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為了再攢些路費(fèi),多在此地?fù)菩┖诘你y兩,他絕不會接這趟差事。
王朝末年,天下大亂,官家已無暇應(yīng)付八方燃起的烽火,不得已只能尋些略通武藝的莽夫游俠,去剿一些不成氣候的小蟊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而這些人多半也只是與山匪混個兩敗俱傷,對官家而言,既清了些心頭小患,又除了些不安定的因素,何樂不為。
作為當(dāng)?shù)匦∮忻麣獾膭?,自然免不了被官家找上門來。前日拂曉,一名官府差役叩響了他的家門,寒暄套話都不講,開口便是“大俠”來,“大俠”去,他早料到此事,只是手頭拮據(jù),還沒來得及開溜。差役聲淚俱下,曉以大義,阿諛奉承,各種手段無不用其極,聽得他既厭煩又有些飄飄然,在那差役的連珠妙語與不知何時塞進(jìn)自己手里的五兩銀子之下,他答應(yīng)了那件差事。
事后,他從一些酒肉朋友嘴里聽得,那官家所指的土匪盤踞之處乃是當(dāng)?shù)厝吮苤患暗囊惶幮暗?,終年烏煙瘴氣,滿是荒草枯樹。
他惜命,當(dāng)時聽過之后便有些后悔,只是礙于所謂的身份與顏面,不好再去推辭;別人嘴里的“大俠”,“義士”,他確實(shí)愛聽,但他心里也清楚,這些虛名是絕不能放在心上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貨色。
他年少習(xí)武,天資聰穎,是師父器重的好苗子,后因口角之爭,便失手殺了師兄,師父一面惋惜一面將其逐出師門,犯下如此重罪后,卻還能逃過一劫,使他愈發(fā)膽大包天起來。在他流落在外、窘迫至極時,一伙山匪收留了他。
他似乎天生適合做惡人,一是膽大,二是命大。慢慢的,他爬上了山大王的位置,領(lǐng)著這幫歹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終于,他的所作所為激得當(dāng)?shù)毓倜窆矐?,剿匪?duì)以火攻之,山火燒了三天三夜,把他的山頭燒了個一干二凈,包括他手下的弟兄們。
但他沒死,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料到,在弟兄們尸體的掩護(hù)下,他借著火光與混亂逃下了山,隨后的日子,只有漂泊與流浪,他靠著小偷小摸茍且度日,看著周遭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
一日夜里,他潛到某鎮(zhèn)一大戶人家,想著偷些金銀,得手后正欲轉(zhuǎn)身離去時,他嗅到了火的氣息,經(jīng)過了那些日夜,他對火有了種特別的直覺。反正和他也沒什么關(guān)系,就在他準(zhǔn)備翻下墻沿時,一陣溫潤的晚風(fēng)吹拂過他的耳畔。
有些異樣的聲音,夾雜在這晚風(fēng)里。
他嘆了口氣,拉起了面罩。起火的是東側(cè)的一間廂房,映得窗紙通紅,院子里,一位看門人歪歪扭扭地躺在門前的臺階上,胸口下的地面上已經(jīng)漫了一攤烏黑的血,看來是活不成了,他右手捏緊了刀柄,輕輕推開廂房的窗戶,火從正門的一側(cè)燃起,顯然是有人故意放的,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看到屋內(nèi)三名黑衣蒙面男子,一人正捆綁著什么東西,剩下兩人則在四處翻箱倒柜。
“想必是打家劫舍的山匪,和我一樣……”他縱身躍起,抄起一把擱腳凳,向蹲在地上的那歹人頭上砸去,那人一驚,下意識舉起雙手來擋,他手起刀落,割斷了那人的喉管,翻箱倒柜的兩人聽到動靜,慌忙轉(zhuǎn)身拔刀,他撿起那已死之人的刀,借力一甩,利落地插進(jìn)了其中一人的胸膛,剩下的一人看大事不妙,卻也無處脫身,便大吼著朝他沖來,他叉開兩腿,擺出半蹲踞的姿勢,雙眼卻緊盯那歹人手里的刀,兩人身影交錯瞬間,勝負(fù)已定,他揮刀砍下屋內(nèi)的一截綢緞,仔細(xì)擦拭起刀上血漬。
這時,他才回過神來,注意到地上被綁住的孩子,他小心地把刀插回刀鞘,給那孩子解了綁,那孩子臉色蒼白,怕是早已嚇暈過去了,他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準(zhǔn)備把孩子抱到外面,外面亂哄哄的,估計(jì)有不少人,他躊躇著回到窗前,抬腿正欲離開,只聽“咔嚓”一聲巨響……
待到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帷幔外圍著很多人,看衣著,皆是富商巨賈之流,他一時間有些慌張,怕是自己事情敗露,那些達(dá)官貴人見他醒了,卻是欣喜若狂,張口便是恩人義士。
他聽懂了,自己救了當(dāng)?shù)匾患掖髴舻墓痈纾€殺掉了此處橫行鄉(xiāng)野的土匪三兄弟。那地主當(dāng)即表示要慷慨解囊,請他隨意開條件,他擺了擺手,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但一瞬間,他又動了些心思。
自己漂泊的也太久了,該落地了……
他要了一間房舍與二畝薄田,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郊,他不愿與外人有太多瓜葛,他也知道,這些鄉(xiāng)紳土豪們心狠手辣,手眼通天,只有自求多福,明哲保身才是王道。
除了錢,他沒有什么追求,權(quán)力、女人、酒,沒有什么是他在乎的,而有了錢,他似乎也沒有什么追求。要說唯一的愛好,可能就是刀了,說是愛好,這輩子也只買了一把刀而已。
在他做山大王的最后兩年里,他自知大勢已去,早已做好了跑路的打算,一日,他拿出畢生搶來的積蓄,用了七輛騾車,去了一個車夫與嘍啰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找到了那位隱居多年的鍛刀師,據(jù)說那鍛刀師年少時偶然得到此刀,便突然領(lǐng)悟了鍛刀之法,后來,不斷有人為了這把刀來謀自己性命,鍛刀師便召告天下,要在華山之巔親自毀掉那把寶刀,那日,刀毀了,鍛刀師也死了,只不過,刀是假刀,人是假人。
嘍啰們不知道這刀的故事,也不知道自己的頭兒怎么找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他們知道的是,自從頭兒把這刀搞來之后,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那刀確實(shí)美得晃眼。
“但每晚和一把刀睡在一起,他不怕把自己那兒給噶了?”
他成了手下弟兄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弟兄們背地里偷偷喊他“刀瘋子”。
瘋也好,癡也好,先活過今天再說。他和那官府差役走在枯木橫生的野路上,內(nèi)心的不安越來越強(qiáng)烈。
“要不趁四下無人,把這狗腿子做掉……”就在他的猶豫中,那差役突然伏下身子,說到:
“就在前面。”
他定睛一看,那山洞狹小的可憐,洞口架著一個殘破的、早已熄滅的火把,沒有人把守。
他們二人慢慢向前挪動,那差役已經(jīng)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這到讓他稍微放下心來,只是來探探情況,把命搭上了,可是個虧本買賣。
他把耳朵緊緊貼在洞口的巖石上,聽了很久,轉(zhuǎn)身說到:“里面沒人?!?p> “啊?!不應(yīng)該啊,上頭給我的信兒沒錯啊。”
他也早已心生疑惑,要動手除掉自己的機(jī)會多的是,自己的耳朵也絕不會出錯,沉思了片刻,他對那差役說:
“我們進(jìn)去看看?!?p> “這……這,大俠,這就不必了吧,我們只是來探探消息,大不了回去告訴上頭,這里沒人就是了……”
他又轉(zhuǎn)回身對著洞口,那差役說的有理,自己確實(shí)沒必要這么拼命,反正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
這洞口散發(fā)著幽幽的冷氣,令他有些目眩神迷,他握住了刀柄,驚訝地發(fā)現(xiàn),刀的溫度遠(yuǎn)低于平常,刀身也在隱隱振動!
他必須要進(jìn)去看看了。
不顧那差役的哀求,他拖著那人走進(jìn)了山洞,洞窟幽暗深邃,迂回曲折,空無一人,帶來的火把即將燃盡,他和那差役卻突然走到了一片空地,說是空地,待那差役用火把環(huán)照一周后,他詫異的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個巨大的鐵籠!
而就在他還沒完全理解周圍的一切時,那鐵籠突然開始下降,他慌張的望向四周,除了石壁和下方隱約的昏暗的火把光亮,別無他物,身邊的差役,卻已嚇到接近昏厥。
下降了有半炷香的工夫,那鐵籠停住了,但他感覺得到,這鐵籠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底,四周的石壁已經(jīng)被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發(fā)現(xiàn),鐵籠貼近石壁處,有一扇緊閉的石門。他走上前,側(cè)耳傾聽,石門內(nèi)有動靜,還是不小的動靜。
他不禁后退一步,下意識的把手搭在刀柄上,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刀振動的更厲害了,他抽出刀,只見刀身通體閃耀著藍(lán)色的光,柔和的光芒沿著刀身材質(zhì)的花紋,蜿蜒流動。他把那昏厥的差役拉過來,貼在門上,準(zhǔn)備用力推門。
同預(yù)想的不同,那石門并不是特別的重,石門緩緩打開,內(nèi)部的喧囂愈加刺耳,他勉強(qiáng)聽得出來,那喧囂來自一個人瘋狂的囈語,石門完全打開,眼前是一片與剛才差不多的空地,同時,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喧鬧聲突然停止了。
他架著那差役向前走了兩步。
“啊……啊!”剎那間,那差役的腦袋被一刀劈下,他注意到,一個披散著滿頭白發(fā),瘦骨如柴的生物提著一把刀,突然叫喊著沖出來,一刀剁掉了他架在身前,用作肉盾的差役的頭。
“啊!”
這次大叫的是他,他沒見過這種東西,這像鬼一樣的瘋東西顯然還想接著取他的性命,他尖叫著后退到石門后,使著吃奶的力氣猛得關(guān)上了石門,聽著那瘋骷髏用刀一下又一下地砸著石門。
他驚魂未定地靠在鐵制欄桿上,大口喘著粗氣,一直以來,他都是不信鬼神,不信輪回報(bào)應(yīng)的,這次,他有點(diǎn)動搖了,可惜石窟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猛然間,鐵籠又開始向下降去,這次不知降了多久,終于聽得“噹”一聲,鐵籠應(yīng)該是落了地。
落了地并沒讓他安心多少,因?yàn)樗惺艿搅?,他感受到了濃郁的殺氣?p> 四面八方的石門通通打開,身著襤褸的、沒有腦袋的、身子已經(jīng)爛完的人紛紛提著刀,從四面八方?jīng)_出來,活人、死人、活死人,皆以令人作嘔的身形向他涌來。
“啊啊……??!”他徹底崩潰,抽出刀開始砍殺。
砍殺。
還是砍殺。
深黯的洞窟,絕望的身影,無謂的砍殺。他不停的叫,不停的砍,不知道過了多久……
突然,面前的石門緩緩打開了,他怔住了,因?yàn)槌霈F(xiàn)在他面前的,不是那些亂七八糟怪物,而是兩個人,一個人架著另一個人,后面的人小心翼翼,前面的人似乎已經(jīng)暈過去了。
但他已經(jīng)沒什么需要思考的了,他大叫一聲,抽刀砍掉了前一個人的腦袋,后面的人嚇壞了,開始往后跑,他才不管,他要把他們?nèi)珰⒘恕?p> 后面的人跑回石門之后,用盡全身力氣關(guān)上了石門,他已經(jīng)砍殺了太久了,他已經(jīng)追不上那個人了,他……
他絕望地用刀一下又一下地砸著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