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實驗室的自動門緩緩打開,兩個穿著銀白色防護服的人走進了過渡區(qū)。
率先剝下防護服的是一名歐洲面孔的青年人,他眉頭緊鎖,郁氣沉沉,臉上寫滿了急切:“老師——”
另一個人舉起一只手示意稍等,有條不紊地脫下防護服,折了幾下,再拿過青年人隨手扔在地上的那件卷在一起,扔進了角落的垃圾管道口。
被稱作“老師”的那人已是皺紋橫生,想必已到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但他的雙眼仍然如年輕人般清澈和堅毅。任何望向那雙眼睛的人都會無條件地信任那純凈的眼神。
“老師!如果不盡快募集健康的人體被試對象,我們永遠都沒法實現(xiàn)神經(jīng)連接的突破!”青年人的聲音里充滿了迫切和懇求。
老工程師踩了一下腳踏開關,過渡區(qū)的另一扇門緩緩打開了:“神經(jīng)實驗的倫理審查沒有通過,在那之前絕不能進行人體實驗。我理解你的迫切,但這一點我不會讓步。”
他審視著這位天賦極高、但也野心極強的外國學生:“David,不要忘了——人性永遠是第一位的!”
“義體和神經(jīng)組件,替換的只是人的肉體,強化的只是人的機能。人的意志絕對要占據(jù)主控地位?!?p> “永遠不要讓機械的冷血凌駕于人性之上!”
這個名叫David的青年人腳步一頓,狠狠咬了一下后牙槽,把徒勞的追問都吞回到肚子里了。關于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和單教授爭論了無數(shù)遍。
在實驗室的這十五年中,他和老師廢寢忘食,一點一點從零搭實現(xiàn)了內(nèi)骨骼的義體化。
如果能成功植入人體,不引發(fā)任何排異反應,這一技術將把人類義體化進程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真正意義上重塑人類。
他幾乎看到自己手捧最高榮譽的鮮花獎杯,站在無數(shù)閃光燈照耀的地方,聽世界歡呼著慶祝人類義體化最終難題的解決。
但神經(jīng)組件的研發(fā),這本該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卻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無情地撕碎他的夢想。
內(nèi)骨骼,顧名思義,人體內(nèi)部的骨骼系統(tǒng)。它遍布全身,散發(fā)出蛛網(wǎng)般復雜繁密的神經(jīng),與人體的每一部位、每一器官相連。
因此,內(nèi)骨骼義體的研發(fā)中,神經(jīng)組件至關重要。它決定了人體原生的神經(jīng)能否對接和控制義體。
在此前的模擬實驗中,義體移植非常成功的避免了排異反應。數(shù)字人能夠對仿生的肌肉、骨骼進行直接控制。
青年人本以為,這一次的研發(fā)需求不過只是量的不同,而非技術層面的挑戰(zhàn)。
但是他錯了。
在幾乎每一次人體的數(shù)字孿生實驗上,神經(jīng)組件都出了問題。
而排異反應已經(jīng)是其中最輕的一種情況。
有大約三成情況下,數(shù)字孿生體出現(xiàn)了詭異的神經(jīng)混亂。雖然這種混亂導致的全身肌體不受控只是短暫地出現(xiàn),此后生理活動一切如常,移植義體也如預期中正常運作。
但在反復分析確認了各項讀數(shù)報告后,單教授最終提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由于編程中的某種暫不清楚的錯誤,被試體的原生神經(jīng)系統(tǒng)遭到了破壞性的入侵和控制。仿生(即人造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居然出現(xiàn)了強勢連接,甚至短暫地掌握了主控權。
也就是說,在那短暫但失控的神經(jīng)混亂期間,控制人體的不再是人的意志,而是組件、是機械。
是程序。
這遠遠要比排異反應來的恐怖,因為這是來自生物機電的控制器對原生體的暴力鎮(zhèn)壓。
“可是那只是暫時的混亂啊!恢復后不是一切正常嗎?數(shù)字孿生技術對人體的數(shù)字化還太低級,簡單的網(wǎng)絡問題都能讓他們出故障,那未必就是組件的問題?。 ?p> “組件失控的概率在人體上或許只會更小。而且不在真實人體上做臨床研究,我們永遠也找不到解決的方向啊老師!”
“研究一旦成功投入市場,將為人類此前和此后的一切義體化大開方便之門!十五年了,我們就只剩那么一點點、一點點的問題需要解決,您要在這時因為僅僅一個猜想就束手束腳、止步不前嗎!”
青年人曾經(jīng)怒睜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雙手青筋暴起,用力撐著冰冷的實驗臺邊緣,近乎絕望地怒吼著。
幾乎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老師慢慢地尋了張椅子坐下,他是真的有些老了,無論是想法、敢冒的風險、還是體力,都已經(jīng)比不上年輕人了。
他緩緩抬眼望向自己的學生:
“David,一艘船在海洋上航行,如果不斷地更換掉甲板,到了最后,每一塊甲板都被更換過了,那這艘船,還是原來出發(fā)時的同一艘船嗎?”
青年人愣住了,陷入了對這個問題的思索。
老師搖了搖頭,開口道:“我?guī)е阕隽诉@么多年義體研究,在神經(jīng)編程上你現(xiàn)在做的比我還要好,我很欣慰。我相信不久之后的義體研究領域,或許就要靠你來牽頭?!?p> “但是,我一直認為,人不應當成為一艘忒修斯之船。如果不能保證原生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就讓我拋開這身研究員的衣服,用我剛上小學的兒子的話來說吧——如果不能保證是人在說了算。那我們就不能貿(mào)然將該組件推行到市場上?!?p> “你,我,我們都會為這個錯誤后悔終身的?!?p> 回答他的仍然是David的沉默不語,可他對于這個陪伴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的孩子太了解了,甚至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要了解。他知道自己并沒有完全說服這個倔強的青年。
他靜靜地等待著,就好像可以一直這樣等下去,直到這年輕氣盛的學生突然醒悟的那刻。
“老師,成為一艘更堅固、能一直航行下去的船,這樣的追求不對嗎?我仍然在那艘船上,我仍然是掌舵者。何必悼念腐朽的甲板呢?”
單教授的目光銳利地直直刺向他的邏輯漏洞:“你如何斷定,掌舵者就是你自己?”
“呃……我的大腦會告訴我的?!?p> “你的大腦……哈哈……那你的心呢?”
“心?心有什么要緊的?心臟不會思考,沒有意識,只是個供血的機器罷了。金體的心臟義體化那組都已經(jīng)取得臨床許可了,大范圍推廣不是問題?!?p> 心臟組都比我們快得多,這幫撿軟骨頭啃的廢物。David心想。
“我是說,你的情感,你的道德,你的人性。大腦有語言分區(qū)、運動分區(qū)、邏輯思維分區(qū)。但是在大腦里,你找得到人性存放在哪兒嗎?”
單教授繼續(xù)說:“你們英文里也會說,‘follow your heart’,跟從你的心。如果心真的就只是個血泵,為什么從古至今每個國家的文化里都認為那是人體存儲記憶和情感的所在呢?”
青年人反駁道:“那是古代人錯誤的認知,崇拜心臟和崇拜假神是一樣的盲目,他們忽視了人腦的開發(fā)……老師,心臟可以被替代,終有一天人腦也必然可以被替代。義體化讓機械淘汰肉體,而將來機械也必將被淘汰……”
“老師,一艘根本沒有甲板的船,又怎么會害怕海水的腐蝕呢?”
“David,做科研的,崇拜技術,認為極致的技術是神之力量,甚至有的人出現(xiàn)近乎狂熱的宗教崇拜,這些都很正常,我也不想加以評判?!?p> 單教授頓了一頓,鄭重地注視著青年人的雙眼:
“但是,不要獻祭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