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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生一夢

第八十九章 天青

符生一夢 迦藍颯 7520 2023-01-01 18:34:05

  四時升平踏歌海,祥風(fēng)拂綠盛八垓。

  日瞰晴川極萬里,九龍攬轡送賀來。

  顯德五年九月二十四日,為周帝郭榮三十七歲生辰。適逢南征平定、風(fēng)樂太平,帝皇聲望響徹寰宇,舉國萬民感沐皇恩,自發(fā)共賀“天清佳節(jié)”——天下清光,煜煜蘭芳!

  滋德殿上,吳越、南楚、南平、江南四國國主派遣進奏院主使,連同高麗、回鶻、女真、占城等部落使節(jié)紛至沓來,貢獻隆重賀表與賀禮堆積繡山,以表至尊誠意。

  簫韶八音于宇內(nèi)瑰麗合鳴,更增齊天之喜。

  此時的郭榮正游離于自己的壽誕之外,一動不動地透過貫玉,盯著四方呈上形制相同的碩大木箱們——箱體上雕琢的簡約風(fēng)雅的玉芙蓉,引開了他的全部神思。

  疏離而專注地冥想,勾勒出他無上霸氣與高貴、神秘與冷峻交匯融合的本體——郎霸獨絕,世無其二!

  仿佛一切歡喜喧囂和榮耀的綻放,拂其肩而過,不染一塵埃。

  “兒臣率皇親貴戚為父皇拜壽。恭祝父皇萬歲無疆、祝嘏高懸,大周金土永固、九天攬捷!”郭宗訓(xùn)小手捧拳跪地禱祝,聲音清脆響亮,穿透琳瑯樂音,眾目睽睽之下,目視清正,年歲雖小,卻未顯半分懼怯。

  王侯親貴亦隨聲齊賀。

  看到不過五歲的愛子如此乖巧早慧、風(fēng)范沉穩(wěn),郭榮頗感欣慰,堅冰峻面終于化成溫柔與驕傲,一舒笑顏。

  見龍主心情大好,王容華趁機將懷中幼子向前推搡,“二皇子宗讓亦向陛下賀壽!”

  郭宗讓如今一歲有余,眉眼之間較太子相比,與圣主更多肖似,但郭榮平日極少來往王容華居所,對待這位容貌七分承襲自己的孩子,也并無多加青睞,她便想趁著今日光景,讓他多得些父皇寵愛。

  原本正是處在胡跑亂跳年紀(jì)的孩童,剛剛?cè)鰵g般地朝前跑了幾步,便好像被眼前的宏大景象嚇住,癟著嘴折撲到母妃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你這孩子……”王山莀儼然始料未及,羞愧地拍打與呵斥,“好好的哭什么!”

  萬壽之日,本不可聞半絲哭聲,于是,殿內(nèi)喜樂更響,意圖壓蓋住這隱約不祥的孩啼。

  郭宗讓年紀(jì)太小,接連被這突如其來的高音嚇住,哭嚎聲浪愈演愈烈,竟還在慌亂中濕了褲子,周圍人等一度尷尬無措。

  宗訓(xùn)瞥見父皇愈發(fā)面色不慍,習(xí)慣性地將拳頭貼在心口處,忽地咧開小嘴,伶俐一笑,“父皇!二弟正以他的方法,為父皇賀壽呢!”

  “哦?”郭榮頗為好奇。

  “二弟為‘男’,哭聲為‘啼’,方又‘小解’……”宗訓(xùn)靈動地轉(zhuǎn)著眼珠,折射著同樣飛轉(zhuǎn)的思緒,驕傲地昂著頭顱,露出兩顆嬌嫩虎牙,“二弟這是要祝父皇和大周‘難題必解’哩!”

  “哈哈哈哈……”郭榮拍著手掌笑得前仰后合,連忙召喚可人愛子上前,一把將他擁在懷里,感慨萬千,“不愧是朕和安歌的孩子!”

  少頃,忽聽似遠還近的地方傳來陣陣喧嘩。

  “啟稟陛下,”李重進收到遠處侍衛(wèi)遞來的眼神,欣然談笑,“聽聞百姓已自發(fā)集合,正于司馬門外叩祝陛下萬壽天清之喜呢?!?p>  郭榮龍顏大悅,當(dāng)即便領(lǐng)著宗訓(xùn),朝皇宮正門——司馬門城墻快步走去,一眾親眷則以德太妃為首緊隨其后。

  經(jīng)過城墻踏道轉(zhuǎn)彎處,他們迎面遇上折返下行的李重進,這是自南征戰(zhàn)役打響的三年后,徳太妃董氏第一次與他對面而立。

  一如既往地怯懦,但又無法壓制瀕臨崩壞的激動,她默默埋怨自己,“我怕是要死,都不敢再望他一眼么?”

  她裝作正視前方,卻又極為小心翼翼地將眸子劃到再無法旋轉(zhuǎn)的最大角度,企圖抓取那份擦身而過的風(fēng)逸蘊藉,也算是對多年來辛苦暗許的寥寥告慰。

  “重進向太妃請安,太妃一切安好?”孰知,李重進出乎意料地率先開了口,陽光灑在大方從容的笑顏上,一如既往地輕盈透明,不見歲月裹挾污穢與沉重的半分留痕。

  她羞紅臉,持扇半遮面,側(cè)顏向他微微頷首,“我都好,李將軍可好?”

  他彎著糯唇重重點頭,“微臣皆安,望太妃亦安康無虞!”

  伴著一滴迅速滑落而不自知的眼淚,她終于不顧一切和他勇敢四目相對,再道出一句再簡單不過的祈愿,“戰(zhàn)場刀劍無眼,萬望珍重!”

  情意深埋,卻只能點到為止。

  從那日起,她每天都會重溫著這份簡短的對話睡去和醒來,翹首盼望著與他再次相見在恐不知曉的幾何流年。

  那旁,郭榮握著宗訓(xùn)的手登上城墻,遙相俯瞰,揮手致意,城下密麻人群得見天顏,早已歡騰雀躍,無法自持。

  月城之內(nèi),皇家儀仗樂師兩百人,已在宰相王樸與翰林學(xué)士竇儼指揮下,攜持簫鼓磬鐘,列位修長兩班,黃鐘聲韻緩緩升起,壯麗恢弘地搖蕩于盛周天際。

  “禮儀檢形,樂以治心,形順于外,心和于內(nèi),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宰相王樸跪踞于司馬門前甬道上疏,聲如洪鐘,響徹宮門,“陛下武功既著,垂意禮樂,臣與翰林學(xué)士竇儼以古今樂錄為出,梳理格律八十一調(diào),形成《大周正樂典籍》,始將首章《君臨》首奏于天清節(jié),恭祝陛下君身長健,萬年長歡!”

  “恭祝陛下君身長健,萬年長歡!”百姓三跪九叩間,集合聲浪震耳欲聾,直沖云霄,經(jīng)久不息。

  熙攘人群中,諸多男女老幼抬著金秋收獲的數(shù)十筐稻谷麥穗,得見各色糧米飽滿斑斕,便知“均定田賦”、“獎勵開墾”、“興修灌溉”三大號令已然正在發(fā)揮功績,福澤萬民;更有得益于科舉新設(shè)“直言極諫科”、“經(jīng)學(xué)師法科”、“吏理教化科”的百余賢者能士,一個個意氣風(fēng)發(fā)地高舉策論,渴望為國獻言獻計;還有數(shù)位畫術(shù)佼佼的汴梁城民,感懷圣主憑一己之力抵抗民沸,廣闊城池、平整土地,徐徐展開《汴梁秋日圖》卷軸,筆觸墨香之間,皆是一派家宅更廣、市集更昌的煥然新象;隨后,各部依次呈現(xiàn)《大周通禮》、《大周刑統(tǒng)》、《顯德欽天歷》、《周太祖實錄》等編纂歷法,從文教伊始,規(guī)范天下,矩導(dǎo)方圓。

  一時間,汴梁城內(nèi),以司馬門為中心,快意輻射,舉國歡騰。

  郭榮君臨天下,抬手示意間才得民聲安靜,他環(huán)視一周,動情說道,“百姓無饑餒,淳風(fēng)享太平,是朕最深刻迫切之愿,而得愿非經(jīng)時經(jīng)年之功,如今初好,路仍遠慢,諸多未及不足之處,郭榮必耗盡心血,九死不悔,與爾等一同兢兢業(yè)業(yè)、攻難克艱,終令每戶小家老有所養(yǎng)、壯有所用、幼有所長,令大周大家祥和安盛,再不用恐懼異族侵?jǐn)_!或許十年……又或許二十年,待到彼時,必將六合齊整,鼎立八荒!待到彼時,普天之下,我周最強!”

  眾人聆聽著他們共同的愿望,噙著熱淚齊齊仰目張望——那個高大俊碩的明黃,那個帶給他們光熱和溫暖的赤烏驕陽!

  一陣悠揚熟悉的笛音浮蕩,眾人自覺退散兩邊,李重進從中優(yōu)雅踱步走出,他要為皇帝送上一份特殊的壽禮,伴著在場只有陛下和他在記憶中那遙遠汾水河畔烙印的悠揚樂章。

  他身后,是一長隊互相攙扶、跛足行走的男女老幼,打頭的是一位白皙瘦弱的青年,他將一只紫檀寶匣舉過頭頂,目光炯炯,滿眼自豪。

  “草民舒離青攜舒氏全族鑄瓷人,為萬歲圣主躬獻寶瓷,此瓷乃全族傾五年心血所研,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在此‘天清節(jié)’令其昭昭問世,以青瓷喻圣主,是為圣主天維所思、豐志所煉、德行所仰、質(zhì)真所配!”

  說罷,他揭開寶匣,兩枚細頸膽式高瓶豎立其間,此瓶一出,惹得萬人踮足矚目,驚嘆聲此起彼伏,連連不絕。

  雙瓶色澤超群,確為亙古未有,美輪美奐,光可鑒天,足以令每位得見之人毫無理由地深深陶醉其中,天地它物與之相比,頓時顏色盡失。

  宗訓(xùn)突然手指高空,稚聲驚呼,“父皇快看,那寶瓶與青天一樣的顏色!”

  郭榮仰望滄溟,天朗氣清,天際似藍非藍、似綠非綠,似與此瓶融為一體,‘故知丘’上的舊年往事齊齊涌上心頭,刻骨銘心好似昨日發(fā)端。

  離青眼含熱淚,仰天長嘯,“這瓷是離青重生后第一眼看見的青天,是離青今生踐行的使命和諾言,是專門獻給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雙瓷!陛下,我們做到了!我們做到了!”

  “‘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今日,朕將舒氏佳窯正式賜名為——‘天青瓷’。從此,朕將以‘天青’自勉,青如天,明如鏡,時時心中有天,刻刻與民同在?!?p>  據(jù)說是夜,圣主只帶太子、重進二人,連同舒氏老幼和宰相王樸,在滋德殿舉行闔歡家宴,其他人等概不得入內(nèi),此宴之上,無君臣等級之分,圣主恍如回到故知丘上,為舒氏族老與王樸添酒添菜,與對待父母叔伯之狀百般無異。

  王樸老淚縱橫,聽著舒氏口中的王先生是如何英俊勇敢、舍身相救,才留得如今茂盛繁衍的家族血脈。

  祖母嬸娘們則將宗訓(xùn)憐愛地攬在懷里,給他講兒時襁褓中的故事,向他訴說他父母彼時的堅強無畏和款款深情。

  郭榮喝得酩酊大醉,卻仍執(zhí)意前往隆恩殿,宗訓(xùn)十分懂事地扶著他同去。

  “宗訓(xùn),你知道這些各地呈來的箱子里放的什么東西?”

  宗訓(xùn)好奇地打開座座鑲嵌著玉式芙蓉的木箱,探頭望去,里面都是滿滿壘齊的塊塊方磚。

  “之前我對你娘說過,每拿下一片土地,便送她一塊疆土方磚……如今方磚高企,也不知她何時才能回來。”郭榮臉上撲著猩紅,癱坐在地上,宣泄著這一日拔地累積的五味雜陳。

  歡喜之中,空著一處心房,就怎么也不是最純粹的快樂了。

  宗訓(xùn)迅疾鉆到他的懷里,像一名男子漢輕拍著父親的背,撫慰著他,亦是撫慰著被迫長大的自己。

  顯德六年三月十五,大周樞密使兼宰相王樸溘然離世,周帝以其為尊長為知己,于靈前慟哭數(shù)次,甚用玉斧捶地,又用一尊天青瓷置入棺內(nèi),哀痛卻無半分可解。

  發(fā)喪那日,一位年輕少婦名喚“蘇麻”,全身縞素,風(fēng)塵仆仆地趕臨,執(zhí)意以“義女”為名,為其抬棺送行,王氏親眷皆不知其為何人,唯有周帝知之緣故,頷首允準(zhǔn)。

  喪儀之后,女子于墓前重磕三枚響頭,又將隨身攜帶的一封書信焚燒燃盡后,瀟灑遠走,佳影難覓。

  王樸猝離,令郭榮感慨時光匆匆不等閑,故決意以《平邊策》為其遺志,突襲北伐燕云十六州!

  南方既平,再無后顧之憂,而遼國與北漢絕不會料到,大周既得南唐、未有半分喘息,就要直奔他們而來,如今,周朝民心聚向一核,兵馬力強、水艦勢盛,一切之一切,都是收復(fù)北方失地的絕佳良機!

  幽州至寰州的廣袤沃土,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一道最重要的天然屏障,自后晉石敬瑭認遼做父劃地割讓,二十一年來,任憑北方外敵肆意進退,劫掠搶奪猶入無人之境,中原百姓為魚刀俎,毫無還手之力,曾被萬民寄予厚望的后漢也只得怯懦地選擇在歸附的夾縫中茍且偷生。

  郭榮既深諳此戰(zhàn)艱難,也絕無絲毫自卑畏懼,只因他在多年南征北戰(zhàn)中,漸漸參透得勝燕云的精髓所在——水陸齊攻,唯快不破!

  他生于邢州,從小就見過北方縱橫交織的復(fù)雜水系、地勢險要的關(guān)隘高山,他知曉縱然遼國騎兵威猛無比,卻也只能不知疲倦地翻山越嶺、架橋渡河。

  如今,大周已非高平之戰(zhàn)時立足未穩(wěn)的大周。

  如今,大周是天下水軍霸主,是坐擁千百高艦、可沿河道朝發(fā)夕至的銳不可當(dāng)。

  大周與大遼騎兵相比,已漸勢均力敵,而大遼對上大周的旗艦,卻一窮二白,一無所知。

  策定即迎戰(zhàn)!

  幾十年來令中原魂牽夢縈又望而生畏的幽云高地,讓郭榮平生第一次察覺,腳下的土地離百年前的統(tǒng)一與輝煌,竟是前所未有的迫近。

  四月二十二日,周帝任命馬步軍都虞侯韓通為陸路都部署,殿前直都知趙匡胤為水路都部署,自己則親統(tǒng)萬馬千軍,駕御龍舟艦隊舳艫相連近百里,沿流悄然北上。

  訓(xùn)練有素的兩路大軍所到之處,兵不血刃,攻無不克——令時屬遼國的寧州、莫州、瀛洲、易州、益津關(guān),連同瓦橋關(guān)以南全部失地,不出半月,全部被大周收復(fù),并在二關(guān)新設(shè)雄州、霸州,征調(diào)民夫萬人,由韓通全權(quán)帶領(lǐng)督造修筑新城。一月之內(nèi),燕云十六州已有三州重歸漢家,并將兩國邊界由南向北推進至淶水、拒馬河沿岸,距遼國南京幽州府已近在咫尺,如此這般,當(dāng)為世人嗟嘆“不世之功”也!

  “契丹國主派遣使者日行七百里向北漢晉陽求助援兵?!?p>  郭榮目光疾速掠過前線傳來的密信,內(nèi)心毫無波瀾,對于遼國此舉,他早有預(yù)判,如今,趙匡胤正攜兵候在周漢兩地邊界多時,隨時準(zhǔn)備等待松散的遼漢聯(lián)軍自投羅網(wǎng),再殺他個痛快。

  此時,手旁的天青瓷忽而反射出一個胡茬飛長的模糊倒影,郭榮怔了怔,才意識到鑒射到的人竟是自己,他摸著從鬢角連到下顎草長鶯飛般的胡須,無奈地自嘲,“年紀(jì)大了,朕竟也如此不修邊幅起來?!?p>  “陛下有所不知,”繼恩掩著嘴偷笑,“這些時日您在燕南行走,得見天顏的姑娘們仰慕陛下英偉,都想效仿皇后娘娘曾經(jīng)過往,爭著搶著要來參軍呢?!?p>  “安歌若是看到我這模樣,估計連身都不近?!惫鶚s嫌棄著自己,隨手拿出刀來,就著天青瓷的光亮,捏著下顎的一撮胡須,就要利落地割斷。

  “嘶……”他突覺下巴一陣劇痛,可那股疼痛并未打算就此停止,正沿著脖頸緩緩蔓延到心口,像是有只手死死捏住脖子,還有只手從心臟處破門而入,在里面一通亂攪。

  他大口地喘著粗氣,視線漸漸模糊,在他殘存的記憶里,繼恩滿臉驚恐地朝自己奔來,栽倒的時候,好像還帶掉了離青奉上的天青瓷瓶,“嘩啦”一聲,他懊悔自責(zé),沒有守護好舒家凝聚心血打造的瑰寶,原本他還想留著這個瓷,給安歌瞧瞧,萬一能回來呢……

  時光喜歡在人身上留下各種各樣的印記,有彰顯衰老的,自然就有功績的積淀,她摁著隱隱作痛的四指,摳捏著指節(jié)間因整日端著石釬生得愈發(fā)厚重的繭子。面對這些三年來落下的烙印,她心滿意足——時光不虛度,人生有來處。

  “無偏無黨,王道蕩蕩?!?p>  第一次見《尚書》里的這句話,安歌就被它所驚艷,再念,只覺此評仿佛為評價郭榮而生。

  于是,感念今日與這八字神論的相逢,她滿心歡喜地舉著兩只釬子鑿刻起來,忽然,手里的工具像是被人施了術(shù),尖細的刻頭不聽使喚,張牙舞爪地直接滑向她的手背,頓時割開一道長長的傷口。

  心中升起莫名不安。

  自打知道周軍挺近北地,安歌便經(jīng)常被噩夢纏繞,也經(jīng)常夢見自己仿佛回到從前,隨父親上場與契丹人刀光劍影、糾纏廝殺,每次夢境結(jié)尾,不是自己摔下山崖,就是被敵人洞穿身體。有天,她突覺這是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征兆,甚至都把遺言完完好好地交代給次翼,句瑢知道后,刮著臉嘲笑她,“你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時候開始信起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來?!?p>  “夫人!”一向干練冷靜的次翼,此時卻上氣不接下氣地扶著門,激動得語無倫次,“夫人……來了!來接你了!”

  安歌皺著眉,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和她背后閃現(xiàn)的身影,院里的陽光實在太足,令她瞇著眼也看不清那人的五官。

  恍惚時,那人已旋即沖進來,抱著安歌雀躍地抬著她轉(zhuǎn)圈,驚得她再也全然不顧,扯著嗓子高聲尖叫,“子期!子期!”

  “安歌!是我!”李重進看著三載未見,一襲布衣打扮未施粉黛的老友,此刻正伏在自己肩頭放肆大笑,笑著笑著就再揶藏不住委屈和激動,多年醞釀的淚水一股腦噴薄而出。

  “哭過發(fā)泄過,就跟我回去罷??珊茫俊敝剡M眼里布滿星辰,蕩漾著重逢的喜悅和淚花閃閃,將安歌放在石凳上。

  “不,我回不去的。”

  “你這廝,我知你顧慮何事!”重進一副了如指掌的樣子,興奮地用手拂亂她頭頂?shù)拈L發(fā),“我想告訴你,皇上和騅兒什么都沒有發(fā)生?!?p>  安歌驚得從石凳上站起,直接撞上躬身的重進,弄得他鼻血橫流。

  “對不起,對不起……怎么回事?你所言可確當(dāng)真?”

  重進一掌撥開她坐上石凳,捂著鼻子哈哈大笑,“真是好久沒有被你誑被你鬧,如今就算你打我,我都覺得高興得狠!”

  安歌聽他如是說,眼眶一濕,徑自環(huán)抱雙腿坐在地上,又嚶嚶地哭起來。

  “那夜,騅兒本在營帳等你,不知怎的忽然頭腦昏沉起來,又碰上皇上酒后宿醉,把騅兒當(dāng)成你。好在,他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們是清白的。在江都,我和騅兒已經(jīng)江都完婚了,對于她……我早已經(jīng)驗明正身。”重進此刻顯得鄭重且誠懇,“誤會已解,我們都希望你能回去,大家都很想念你,皇上和太子尤甚?!?p>  “真好……騅兒終于等到了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卑哺璧那榫w終于平復(fù)下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仿佛將過往體內(nèi)背負的枷鎖消弭殆盡,“如今,既已知真相,我對榮哥哥再無誤解,這一輩子,我也再無遺憾了。只是子期,抱歉,我不能跟你回去,也不配再跟你回去了?!?p>  “句瑢先生都跟我說了。我知道你的苦悶和心酸,我們不會在乎你的身世來源,我們只知道,你是愛大周的,你是心系大周百姓的天下母儀。求求你,別再耽擱了,快跟我回去!”

  “夫人,是我把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句瑢先生,求她幫你回去?!贝我砉蛟诎哺枭砼裕皬难嘣剖蓍_戰(zhàn),你心里念著皇上,從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你愛他勝過愛自己卻不自知,奴婢見不得您如此自苦,若是崇訓(xùn)少爺在這,他必定也會和次翼做同樣的抉擇,所以,莫怪奴婢為夫人擅自做主?!?p>  “次翼,我心意早定,是不可能回去的……”

  “別再耽誤了!”重進高喝一聲,突然極為嚴(yán)肅地背過身去,制止了連同自己裹挾在內(nèi)的無休止的糾纏,言語中夾雜著一絲莫名的顫抖,“安歌,有些事我不能再瞞你,你必須要和我回去?;噬纤×?,病得很嚴(yán)重?!?p>  “他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他不知我來找你,他不知你在后蜀過得是這樣的生活!他一直以為,你就是蜀王寵冠后宮的花蕊夫人,他以為你在這里和你心愛的人很幸福,他不敢打擾你的幸福,安歌!”李重進憤怒地錘著石墻,“五月初二,他忽然倒在御帳里,隨后幾日又暈過去好多次,可是御醫(yī)怎么也查不出病根來。繼恩傳信給我,說他有時忽然清醒過來,只是自言自語,念叨著要收復(fù)燕云十六州,還想要見你。幸而句瑢先生派人找到我,得到了你真實的近況,所以無論如何,要綁你還是要把你裝進麻袋里扛走,今天,我都要把你帶回大周,帶回他身邊!”

  安歌直愣愣地奔出石室,六神無主地顧盼,“次翼我們走,我們回大周去,快走!他在等我們!”

  “行李都已經(jīng)收好,句瑢先生也幫我們打點好了出關(guān)的路,夫人不用擔(dān)心宮里的追兵。句瑢先生說,她最不喜婆婆媽媽,就不來送我們了?!?p>  安歌心急如焚,只好伏在石臺,給她留下一篇筆墨匆匆,“三載雖嗔雖鬧,汝所給救命、知遇、教誨恩德,為華畢生大幸,余生恐再難復(fù)蜀,待你我于中原相聚,再得把酒言歡,酣暢淋漓醉臥花間,逍遙天地。望安樂臨你我,所愿皆所得?!?p>  書罷,三人已迅疾奔馳下山,乘馬飛離。

  君不見,錦官城最高的峰堆之上,一人踽踽,迎風(fēng)遠眺,直至三人安然出城,終而在漫漫天地之間,消失不見。

  而后,她折返石室,手握殘存溫?zé)嵫獫n的石釬,含著眼淚微微一笑,已接過離去之人無法在此完成的使命和心愿。

  “她走了?”毋昭裔眼神依舊清澈如新,提著幾只卷軸靠近,輕撫起她的長辮,“以她的悟性,這三年已領(lǐng)悟石刻背后的精髓——‘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想必,她會比之前做得更好?!?p>  “她本來就不屬于這里,”句瑢一靠著愛人,便再也把持不住強忍的情緒,扁著嘴泣涕嗚咽,“可是,我還是好舍不得?!?p>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濒W角的絲絲白塵阻擋不住他雖老去卻仍顯精致的五官,深情地注視著生命中姍姍來遲的知心本命。

  “先生給我好好活著!”句瑢霸道地環(huán)著他的腰,眼中皆是關(guān)乎向往與希望的撲朔迷離的閃光,“將來咱們還要去叩汴梁宮門,讓大周帝后親自出城迎接,給我倆賜婚,才能得報今日她招惹本宮淚流之仇!”

  毋昭裔想起早間圣上速要將兩家子女聯(lián)姻之事提上日程。

  無論如何,他無法想象自己開口求取一國公主可能產(chǎn)生的恐怖后果,更無法想象她有朝一日或?qū)⒊蔀閮合钡母文c寸斷。

  如今放走了蜀主制衡大周最重要的質(zhì)子,毋昭裔知道,或在不久的將來,一切皆會東窗事發(fā)。

  替懷中姑娘承擔(dān)一切罪責(zé),將是這盤死棋最好的結(jié)局。

  “對不起,此生時日不多,來世……我定會奉陪到底?!?p>  這是他本想說卻不忍說出口的話。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せ?,夜夜棲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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