殿。
“枉費(fèi)我多年心血,你竟沒有些許長進(jìn)!德太妃若有半分閃失,你我便一同陪葬謝罪!”騅兒作為罪魁,倒也敢作敢當(dāng),從她口中了解原委后,安歌火冒三丈,高高揚(yáng)起的手掌幾乎就要打在那張驚魂未定卻又泛著隱隱倔強(qiáng)的面龐,可一想到深陷敵國的子期,卻終究不忍,反手狠狠抽在自己臉上。
太醫(yī)此時來報,說是德太妃吐了幾口水,終于化險為夷,郭榮和安歌欣喜趕至榻前問安,誰知德太妃虛弱著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幫騅兒脫罪,“今夜是我在井亭賞雨,地上濕滑,才致不慎落井,不關(guān)他人干系。”
安歌感激涕零地握住她的手,騅兒得見太妃無恙,復(fù)又陷入不救子期絕不罷休的氣勢,“騅兒自知死不足惜,只想以己身赴北漢陪伴李將軍,我既與他私定終身,這輩子非他不嫁。他既然確定回不來了,我便過去和他一同受苦為質(zhì)!”
“希安郡主,你放肆!”這下便徹底激怒了多日來艱苦隱忍的郭榮,他一面惱怒于北漢質(zhì)子難歸之事自她之口公開天下,一面又后知后覺那兩人隱藏多時的甥舅不倫秘戀,眾目睽睽之下,這兩件事不知又會發(fā)酵成怎樣丑陋不堪的大周秘事,成為大臣及民眾口中鄙夷唾棄的丑聞閑話。
騅兒的無心泄密,令原本對質(zhì)子難歸一事毫不之情的安歌驚愕萬分。
“你去哪兒?”見她拔腿要走,本就不知如何向她開口提及此事的郭榮連忙攔住她的去路。
“太妃受難,是我照拂不周,這便去隆恩殿,”她壓抑著微顫的聲線,目光閃躲地望著腳下閃閃金磚,“在先帝牌位前脫簪謝罪。”
安歌前腳剛走,仍顯虛弱的趙光義便在兩位內(nèi)侍攙扶之下前來覲見,郭榮這才首次得見德太妃口中勇猛無畏的少年勃發(fā)英姿,竟與自己的面容有幾分肖似,而后知他是匡胤幼弟,更是愈發(fā)刮目相看起來。
那趙光義初生牛犢不怕虎,竟不顧思量,直接向郭榮提出求娶騅兒一事。郭榮雖然未置可否,卻也對騅兒胡言亂語一事耿耿于懷,喝令其禁足于公主府內(nèi),無詔不得外出。
半月內(nèi),趙光義與其母杜夫人頻頻探訪公主府,甥舅相戀亂倫本就令府內(nèi)上下人等顏面無光,張永德正好順?biāo)浦?,親自向郭榮請旨賜婚,加之趙家如今在朝廷地位蒸蒸日上,此番聯(lián)姻確為上佳之策。
自壽安大長公主自縊一事開始,郭榮自感虧欠妹妹一家良多,如今即便再顧及安歌和重進(jìn)的情誼,自己亦無法再左右推脫,只得應(yīng)了這門婚事。
八月十四清早,趁著圓月未消,清光弱許,張永德前腳馳馬進(jìn)宮早朝,一位身形輕挑的青衣公子靈巧地翻入府后院落,摸黑來到一間門窗皆布滿重重枷鎖的屋前,單手舉刀,銅鎖應(yīng)聲而斷,幾番找尋,終于在滿目瘡痍的內(nèi)室里,尋到以淚洗面、正蜷縮成瑟瑟一團(tuán)的騅兒。
那人背起騅兒爬墻而逃,一聲嘹亮輕哨,連同府外接應(yīng)的人一起,共乘三騎,穿過城門,一路塵泥旋起,朝西郊奔去。
三人站在丘頂,俯瞰沐浴著旭日波光的黃河,像極了畫師蘸著土色墨汁的悠悠下筆鋪陳,河道蜿蜒如神女姣麗,婀娜舒展地側(cè)臥于山峰之間,夾岸綿綿青山為其傾注著溫柔注視,并獻(xiàn)上永無止境的傾倒神顛。
安歌端望著身側(cè)神滯澀頹的俏顏,回想那時小小的她光著腳丫,和自己同坐在汾水河邊踏水嬉戲,一晃數(shù)年,再臨此景,恐又道分離。
“每每看到晨起日暮、大江大河,我都會驚悟人力之渺小,自身糾結(jié)沉溺的累事,與浩闊天地、綿恒河川相比,不足萬一?!卑哺栎p撫著騅兒的黑發(fā),循循善誘,滿目憐惜。
“晨昏萬里,確實(shí)美矣……可我與看到波瀾壯闊的姐姐不同,如今我只想,若是子期哥哥能同在,該有多好?!彬K兒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跪拜在安歌腳下,哭著倚住她的雙腿,“姐姐,即使我死后化蝶,也不會放棄飛到北漢去找他!”
“此番你若離開,我便會公布希安郡主仙逝,從此你的地位、封號和一切關(guān)聯(lián)都會掩入黃土,即使以后再回來,你也不能再是現(xiàn)在的你了?!?p> “騅兒只是姐姐和子期哥哥的騅兒,其他的,我本不稀罕!”她驕傲地?fù)P著臉,飄零的淚珠更為其添加嬌憨風(fēng)情,“姐姐擅自放了我,陛下和我爹會不會怪你?”
“明日就要舉行封后大典,成為皇后,我便不能再做有違皇后職責(zé)之事,但今天,我只是你姐姐,能夠做主放你離開。其實(shí),你在愛情上,比我勇敢多了,我歆羨且支持你的勇敢?!卑哺鑼⑺隽⑵饋恚凶屑?xì)細(xì)地看著這個早已從稚兒長成,目光瞳瞳、神采希冀的娉婷少女,強(qiáng)顏歡笑著擔(dān)憂不舍,“‘騅兒’,追也。罷了罷了,女大不留人,去找子期吧,即使日子再難再苦,有彼此在,都是欣喜甘甜,歸處是心安?!?p> “姐姐和陛下都是成大事之人,而我,平凡笨拙,此生只想做好愛他這件事,其他的,萬般皆不求?!?p> “此番路途艱險,又是主動為質(zhì),暫且讓次翼陪你作伴,一路上,我會讓隱衛(wèi)暗中護(hù)佑,到了北漢之后,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任性莽撞,凡事忍氣吞聲,只求與子期相會就好了。爭取不日我們重新攻回晉陽,把你們完好無損地救出來。”
“斷不必如此,若是讓北漢發(fā)覺,恐怕對大周、對子期都不好。再說,若是連路上這點(diǎn)艱險都渡不過,以后在北漢又能如何過活?姐姐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彬K兒按下安歌緊握的手,故作輕快就要擺手離去,言辭間卻道不盡滿腔留戀,“告訴宗訓(xùn),等小姨回來,再帶他識草馴鴿。”
騅兒轉(zhuǎn)身接過次翼手中遞來的包袱,又伏在她耳邊輕聲囑咐幾句。
正巧看到一艘羊皮船正在靠岸,她便火急火燎地拉著坐騎飛臨而上,像極了每次一溜煙跑出門都聽不完娘親和姐姐叮囑的過往時日。
只是這次啟程,只有靠她自己了,幸好勝利的彼岸便是朝思暮想的子期哥哥,一想到這些,她便充滿力量地朝岸上雙影揮舞惜別,笑靨喃語,“姐姐,保重!”
曬得黝黑面色的擺渡人也是位編曲好手,迎著滔滔江水,白云悠悠,說笑著引吭高唱起來。
“女娃女娃你莫怕,河水帶你攀山崖,待到來日復(fù)相聚,青鳥歸啼團(tuán)圓家?!?p> 飛翔的水鳥點(diǎn)波畫紋,復(fù)翱折入天不見,唯留鳴聲悠長,空谷回蕩。
錦巷縟彩,貴帛風(fēng)搖。
蘭缸映喜,宮燈綴天。
因正路早已鋪滿兩層鮮密成新的黃土,少年只好費(fèi)力地從早已站滿長巷兩側(cè)、正在翹首期盼的人群夾縫中推搡而出,幸而許多認(rèn)出他的人連忙為其讓路,卻也讓汗水濕津津地?fù)屩鴱乃菆A翅幞頭的帽檐邊,涌個不停。
見眼前再無阻礙,他不安地撒起腿狂奔起來,下一拐角,偏偏與位女官撞個滿懷。
那女官見腰中緊別的秀囊連同其中的土石顆粒悉數(shù)被撞灑出來,未有半句埋怨,連頭也未抬,只是一個勁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素手歸攏著那些散落滿地的芬香泥土。
“次翼姐姐……”繼恩定睛一看,從未見過身穿青藍(lán)色官服又略施粉黛的次翼,超凡脫俗得像朵出清未染的荷葉菡萏,心頭竟平生少有地砰砰亂跳起來。
“同平章事如此急切,可是有事?”
繼恩焦急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連忙湊到次翼的耳邊,據(jù)實(shí)以告。
修長的脖頸后,一股隱隱清香讓他強(qiáng)屏呼吸,生怕一絲粗重喘息吹壞了芳香靜謐。
“不行!”次翼驚愕失色,卻也強(qiáng)定住神,逢機(jī)立斷,連忙起身將秀囊在腰間打個死結(jié),“這事我做主,典禮之前不能告訴皇后娘娘,先把人安頓好,一切典禮之后再說?!?p> “你要去哪兒?”
“郡主曾經(jīng)的靈翰臺。你記住,千萬不能在這時告訴娘娘?!?p> “嗯?!崩^恩怔怔地點(diǎn)著頭,不遠(yuǎn)處的紫宸殿似已傳來喜樂絲竹之音,他只好遵循次翼吩咐,轉(zhuǎn)身飛離。
此時,她正雍容華貴地端坐在一架八人形制的巨大肩輿內(nèi),眼前是古籍里才有記注、誰都不曾妄想過的恢弘盛大——這是一件以戰(zhàn)衣鎧甲為形制的巨大鳳袍,袍內(nèi)夾層正絲絲不竭地散發(fā)著層巒起伏的芙蓉香氣,透過四面窗牖上纏繞的金紅鑲嵌的絲綢編花,望卻長巷兩側(cè)攢動著綿延無盡的人影憧憧。
由趙匡胤護(hù)守的浩大隊(duì)伍簇?fù)碇巛浘従徢靶?,百人踏步間,掀起腳下顏色不一的黃土雀躍歡騰,為通體金黃的鳳攆更添金霧繚繞。
“開封府賀皇后娘娘譽(yù)尊登鑾?!?p> “陜州賀皇后娘娘譽(yù)尊登鑾?!?p> “虢州賀皇后娘娘譽(yù)尊登鑾?!?p> “許州賀皇后娘娘譽(yù)尊登鑾?!?p> ……
拜賀聲起,此揚(yáng)彼伏,震地沸天。
安歌猛然發(fā)覺前方道路的黃土呈整齊的方磚狀鋪設(shè),顏色不一而同,再默默估算,原竟是肩輿每每前進(jìn)九步,便有九位來自不同州縣的官員命婦跪地齊拜。
她撫著右手腕上的彤管草手環(huán),如石破天驚,飽含晶淚地感受著郭榮匠心獨(dú)運(yùn)為她打造這場古今獨(dú)一無二的立后典儀。
她高聲澈喚,鳳攆駐足,后搭著趙匡胤手臂,從攆座緩步而下。
“皇后娘娘,可是步輦不適?”
“從紫宸殿到滋德殿,集齊了大周十二道、合計二百六十一州的疆土方磚,若乘步輦,豈非枉費(fèi)了圣上和諸位的雕心傾注之作?”
金釵步搖,如蟬翼垂懸,椎髻騰天,臨勝步華風(fēng)。
行邁踏抵,國土堅實(shí)熾熱,動情聆聽,國民歡聲祝禱,如光燁燁,百川沸騰。
郭榮通體袞冕加身,等在滋德殿潔白巨大的丹陛下,傲然屹立,高山仰止。
安歌眼眶濕熱,望著甬道兩側(cè)一張張熟悉的面龐欣喜歡笑,伴著最親近的家人與戰(zhàn)友,一步一步,踏著被陽光曬足的溫?zé)嵬恋兀呦驌磹鄯蚓?,走向鳳翎盛歌。
宗訓(xùn)和允予奶聲奶氣地叫著“母后”、“干娘”,興奮撒歡地跑到安歌身后,小心翼翼地幫她提起金光盈盈的拖地鳳尾長袍。
郭榮跨步前來,牽起她因緊張而略顯冰涼的酥手,指肚輕撫著她微繭的指側(cè),眼神驚喜且歡愉,牢牢絞在她的面龐之上,分秒不動,如少時情開,如癡如醉。
“安歌,你的美,攝了我的魂。”
鳳冠金搖羞澀微顫,瑟瑟珠翠,步步生香,層層云紋,赫赫鳳披,世間全部美好瑰麗的集結(jié),都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帝后二人十指緊握,一左一右踏上丹陛石階,終于攜手走過六六三十六階高石,登臨滋德殿廟堂之上,恍若腳踏寰宇之巔,睥睨云端之尖。
“顯德元年八月甲寅,帝詔天下:符主與朕見于微時,喜樂涅槃,聯(lián)袂與共,心動此生,緣綿三世?;找糁?,顏煒含榮,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大周得襲萬方之幸,得子筑建長秋椒房,今授爾皇后璽印,夙著懿稱,是以利在紫宸永貞,母儀天下,功齊百靈。欽此!”
殿宇之外,滋德之下,聞詔之音高遠(yuǎn)渺弘,似遙感九天聲籟,與仙合鳴。
“萬民恭祝吾皇昌壽,鳳主呈祥!”
此時,靈翰臺處,展翅佳音振天,一群火紅丹鳥正列隊(duì)卷馳而來,融化在夕陽盛景,霞舞緋紅。
“安歌,眼前這二百六十一塊磚土僅為起點(diǎn),未來卅年,你我一起披荊斬棘,鑄造一個再無饑餒與戰(zhàn)火的齊整華夏!”郭榮揚(yáng)笑,躊躇萬里。
“榮哥哥,有你在,我信宙宇六合,盛世正啟。我會一直陪著你,風(fēng)雨同濟(jì)?!卑哺柩壑械褂持鶚s的燦笑,妍姿冶媚,酥顫芳馥。
頭鳳昂首長歌,帶領(lǐng)身后全族引吭高唱,鳳鳴鏘鏘,萬世其昌。
皇皇我后,紹業(yè)盛明。滌拂除穢,宇宙載清。
允執(zhí)中和,以蒞蒼生。玄化遠(yuǎn)被,兆世軌形。
?。ǖ谒木硗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