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秋前夕到入冬的這兩個月來,在田豐村的農(nóng)家小院里,如膠似漆的步且與云竇小娘子,儼然過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
而彤縣的那位縣守麻隸呢,這么些天來,也屬實(shí)辛苦了,一刻都不曾停歇,不是在忙著統(tǒng)籌規(guī)劃各類收支賬目,就是在疲于應(yīng)付各路富商巨賈,難得有那么一丁點(diǎn)兒碎片化的空閑時間和余力,還要奉獻(xiàn)給養(yǎng)在后屋的那幾朵浮花浪蕊呢!真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從早忙到晚,從晚玩到早,讓人直呼吃不消吶!有賴于身邊那幾位功力爐火純青的丹術(shù)之士,不辭辛勞、夜以繼日地調(diào)配煉制,方能有幸每日服得一顆延年益壽丸,不然,如何敢行得這事!
“老爺,這便是城內(nèi)鼎鼎有名的挽仙樓!”,
車馬到了門口,一旁的幕僚恭恭敬敬地介紹道,
“里面的麝姬姑娘美若天仙,又彈得一手好琴,聽說原是都城嵩郡波云樓里的翹楚,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為何竟淪落到了此處?!?p> “好,好,好”,
麻隸滿面春風(fēng)地說道,
“今日本府,便與民同樂一番,可否!”
說完,便跨開步子,直奔廳堂而去。
后面十?dāng)?shù)位全副武裝的府兵由左府衛(wèi)領(lǐng)了,緊跟著魚貫而入,陣勢相當(dāng)?shù)暮拼螅?p> 大廳里面人聲鼎沸,在座的也都算是有錢有閑的主,正吃喝玩樂著在興頭上呢!一開始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縣守進(jìn)來了,直到幾個眼尖的,瞧見了那些持弓捉刀、殺氣騰騰的府兵,嘈雜的人群才如擊鼓傳花一般漸漸地安靜下來,直至鴉雀無聲,下一秒,則紛紛棄桌而去。
也就眼睛眨巴幾下這么點(diǎn)功夫,偌大的大廳里,就只剩下了十幾張桌案上的那一片杯盤狼藉,要知道,大梁上環(huán)繞著的喧鬧聲都還沒來得及散去呢!只有一個店里小廝模樣的,一動不動地趴在邊角落里的一張小案上,估計(jì)是嚇得暈過去了吧!
二樓雅間內(nèi),那些有頭有臉的,也早已喝得爛醉如泥了,哪有心思去操心下面為何突然靜寂如死了?話說回來了,就算有人意識到了好像有那么一點(diǎn)兒異樣,誰吃飽了撐的會去搭理他們!畢竟咱樓上的才是人上人,是吧?都還在勁頭上呢!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看咱心情!
“嘭,嘭,嘭”
直到一扇扇掩上的房門被那些府兵一腳一腳地踹開了,那些家伙才猛然驚了一驚,驀地醒了一醒,開始曉得什么叫害怕了,刀還沒亮出來呢,就趕忙連滾帶爬地下了樓梯,撞見了悠然自得地站在大廳里的縣守麻隸,竟然還不忘連磕帶拜一番呢!
府衛(wèi)還是那個府衛(wèi),府兵還是那些府兵,怎么如今變得這般兇神惡煞、令人懼怕,唯恐避之不及了呢?
某些本性邪惡之人,對他們而言,作惡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作惡,所以他們并不覺得自己是在作惡,不過是普普通通的討生活而已。假若他們認(rèn)識到了自己是在作惡,又怎么可能如此沉浸其中、樂此不疲呢?正因?yàn)?,即便是神仙道人也不能使其認(rèn)識到己身之惡,所以他們的惡是一個閉環(huán)。既如此,除了讓這些人灰飛煙滅,還能有什么其它辦法呢!
大多數(shù)人則百搭得多,遇涇水變清,遇渭水復(fù)渾,遇肥水顯綠,遇糞水發(fā)臭,不過是如變色龍一般被迫適應(yīng)周圍的環(huán)境,不得已為虎作倀,茍活一條性命罷了,能有什么大錯呢!畢竟敢于拍案而起的,千千萬萬之中,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而已?。∷运麄円贿吺掷锊粩嗟貫E殺無辜,然后說身不由己,一邊腦子里不停地翻箱倒柜、試圖找一些藥水出來、可以漂白那些血跡,最后做得心安理得。善有量,惡有癮,這就是為什么好事難以持之以恒地做下去,而壞事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罄竹難書。
麝姬在屋里目睹了此番情景,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正要硬著頭皮迎上前去,卻被香綾一把拉住,哭泣著說道:
“姑娘之前沒有親眼所見鉞縣之災(zāi),所以尚可心存僥幸,如今,連鯉山書院之難,也要視而不見嗎?現(xiàn)在出去,定是兇多吉少,定將悔之莫及也!不如即刻出城,或有一線生機(jī)!”
麝姬遲疑了片刻,還是毅然決然地迎了上去,強(qiáng)作歡笑地說道:
“不知縣守大駕光臨,小女子有失遠(yuǎn)迎,還請恕罪!”
“無妨。不過是案牘勞形之余,過來稍微休息一下,放松放松身心而已!”,
麻隸慈眉善目地說道,
“想不到竟鬧出如此大的動靜,真是有些慚愧啊!”
麝姬聽完,正欲引其上樓,
不料,麻隸和顏悅色地說道:
“樓上不去也罷!不如占用姑娘后屋一小間,喝口茶,稍坐叨擾一會兒也就是了。”
麝姬此時此刻的境遇,那真叫騎虎難下,明知來者不善,卻也不好公然駁了他的意思,畢竟還沒有到那千鈞一發(fā)之際,當(dāng)下自己若率先撕下臉來,怕更難逃虎口啊!
麝姬迫不得已,只能膽戰(zhàn)心驚地引著麻隸一行來到了后院,領(lǐng)進(jìn)了一間雖然小巧卻裝飾得風(fēng)雅別致的小屋,那時自己平日里休憩、想心事的地方,算是后屋中唯一能給外人坐坐聊聊的地方吧。
“此屋甚有情調(diào),甚合我意吶!”
麻隸開懷大笑道。
“老爺,不知想要聽什么曲子,”麝姬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
“小女子自去外間取了琴便來?!?p> “不用勞煩姑娘”,麻隸不慌不忙地說道,
“讓下人去取來便是!”
麝姬見一時已脫不開身,只能吩咐香綾去速速取來。
“姑娘,坐下陪著老夫喝些清茶便是了!”
麻隸一把提起圓桌上的碎紋青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又給麝姬斟了一碗,爽朗地笑道。
這平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美姬嬌娘環(huán)侍一旁猶嫌不足的縣守麻隸,竟然自己動手倒起茶來了,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他這么快心猿意馬、按耐不住了呢!
不過百步之內(nèi)的事情,香綾卻好似走了一千年一般,腦袋里面好像有無數(shù)個輪子在飛速地轉(zhuǎn)動,卻絞不出一滴有用的腦汁來,心里面好像有一萬匹野馬在不停地奔跑,卻找不到一個馴服的辦法來,真是走得快也不好,走得慢也不好,慌亂、捉急地都快要哭出來了。
麝姬把香綾取來的一架烏梨木古琴輕輕地放在琴桌上,輕輕地調(diào)撥了幾下音,麻隸身旁那位看著就一肚子壞水的幕僚便如得了旨意一般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門口十幾個嚴(yán)陣以待的府兵分列一排。看來麝姬這次是在劫難逃,插翅難飛了,此時的她,一定害怕得連悔不該不聽香綾三番五次勸告的想法都不敢冒出來吧!
琴聲幽幽而起,如泣如訴,如歌如頌,悲傷時痛徹心扉,感人時熱淚盈眶,低谷時萬念俱灰,高潮時光芒萬丈,真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一曲畢,麻隸也早已老淚縱橫,感嘆道:
“人生苦短,何以解憂!”
說完,又自倒了一杯清茶,一飲而盡。
“小女子先行告退了?!?p> 麝姬見狀,緩緩起身,如困獸猶斗一般,順勢說道。因?yàn)檎绽?,但凡為官的,是最不愿讓別人窺見這種極其私人化、感性化的情緒的,此時回避也合情合理。
“姑娘何苦一再離我而去!”
麻隸用手帕把眼淚擦干凈了,淡淡地說道,
“老夫就這么讓人討厭嗎!”
“小女子不敢?!?p> 麝姬慌亂得都不知道該怎么回話合適了。
“既如此,姑娘可與老夫走近些!”
麻隸站起身來,緩緩走向麝姬說道。
麝姬緊張地都快要窒息了,僵硬地站在古琴旁邊一動都不敢動,明顯感覺到兩條腿都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
只見麻隸走到身前,伸出雙手就要餓狼撲食般撲過來,麝姬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啊地一聲驚叫起來。
剎那間,眼前兇相畢露的麻隸忽然撲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而面前站著的,竟是挽仙樓里的小廝星流。
“沒事了”,
星流將未沾一滴鮮血的三尺長劍插回劍鞘,從容不迫地說道,
“門外那些也都解決了。”
“馬車已在大門口備好了,趕緊收拾一下,立即離開這里吧!”,
看著麝姬驚魂未定的模樣,星流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道,
“還有,我永遠(yuǎn)是麝姬姑娘的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