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販賣焦慮
“販賣焦慮？”
金敏浩說：“我聽說過公眾號的作者靠販賣焦慮掙錢，可咱們是綜藝節(jié)目，怎么販賣？”
馮廣健說：“想了解如何販賣焦慮，先得知道什么是販賣焦慮?！?p> 其他是三個人都盯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現(xiàn)代人的焦慮，基本體現(xiàn)在‘不公平’。”
“所謂不公平，就是外部世界沒有統(tǒng)一標準，該我得到的我沒有得到，不該我損失的我損失了?！?p> “更可怕的是，這種標準伴隨而來的隱性歧視，會隨著社會發(fā)展，越來越大，漸漸由差別變成天塹，永遠沒有跨過去的希望?！?p> “故意令觀眾看到這樣的‘天塹’，就可以稱之為販賣焦慮。”
這是理論的部分，不結(jié)合實際例子，并不直觀。
金敏浩問：“比如說？”
馮廣健說：“比如，就像剛才延慶的建議，相親?！?p> “艾麗熱娜要相親，標準就是愛她。假如兩個來相親的男人同樣愛她，但一個長得帥，一個長得丑。”
“艾麗熱娜對長得帥的千嬌百媚，對長得丑的愛答不理，就會讓觀眾覺得不公平。這種放大長相美丑差別的，就會制造長相焦慮?！?p> 王喜鳳皺眉：“有點意思，但聽起來不夠勁啊?！?p> 馮廣健說：“不夠勁？那反過來呢？”
王喜鳳說：“反過來？”
馮廣健說：“對，比如我相親，唯一公開的要求是學歷高。兩個女生一個是?？?，但膚白貌美大長腿，一個是雙一流大學畢業(yè)，但長相一般。我對好看的百依百順，對長相一般的不理不睬。你怎么想?！?p> 王喜鳳說：“我想給你一巴掌?！?p> 馮廣健點頭：“就是這意思，聚焦于現(xiàn)代人的焦慮，挑起他們的仇恨情緒，這就是販賣焦慮。”
金敏浩說：“我理解了，可如何在綜藝里展現(xiàn)呢？難道真的要拍艾麗熱娜相親？”
馮廣健搖頭：“艾麗熱娜相親標準太高，一般人理解不了，既然理解不了，就無法挑起情緒。如果要引發(fā)更廣泛的關(guān)注，題材就應(yīng)該靠近觀眾的生活?！?p> 王喜鳳說：“我懂了，照這個理論，我有個想法，看病行不行？有錢人住特等病房，可以吃幾萬一瓶的國外進口藥，沒錢人擠在醫(yī)院過道，只能賣房借錢買假藥吃。”
就像電影《他不是藥神》。
“不錯?！?p> “聽起來挺能挑動情緒的?！?p> 金敏浩和劉延慶附和道。
馮廣健卻搖搖頭。
王喜鳳問：“怎么了？”
馮廣健說：“看病的話題太沉重，我們是綜藝，應(yīng)該讓觀眾觀看地更輕松。”
劉延慶說：“戀愛觀察怎么樣？”
他還是放不開戀綜。
馮廣健問：“我說過，以咱們《挑戰(zhàn)》的節(jié)目性質(zhì)，我沒法和艾麗熱娜拍戀綜。”
劉延慶連連搖頭：“不是的，我是說，拍攝體現(xiàn)社會階級的戀綜。”
馮廣健問：“怎么說。”
劉延慶說：“就是艾麗熱娜和她同階層的大明星相親，吃米其林三星，住五星級酒店，開蘭博基尼。你和自己同階層的普通人相親，吃路邊攤，住快捷酒店，坐地鐵。對比著把你們的生活展現(xiàn)給觀眾，這不是更能體現(xiàn)焦慮嗎？”
“嗯……”
大家陷入沉思。
馮廣健想了想，否定道：“我想，真人秀必須體現(xiàn)真字。我不需要相親，艾麗熱娜也不需要，為了制造焦慮而故意相親，會讓觀眾不理解，不理解就沒法代入，制造焦慮也就無從談起?！?p> 他其實沒說實話，他只是擔心艾麗熱娜的精神狀態(tài)，她要靠《挑戰(zhàn)》和馮廣健產(chǎn)生的放松和快樂，抵消其他工作的負面影響。
如果綜藝本身——假相親——給她帶來更多的壞情緒，最終再次導致她陷入焦慮，那將是馮廣健最不想看到的。
金敏浩也說：“而且，相親也好，戀綜也好，必須甜才好看，也就是說，艾麗熱娜的相親要甜甜的，廣健哥的相親也要甜甜的。”
“兩對情侶的社會地外差那么多，但戀愛卻是一樣美好，這又如何放大觀眾的焦慮呢？這反而實在抹除焦慮吧?！?p> 他總結(jié)道：“我也覺得不行?！?p> 劉延慶有些垂頭喪氣：“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金敏浩說：“不如，我們做職場題材?！?p> 馮廣健說：“你細說?！?p> 金敏浩說：“和相親類似，但具體內(nèi)容換成企業(yè)招聘?！?p> “比如，姬順傳媒招人，高職位高薪水，面向社會招聘，對外標準是固定的，比如要雙一流畢業(yè)，要碩士博士，要多少年工作經(jīng)驗，要筆試成績前百分之多少，等等等等?！?p> “但等到面試，就要表現(xiàn)不公平，給觀眾制造焦慮了?！?p> “打個比方，明明說好只看成績和能力，但顏值高的面試者，我們就更加照顧，更加青睞。而對長得丑面試者，則橫眉豎眼，冷眼相待，以制造容貌焦慮?！?p> “還有，明明說好只看學歷，但同樣水平的學校，國外畢業(yè)，英語好的面試者，我們多加照顧，熱情對待。國內(nèi)畢業(yè)，英語不好的，我們就不把他當人，體現(xiàn)中外天然地位焦慮?！?p> “最后，本科以核心身份發(fā)表過論文的，肯定受到了家庭的照顧，說明家境好，我們就大加贊賞。本科沒有發(fā)表過論文的，一定是家庭一般，無法提供對子女更多照顧，我們就愛理不理，以體現(xiàn)原生家庭焦慮。”
“把這些綜合起來，就是當今年輕人普遍面臨的職場焦慮。”
“通過職場招聘題材，給觀眾制造工作焦慮，一定能吸引一大波觀眾?！?p> 馮廣健連連點頭：“是不錯的點子。但問題是，我和艾麗熱娜是主持人，不是人事經(jīng)理，肯定不能自己去招聘?！?p> 金敏浩點點頭：“這確實，那么……。”
他在思考馮廣健絕艾麗熱娜應(yīng)該做什么。
馮廣健說：“而且，招聘這種東西，不可能招完就完了，你還得實習吧，得觀察表現(xiàn)吧，得打分吧，得決定去留吧，這些綜合起來，非但一周沒法拍完，而且一期節(jié)目肯定播不完。我們有那么多節(jié)目空間留給它嗎？”
金敏浩撓撓頭，頗為沮喪：“確實，時間是個很大的問題。”
馮廣健怕他傷心，安慰道：“你也別難過，這個點子確實是好點字子，我們可以保留下來，等《挑戰(zhàn)》穩(wěn)定了，再開啟這一類的長期項目?！?p> 金敏浩皺眉：“長期項目？”
馮廣健點頭：“沒錯。就像你這個點子一樣，很多節(jié)目題材非常好，我舉個例子，比如以普通人的身份挑戰(zhàn)參加奧運會，一定好看，但一周肯定錄不完，一期也播不完，這種節(jié)目可以做成長期項目，一次播個五六期才能結(jié)束?！?p> “如果說一期完結(jié)的題材是單元劇，那五六期完結(jié)的就可以叫連續(xù)劇，兩種類型結(jié)合，可以極大豐富《挑戰(zhàn)》的形式。”
金敏浩點點頭：“我懂了，你這么一說，我的思路一下打開了?！短魬?zhàn)》真的潛力無限?！?p> 馮廣健點頭：“沒錯，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一定能做出非常了不起的節(jié)目?！?p> 王喜鳳點點頭，和馮廣健，金敏浩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滿是抱負。
劉延慶咳嗽了一聲：“別想以后了，先考慮考慮現(xiàn)在吧，下期節(jié)目怎么辦？”
大家這才從美好的幻想中回過神來。
金敏浩說：“廣健哥，剛才一直是我們提點子，你有什么好點子嗎?！?p> 大家一致望向他。
他確實有，而且從確定“販賣焦慮”這個方法后，就立刻想到了點子。但就像他再三強調(diào)的那樣，他不喜歡這個方法，也不喜歡這個點子。
但關(guān)乎《挑戰(zhàn)》的生存，他必須說出來。
馮廣健緩緩說道：“我想了想，《挑戰(zhàn)》可以拍攝我和艾麗熱娜照顧孩子，以呈現(xiàn)不同孩子不同人生的綜藝?！?p> 他的想法來自《變形紀》，而《變形紀》是一擋很能挑起觀眾焦慮情緒的綜藝。
金敏浩說：“具體說說?！?p> 馮廣健說：“題材就叫‘代理父母’，和剛才的相親類似。艾麗熱娜去有錢人家當一天代理父母，照顧富人的孩子，吃高檔西餐、穿GUCCI之類奢侈品名牌，出行坐奔馳寶馬、上學是私立貴族學校，將來去歐美留學，回來繼承家族企業(yè)等等，通過各方面體現(xiàn)富人的富有?！?p> “而我，則去普通人家當一天代理父母，從各方面體現(xiàn)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午餐吃食堂大鍋菜，穿國產(chǎn)山寨品牌，出行用學生卡坐公交車，上學是升學率差的普通初中，將來最可能的路就是進工廠打螺絲”
“通過父母的階層差距體現(xiàn)孩子的差距，向觀眾展示所謂的‘起跑線’的區(qū)別、兩種人生的鴻溝?！?p> “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富人家的孩子，代理父母可以是艾麗熱娜這種明星。普通人家的孩子，代理父母只能是我這樣的普通人。”
“這夠不夠放大觀眾焦慮的？”
一陣沉默。
每個人都在消耗他說的內(nèi)容。漸漸的，他們皺起了眉頭。
金敏浩感嘆：“天呢……”
王喜鳳嘟囔：“可怕……”
劉延慶說：“何止放大焦慮，完全就是焦慮本身，聽起來就已經(jīng)讓人惡心的想吐了。”
大家紛紛發(fā)表自己內(nèi)心對《代理父母》的想法。
馮廣健卻一聲不吭，只是看著他們。
大家吐槽了一陣，矛頭忽然指向馮廣健，
“廣健哥真是綜藝寶才，公司撿到鬼了。”
“也就你才能想出這種點子?！?p> “大家都說你是頂梁柱，我看不對，你得是梁本身，你是頂天梁！”
“我是土匪是嗎？”馮廣健無語。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這個點子的后勁也涌了上來，沉默籠罩會議室。
沒人說話。
但大家不吭聲，馮廣健也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代理父母》聽起來傷害性確實太大了。
生活已經(jīng)很不容易，觀眾看綜藝只想放松放松，可最終卻要要被制作人們放冷箭暗算。
需要對觀眾這么狠嗎？
這對觀眾公平嗎？
馮廣健心里也不愿意，他已經(jīng)再三強調(diào)過，他做綜藝的本質(zhì)，是為了逗觀眾開心。
他希望《挑戰(zhàn)》能給觀眾帶來陪伴，希望觀眾在一天忙碌，疲憊，傷心之后，能夠無所顧忌地坐在電視前，放松又開心地大笑一場。
但無可奈何，《挑戰(zhàn)》面臨停播風險，唯一能把它從收視泥潭里拯救出來的，就是制造焦慮，在暗中給觀眾帶來急躁，憂心，還有煩惱，以及一眼望不到頭的絕望。
要么堅持給觀眾帶來快樂，但收視太低被砍。
要么保證收視，先讓一部分觀眾悲傷，等《挑戰(zhàn)》安全活下來，再為更多更多的觀眾帶來笑容。
這對于馮廣健來說，簡直就是《電車難題》。要么扳動扳手，壓死一個人，要么不做任何動作，壓死一群人。
少數(shù)還是多數(shù)？
其實這不單單是馮廣健的難題，也是整個制作組的難題。
半晌沉默后，劉延慶率先表態(tài)：“先吃飽，再勞動。先睡好，再運動。我作為項目經(jīng)理，第一要義是保證項目生存下來?！?p> “至于觀眾會不會難受，我們不能假設(shè)觀眾的想法?！?p> “魯迅先生曾說過，黑屋子……叫醒大家……未嘗不是好事……具體內(nèi)容我忘了，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我是堅決同意《代理父母》這個題材的。我要《挑戰(zhàn)》活下去?！?p> 馮廣健看向王喜鳳。
王喜鳳說：“我不太同意廣健哥的看法。”
馮廣健一愣：“什么意思？”
王喜鳳說：“你說這是制造焦慮，但我認為，這是社會上本身就有的焦慮，我們只不過把鏡頭對準了它而已。這不是制造，而是展現(xiàn)。”
“編劇群里很多都是正劇的編劇，她們總嘲笑我們綜藝沒社會關(guān)懷，沒思想深度，太過娛樂化，是奶頭樂?！?p> “《代理父母》就是一個思想娛樂完美結(jié)合的例子。我作為創(chuàng)作者，真心希望能制作出這樣的節(jié)目。我舉雙手同意。”
鬧了半天，她是同意啊。
馮廣健又看向金敏浩。
金敏浩也看著他，眼神特別真誠：“廣健哥，你剛才說的長期項目，尤其《普通人挑戰(zhàn)奧運》的例子，特別吸引我。我想做這種節(jié)目，我希望《挑戰(zhàn)》活下去?！?p> “我同意《代理父母》的題材。”
辦公室一共四個人，其他三個人都同意。
馮廣健掃視了一圈，緩緩說道：“我不想當什么圣人，我把這個點子說出來，本身就已經(jīng)代表了某種立場?！?p> “但我還是想要說，剛才所有同意的理由，都是從制作組的角度來說的?！?p> “沒有人關(guān)心觀眾愛看什么，不愛看什么?！?p> “我想，這個社會什么樣，不需要我們?nèi)ヌ嵝?。我們有什么抱負，也和觀眾沒關(guān)系?！?p> “但我們是綜藝制作者，我們要為觀眾負責。我們唯一的職能，就是為觀眾帶來快樂?！?p> “這一次，是我們對不起觀眾，我希望大家都能記住，這是我們欠觀眾的?！?p> 三人望著馮廣健，眼神沖洋溢著別樣的情緒。
雖然是一番批評，但沒人覺得委屈，甚至有種共情感，非要說的話，大概是某種綜藝信仰、綜藝哲學正悄然建立。
如果說之前，其他三人只是把馮廣健當做有才能的同事，那今天之后，他們會在心里把馮廣健當做大哥。
團結(jié)，正在這個團隊里彌漫開來。
“那么?！瘪T廣健輕聲說：“《代理父母》，4比0，全票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