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文添身上。
都想看看這人究竟是有真才實學,還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
道理好雖然難能可貴,可文人之間分高下,看的還是能否留下口耳相傳的耀世名篇。
文添想起先前鳳棲侯劉冰清的囑托,對于大道之力,要慎之又慎。
以免被強敵窺伺,過早關注到自己,從而使得這修行道路更加坎坷難行。
可自己一念詩,文道就像是哈巴狗,舔著臉湊上來,實在是避之不及。
這要讓其他人知道,恐怕鼻子都得氣歪了。
怎么大道親和這種天大的好事,到了文添嘴里,成了十分嫌棄的弊端。
還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是木秀與林,風必摧之,還是韜光養(yǎng)晦,十年寒窗無人問,等待一朝成名天下知。
“燕城主?”文添嘗試著傳聲。
“我在。”燕城主聲音響起,如同某貓精靈。
文添心中大定。
“可有方法遮掩文道波動?”文添已然不知道多少次這樣開口。、
他一個喜愛低調之人,怎么遇上的都是些高調之事。
“放心,肆意窺探城主府,如同向我燕云碧開戰(zhàn)?!毖喑侵鹘o文添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不過,動靜不要鬧得太大?!?p> 文添笑笑,心中已有答案。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蔽奶沓隹诔烧?,檢閱大院里,秋風蕭瑟,瓦片作響,茅草虛影翻飛。
“隨口一誦,居然能小范圍改變周遭環(huán)境。這詩,了不得?!瘪R為民開懷,感覺今日,能有幸賞析名篇。
詩能化景,單開口這一句,便已初露崢嶸之相。
“有這么懸乎?”周二維儼然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這在宮中,也著實不算罕見。就是這文添誦詩引發(fā)的幻想,有些過于逼真了。”
“兩位猴急什么,這才第一句。名篇巨作,少有高潮迭起的開端?!笔Y承天將兩手揣進袖筒里,十分淡定。
郭文脈一個人站在旁邊,已經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隨著文添的誦詩記錄。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p> 文添語氣平淡,猶如平鋪直敘。
茅草亂飛渡江,散落在對岸江邊。飛得高的茅草纏繞在高高的樹梢上,飛得低的飄飄灑灑沉落到池塘和洼地里。
“場景描寫的不錯,只可惜,還是落了下承?!瘪R為民有些惋惜,“太過執(zhí)拗于描寫景色,便會空有外形,徒有其表。錦繡其外,卻無內在?!?p> “馬老說得是,不過這又何妨,只要文添小兄弟愿意加入我這承天書院,不消半旬的功夫,包他的詩詞水平,能上一個大臺階?!?p> “笑話!世間何等學院,能比得上翰林院對讀書種子的栽培。如此英才,理應考科舉,入翰林院,為圣上排憂解難,方是人間正道。”
郭文脈對這三人也算嗤之以鼻,這三個老狐貍,發(fā)現才識學問比不過文添,便想著將其收入麾下,靠著身份輩分變向打壓,抬高自己。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下面已然是一片嘩然。
“老無力,莫非這首還不是文添的原作?”
“詩詞,講究情真意切,三品御靈境,便可享百歲光陰,身體康健,何來老無力一說?”
“如若是套作,那可真丟了我方文人的面皮了!”
“若真是親筆寫就,沒有真實經歷,又談何真情流露?”
文添沒有理會周遭持續(xù)不斷的竊竊私語,閉目,盡可能去想象模擬杜甫當時的心境。
讀詩念詩誦詩,理解詩人寫作心境,直接關乎效果好壞。
那年秋天,杜甫棄官,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了一座茅屋,結束顛沛流離,有了一個簡陋的棲身之所。
上元二年八月,大風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
安史之亂尚未平息,杜甫由自身遭遇聯想到戰(zhàn)亂以來的萬方多難,長夜難眠,感慨萬千,于是有了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這也,太慘了吧?!惫拿}皺著一張臉,已然被詩中描繪的景象所感染。
“屬實是詩中上品,但到不了佳品。只是一味在描述,感情寄托、立意方面,實屬不佳?!蓖醵S評論道,“還是囿于定式,故步自封了。”
“記錄詳實,畫面感強,不管文添描繪的是誰哪一位老者,但這筆觸能力,已然不弱。尤其是在他這個年紀,更為難能可貴。”蔣承天對這首詩的觀感很不錯,“也不用藏著掖著,單這首詩的水平,已經足以和我們三者旗鼓相當?!?p> “那是用你作標準吧,沒必要拉上我?!蓖醵S顯然不愿意承認文添的才學。
在他心里,這是個肚子里有些墨水,但絕對不多的年輕人,不知道從哪里抄了一篇還算不錯的,文體不明的詩,就拿出來招搖撞騙,博得文名,未免太不謙虛了。
“文體不明,對仗格式一律沒有,如果不是文道功底尚可,都讓人懷疑是那爛大街的大白話?!?p> 馬為民和韓非,可能是都體驗過歲數大限將至的感覺,對詩詞描繪的絕望之景,感觸頗多。
“等你們到了歲數,閱歷足夠,便會知曉這詩中的好了?!瘪R為民由衷地贊嘆道。
韓非亦如此,枯坐于文修院百余載,他豈會不明白這詩里詩外的凄涼之感。
文添醞釀良久,停頓良久,終于,提了一口氣到胸膛,長長呼出。
帶著對先前聽到的那些不甚端正道理的批駁,帶著自己來到這方世界后越來越明晰的想對眾人講述的學問。
聲調陡然拔高,帶些聲嘶力竭之意。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p> 在場數百文修,無一不動容,無一不心潮澎湃。
這首詩的瑰麗氣象,此時才初露崢嶸。
廣廈虛影,千萬間綿延成片,庇護天下寒士,不必再受那雨打風吹之苦。
文添振臂:“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燕云碧動容,蕭十一頻頻點頭,杜春來張大了嘴巴。
馬為民震撼,周二維無話可說,蔣承天若有所悟。
一時間,眼界胸懷才氣,高下立現!
霎時間文道高懸,靈氣如滔滔江河,從天際倒灌。
將這百人有些蒙塵、不甚明亮,甚至晦暗異常的靈洗刷的一干二凈。
大道余韻下,不時有人頓悟,有人晉級,有人淚流滿面。
受益最大的,還是那些本身便頗有才氣的文人,郭文脈、馬為民,蔣承天之流,皆原地閉關,顯然是心有所感。
而周二維等空有名氣之輩,就算有所裨益,收獲也不會如那些真地對文道推崇頗多的人多。
文添松了口氣,他還擔心,這些文人埋沒于俗世太久,早已不知道何為信仰氣節(jié),何為真正值得傳唱的好文章。
大道之意愈發(fā)濃郁,那原本連接竹簡真靈的纖細文道,在緩慢壯大。
“那是大道反哺?”燕云碧看向蕭十一。
蕭十一笑笑:“不錯,此子比我先前見過那些所謂的大道之體,還要更和大道親近?!?p> “蕭將軍,您不也被反哺過?!倍糯簛戆嗣媪岘?,夸贊道。
“不值一提?!币膊恢捠皇侵t虛還是聽慣了吹捧,很快便換了話題,“文添這次接受文道反哺,進入御靈境不會有絲毫困難,而且境界穩(wěn)扎穩(wěn)打,圓潤如一,要遠勝過尋常三品。義父。您母親的病,想必這文添也能試上一試。”
“但愿如此吧?!毖嘣票屉y得有些緊張。
文添沉浸在文道哺育之中,全身心放松。
就在此時,一道光束瞬間洞穿了城主府的陣法防御,如一顆流星,帶著不可忤逆之勢,碾壓而來。
意圖顯而易見,就是在文添聲望達到頂峰之際,給予他迎頭痛擊,輕則打落神壇,重則當場擊殺。
“敢爾!”燕云碧拔地而起,如一頭青色鱗片的蒼龍。
燕云碧一拳揮出,硬撼在那光團上。
似有音爆炸開,一股無形氣機蕩開。
蕭十一翻手,半空中出現一道棋盤。
蕭十一信手落子,一個小型陣法迅速生成,將下方眾人堪堪護住。
不然謫仙動手的威勢,很容易便把這些還沉浸在頓悟里的弱文人震為粉末。
那光團炸開,燕云碧后退數步,面色凝重。
別人或許以為剛才那璀璨光團是什么神兵利器,只有接觸光團的他才明白,那只不過是一塊兒溪水邊稍大點的圓潤石子。
或者說,更像是一枚棋子。
出手者,實力還在自己之上。
“黎大人,可知向我瑤光城出手,等同于向我光武帝國宣戰(zhàn)。”燕云碧冷聲問道。
“可別上綱上線,我今日來,只針對文添一人。”黎大人老邁的聲音從云層中傳出,“剛才那下我當是燕城主誤會,再要出手阻攔,休怪老朽不講情面?!?p> 又是一個光團激射而來。
燕云碧沒有絲毫猶豫,并指如刀。
一道劍氣凌空。
和那石子相撞。
無形波紋動蕩開來,城主府的地磚開始寸寸崩裂。
“不自量力。”黎大人有些慍怒。
一座無邊宏偉的棋盤,封鎖瑤光城上空。
所有傳訊,御空,通通被禁止。
“早就聽聞黎大人人心入局,官子無敵,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毖嘣票谈锌?。
“風華絕代啊?!笔捠谎凵窕馃?,難得轉身對一旁的杜春來說道,“都說西楚黎初棋道已臻于化境,今日一見,自愧弗如。”
“素聞你是兵道翹楚,今日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手段?!崩璩趼曇魩е┰S慍怒。
又是一記石子轟殺而來,大有羚羊掛角之勢。
燕云碧上前數步,心念一動,一枚厚重青銅盾牌浮空,將那石子格擋。
盾牌破碎。
燕云碧又喚出一柄重錘,在空中掄出一個滿月,向那石子迎頭痛擊。
嗡!
一陣金鐵相交發(fā)出的尖銳聲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下方數百文人,除了依舊沉醉在大道反哺里,猶如胎兒一般的文添外,都在那股滔天威壓中,瑟瑟發(fā)抖。
黎大人那邊一子接一子,布局如草灰蛇線,看似平緩,實則步步緊逼,暗藏殺機。
燕云碧刀槍斧鉞盡出,看似氣勢磅礴,實則越往后,頹態(tài)愈顯。接連扛了幾下石子以后,氣息也有些紊亂,身影也離地面越來越近。
燕云碧修的是兵道,功法手段自是威力不俗,千變萬化。
可在這如雨中屋檐下滴落水珠般接連不斷的棋子攻勢下,接連敗退。
可那黎大人,甚至都未曾露面。遙處落子,恐怖如斯。
再退,后面便是城主府的子民了。
杜春來眉宇間滿是憂愁之色,不停地來回踱著步子,“我們就這么干看著?不做些什么,我們五品散人一擁而上,好得也能替城主分分憂。”
周深淺搖搖頭,“就算吾等蜂擁而上,也不過螳臂當車罷了。金仙一怒,伏尸百萬,流血飄櫓?!?p> 蕭十一的回應也如出一撤,“金仙出手,已經算是打破了潛在的規(guī)矩。雖然這黎初已經封鎖了此間消息,不過料想巡查天下的光武帝使,會以極快速度將此方天地的情況匯報上去。屆時我方金仙蒞臨,局面便不會失控?!?p> “希望來得及吧?!倍糯簛砜粗l(fā)落了下風的燕城主的,心里暗暗有了答案。
那位病榻上死氣繚繞,長期處于沉睡之中的城主母親曾言,若瑤光城面臨滅頂之災,見事不可為,讓杜春來務必前去喚醒,她自有和來犯之敵玉石俱焚的辦法,縱不能以命抵命,高低也以命換得對方道行有損,百余年無法更進一步才是。
“燕云碧,謫仙能到你這一步,已經著實令我驚艷了?!崩璩鯐簳r停手,“何必要用自己的前途修行,和這瑤光城百姓性命,來換此子太平?!?p> “那就不勞煩黎大人操心了?!毖嘣票淘缈闯鲞@黎初打得有些束手束腳,明顯還有所顧忌。
敢在光武帝境內當眾如此高調地誅殺一位謫仙,縱然付出天大的代價,光武帝也要將這金仙誅殺在境內才是。
“既然如此,就莫怪黎某自降身份了?!崩璩跣Φ冒d狂,“提!”
燕云碧面色一凝。
蕭十一聽到那句“提”,暗道不好。
提,圍棋的基本術語之一。
提子是在圍棋中,把對方無氣之子提出棋盤外。
身為瑤光城這方勢力的棋力巔峰,他剛剛才看懂這金仙手段。
那些表面上被燕云碧擊碎的不起眼石子。
遙相呼應。
鎖死了文添的所有生路。
這黎初一開始的目標,便只有文添一人。
貴為金仙,殺一介賤如牛毛的云泥境文修,想必光武帝那邊,也不會有太大的反應才是。
蕭十一喟然長嘆,文添雖驚才絕艷,未來不可限量,但也得,有未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