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我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夏天,那也是一個令全家人難忘的夏天,但人與人的難忘是不相通,家人之間也是一樣的。
我難忘,是因為考試成績出來那一刻,我大學(xué)夢穩(wěn)了,我有機會不再去過村里姑娘的標準生活。
我真的可以去大城市看看,甚至有機會留在那里,在那里耕耘夢想,在那里開始新的生活,在那里塑造一個全新的我。
我的家人們難忘,因為我的雙胞胎弟弟中考成績下來。
小弟隨我,成績也隨我,輕松的上了縣里的一中,也進了一個不錯的班。
我的大弟家棟,考了一個特別尷尬的分數(shù),他離一中的錄取線差了兩分,這就意味著他要成為計劃外招生,才能去念我們那里最好的一個高中,其實也就只有兩個高中而已。
計劃外是要交借讀費的,按家棟的成績,需要交六千塊,這對我家來說,是一筆巨款,但并不是拿不出來,唯一的問題卡在我也需要錢,需要去學(xué)校的路費和生活費。
每當?shù)搅思彝ッ芡伙@的時候,我們家就需要開一個家庭會議,而參加會議的人,除了我們一家五口,也少不了大舅二舅,很多時候會議結(jié)果也是他們主導(dǎo)的。
這一次的家庭會議,是我從學(xué)校拿到錄取通知書以后才開的。
一家人,一個大家族的人,整整齊齊坐在一起,為六千塊的借讀費和我所需要路費生活費開始辯論。
這樣的場面下,我的陣營應(yīng)該就我一個人,男尊女卑的氛圍里,家庭會議往往是為勸說我放棄某種權(quán)益服務(wù)的。
大舅先發(fā)話,他清了清嗓子說:“要我看,家棟的這個事必須解決,男娃娃嘛,讀個書將來也是對家庭建設(shè)有好處的。”
二舅叼著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隨聲附和:“是嘛,你看我家沈彬,考了三年,我不也是好好支持,今年總算考上了?!?p> 我表哥沈彬考上了,一個三本,一年一萬五的學(xué)費,不包括住宿費和生活費。
大舅又接著說:“差兩分就能上一中,堅決不能去念二中!”
二舅依然附和著。
爸媽坐在角落,垂著頭,時不時的微微抬一下,用眼睛瞟我一下。
家棟和家梁一副有話說,又不知如何說的樣子。
這種陣勢我司空見慣,但并不是因為經(jīng)常發(fā)生在我家,而是這個村里,幾乎所有有哥哥或者弟弟的女孩們都遇上過。
雖然針對的事不同,可形式大同小異,結(jié)果也都是女孩服從家里決定,榮獲孝女桂冠,一家人皆大歡喜,然后父母賢慈,女兒也成遠近聞名的乖女兒,更是成為婆家最希望娶進家門的那種姑娘。
也有例外,比如沈瑤。
在朱青還沒有和她談婚論嫁的時候,家里開過很多次會議,大多都是針對沈瑤不滿意相親對象的事。
沈瑤不想嫁給比自己大十歲的人,家里要開會說服她。
沈瑤不想嫁給村口王跛子,大家開會要說服她。
對了,就連沈瑤不想再跟高叔出去打工,家里也要開會說服她。
沈瑤沒有被說服,然后她名聲就更壞了,因為她不服管教。
也許是人言可畏吧,沈瑤最終還是同意了和朱青的婚事,因為解決了住房問題,解決了她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問題,也解決了她名聲壞,不好找婆家的問題。
我看了看大家,還是輕聲細語的開了口,也只能輕聲細語,誰讓我是個姑娘。
我說:“那六千塊給家棟報名吧,我去縣里打工湊路費和生活費,學(xué)費貸款是直接打到學(xué)校,你們不用管我?!?p> 二舅三舅饒有興致的看了看我,滿意的沉默了,爸媽也像松了口氣,抬起頭露出了笑容。
我爸準備客套的發(fā)言,結(jié)束這個滿意的會議,可他笑容滿面的剛要開口的時候,家棟氣哄哄的站了起來。
“我不同意,我去念二中,我姐可以去城里打工賺路費,但家里還是要拿錢給她去讀書!我們老師都說了,要尊重女孩子,你們這是在剝削她?!?p> 一時間氣氛又凝重了,但家棟畢竟是個孩子,雖然是家里的未來的繼承人之一,但年紀和輩分之下,他依然不具有話語權(quán)。
長輩們用年紀和輩分壓住了家棟的氣勢,連還沒有爆發(fā)出來的家梁也一起料理。
大家達成了一致,父母不管我的路費和生活費,家棟不僅要去讀一中,還要想辦法活動關(guān)系,去讀個好點的班級。
會議的結(jié)果,讓長輩們著實松了一口氣,畢竟是我自己的提出的解決方案,將來無論誰問起來,都不會讓人覺得他們?yōu)殡y一個小姑娘,反而是給別人一個很美好的錯覺:“這家人相親相愛,女兒真是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跟家里人分擔(dān)壓力了?!?p> 那個暑假,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錄取通知書,就不得不馬不停蹄的開始打工,賺我的路費和生活費,我沒得選,就像沈瑤一樣,我們在很多事上高度相同的一點就是“沒得選”。
我在高中班主任的幫助下,在一家小超市找到了一份收銀的工作,老板聽班主任講了我大概情況之后,包吃包住,也友善的教會我熟練收銀。
超市雖然不算大,但開在位置特別好的地段,所以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每天需要進進出出的貨也很多。
工作并不輕松,每天起碼都要十多個小時才能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不但要理貨上貨,兼顧收銀,還要防止有人渾水摸魚的偷東西,所以辛苦的付出體力的同時,腦袋也要不停的運轉(zhuǎn),才能應(yīng)付下這一天的工作。
可我總是干的特別起勁,就像不知疲憊一樣,空閑的時候,還會幫老板研究研究貨品陳列的優(yōu)化工作,擦擦貨品上的灰塵,把水果區(qū)域的貨品聚攏,哪里有活,但凡我有一點時間,就迅速處理。
一想到再有兩個月,我就要走出這個小縣城,去離家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城市學(xué)習(xí)和生活,這讓我整晚整晚睡不著覺,腦子不停的想像未來生活的場景,那應(yīng)該陽光明媚的一個世界。
成績出來,我填報志愿的時候,腦海里一直回響著一個聲音,一直讓我要走的遠遠的,走的遠遠的。
于是哪里的學(xué)校遠,我就找哪里的學(xué)校,哪里城市大,我就選哪里的城市。
好在我的成績給了我選擇的自由,讓我第一次給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回主。
對于讀書的城市選的遠這件事,家庭會議上,大家都集中在錢的爭議上,直到會議的最后,才問了問學(xué)校在哪里。
他們反對,說走遠了,以后家里的事我就不能幫上忙了。
可木已成舟,他們又說,出去別把心耍野了,畢業(yè)了回老家考公務(wù)員也好,當老師也好,留在縣城,沒有女娃娃走那么遠的規(guī)矩。
我依然沒有爭辯什么,悶聲沒有說話,我知道我的話沒份量,他們也聽不懂,還不如不說。
不管是沈瑤表姐狀況也好,還是身邊那些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三個孩子的媽媽們狀況,都在提醒我這一生不能就這么算了。
那天我大舅舅在走出我們家門的時候,突然眼神有些惡狠狠的說:“一直覺得你還是個有規(guī)矩的娃娃,沒想到啊,主意還不少。哼,再怎么蹦跶,將來不外乎是給別人生娃養(yǎng)娃,畢了業(yè)老老實實回來,別想著在大城市里混日子,不管家里。”
我17歲,他57歲了,一個活了五十多年的成年男人,對著一個跟他從未有過任何過節(jié)的小姑娘發(fā)狠??粗行┆b獰的面目,我覺得他的人生也很悲涼,一輩子最大的脾氣就只敢在一個孩子面前發(fā)。
數(shù)著開學(xué)的日子倒計時,我特別的高興,高興的不僅僅是可以走出去,去看大世界,去過新人生,更讓我歡心的是,我喜歡的人和我考到了同一個城市,他的存在,也曾讓我暗淡的人生里,燃起不少希望。
在貧窮里成長起來的孩子,是沒辦法坦然面對失敗的,所以即便我們兩個早已對彼此心生歡喜,但在前途與命運面前,都只敢把一切都深埋在心底里。
直到通知書下來那天,他來給我表白了,我放下一個女生應(yīng)該有矜持答應(yīng)了,看著他滿眼全是我的樣子,我才發(fā)現(xiàn),我第一次被人這么鄭重的看在眼里。
那一刻,我顧不得什么體面,顧不得什么優(yōu)雅,淚水奪眶而出,除了說了句我愿意,還哽咽的說了一聲:“謝謝你!”
我不太正常的表現(xiàn),嚇到了那個傻小子,他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拿出一杯玫瑰味的奶茶,他說記得我最喜歡喝這個味道。
你看,兩個人的心一旦靠在一起,這些小小的細節(jié)都能被捕獲,他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被人重視的那種幸福。
我是個沒見識的姑娘,尤其是在“愛”這件事上,我的家人并沒有給以我多少可以稱之為愛的情感,所以只要有那么一丁點的溫暖,我都會覺得,這個人對我真好。
他給了我一封長長信,寫他看見我的第一眼,寫他扔到垃圾桶里的第一封表白信,寫他借我筆記本的時候不斷顫抖的心,寫他和我討論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如何心猿意馬。
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一封既寫實,又措辭浪漫的信,寫盡了一個男生對女孩的愛慕,寫完了我高中三年的春夏與秋冬,也寫滿了我對未來的期待。
我們約好一起去學(xué)校,他的父母都還遠在XJ打工,我的父母本就無意送我去學(xué)校,我們多么幸福,就這樣一起去奔赴美好的未來。
在分別的時候,我們甚至還一起暢享了一下,兩個人一起坐火車那一路的幸福時光,我們要如何度過。
他問我喜歡吃什么,走之前他都帶上。我說行李本身就會很重了,我們不要再帶那么多東西了。他說他是男生,有的是力氣,再多的東西都可以扛得起,他還說往后余生,我們?nèi)兆?,他要幫我扛起所有的事情?p> 我把那封信和錄取通知書放到了一起,放在了我睡的閣樓里,那張小床上的枕頭下面,放的時候,我沒有覺得這是一件有危險的事,可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無比后悔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
我的信被想要了解我的爸媽看到了,他們怒不可遏的跑到縣城找到我,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經(jīng)過他們的同意,和別人私定終身!
那天的太陽特別毒辣,我爸媽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指著我的鼻子咒罵,他們說不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事情就是“娼婦所為”。
這是他們罵我的詞,“娼婦”,我17歲的年紀就和這樣一個詞劃上了等號。我看著面目扭曲的兩個人,不敢相信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我淚流滿面,沒有爭辯,也沒有求饒,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連想要他們理解的興趣都沒有了。
我就那樣看著他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看著他們,然后哈哈哈大笑起來,滿臉的淚可我就是忍不住的笑。
我的笑聲讓他們怔住了,他們趕忙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跟我說:“你別這樣嚇唬我們,你那么好的學(xué)校,人又長的不賴,將來找個當官家的孩子,你日子過的不要太舒服,我都打聽了,那是個什么樣的家庭,窮的家徒四壁,還兩個兄弟!”
“那你們覺得人家當官的家里看的上我們家什么,是我有兩個需要我?guī)头龅牡艿軉???p> 我笑夠了,回了他們一句,轉(zhuǎn)身繼續(xù)去做我的工作,我不能放棄工作,我的路費和學(xué)費,都指望這分工作。
他們走了,沒有糾纏的放過我了,我以為這一次,他們對我的壓迫就到此為止了,甚至心里頓時還覺得輕松不少。
可一天我下班后,我喜歡的那個人來找我,他看著我,支支吾吾的說:“你爸媽來找我了,我…”
“我們分手吧,不合適,都不合適?!蔽一卮鸬奶貏e干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滿是退縮的意思。
他看了看我,繼續(xù)支支吾吾的說:“你爸媽罵我罵的太難聽,我真的覺得都沒勇氣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替他們向你道歉!”
他看了看我,毫無留戀的說了一聲:“保重!”
在那個仲夏的夜晚,月亮很亮,星星很閃,玫瑰薔薇開的熱鬧非凡,很多人在夜色的掩護下花前月下。
而我看著那個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感覺那些玫瑰薔薇的刺,都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更加努力的干活,每天都不讓自己有半點停歇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累得到頭就睡才肯罷休。
但偶爾閑下來的時候,有會想起自己這17年來的種種遭遇,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難受卻找不到任何可以發(fā)泄的方式,悶得胸口都開始隱隱作痛。
就在我消沉的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時候,沈瑤來找我了。
超市老板和老板娘見我那幾天整個人的狀態(tài)很不好,當沈瑤來找我的時候,他們兩口子一定要給我一天帶薪假,讓沈瑤帶著我好好出去逛逛。
“我聽說你的事了,怕你心里想不過,趁來產(chǎn)檢的空檔看看你?!鄙颥帋胰チ艘粋€奶茶鋪子,我們點了兩杯鳳梨味的奶茶,坐在鋪子外邊的椅子上聊天。
“也沒什么想不過的,呆在這里,這種事情的結(jié)果都大同小異?!蔽疫吅饶滩柽吂首髌届o回應(yīng)她。
“那個男生家里確實太窮了,你們在一起,未來你一樣要吃苦,你不要回來了,對象也不要找我們這里的人,不然你就算考出去,未來還是要過這樣的日子啊?!?p> 我嘆了口氣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了,好像沈瑤的擔(dān)憂也是對的。
“你值得更好的人,真的,琳琳,別難過好嗎。”
“你說的更好,是有錢的人家嗎,感情怎么能用錢來衡量呢?!蔽矣行┛嚥蛔×?,多么單純的年紀,對愛情的認知只有真情,真心和長相廝守,我接受不了因為錢不夠多,就要放棄對方的觀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就是覺得你不能找個條件那么差的人家啊。”
“可是我們都考上了大學(xué),未來都會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們努努力,日子一樣能過好啊,我不求大富大貴,平平淡淡的小日子總可以過好的啊。”
我知道我和那個還沒好好聊過天的初戀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可一想到在我心里那么神圣愛情,卻在世俗中變得面目全非,就覺得難過萬分,為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
沈瑤不能理解我的那種感受,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我,她一副說錯話的樣子,拉著我的手,眼神里滿是心疼。
好在她已經(jīng)出懷的肚子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們的焦點馬上轉(zhuǎn)移到了肚子里的寶寶身上。
沈瑤說,檢查結(jié)果很好,小家伙長得不錯,已經(jīng)有胎動,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肚皮上,小家伙對著我手掌輕輕踢了兩下,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心里期望它能是個男孩子,一定要是個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