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喜姐兒拿籃筐罩著腦袋避免淋濕,撒丫子往廚房跑,耳畔驀地傳來引擎嗡鳴,還有水流激蕩的聲音,眺眸望去,恍惚的景色之中,一輛車頂著狂風驟雨疾馳而來。
“什么?死了?…怎么會這樣?”
“天老爺…你們在哪兒找到的他?橋下?怎么會…”
方警長摘下帽子,將帽子夾在腋下,端起熱茶喝了口。屁股后面跟著個年輕小警察,臉板地正正的,看上去很是嚴肅。
何佩如抬手捂著嘴,好像連同驚駭一并掩去了,幾名家傭圍在旁邊面面相覷,也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感到震驚不已。
客廳內響起低低的談論聲,傅庭深望向她神秘莫測地淺笑,傅琢一步步走下樓時,就看到這么多。
“媽媽,怎么了?”
“阿琢。”何佩如嘆息一聲,朝她招手道:“過來?!?p> “媽媽要告訴你一個很糟糕的壞消息,你只需要記住,不管如何,大家都在這里,在這兒陪著你,好嗎?”
少女五官稚嫩,眸色懵懂,像只剛睡醒的小羔羊。
十分鐘過去——
闃寂無聲。
她耷拉著腦袋,叫人看不清臉色,四周投過去的目光紛雜各異。
有來自母親的疼惜,來自家傭的感慨,來自警長的虛與委蛇。那名年輕小警察依舊板著臉,木樁似的一動未動。傅庭深雙手抄兜,留意到她濃密的長睫宛若花蕊,細顫著泛開一片柔霧。
抬眸的那一瞬間,一滴淚如雨落珠盤。
純真無邪的臉,動人的楚楚可憐,不出三秒便將全部同情俘獲。
…噢,阿琢。
傅庭深在心間嘆息。
何佩如拿白絹拭去她眼淚,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哽咽道:“…他不是好好的嗎?為什么這么突然…”
“不走運?!狈骄L嘆道:“壞事有時候就是會發(fā)生啊?!?p> 何佩如輕聲問:“你想回房間嗎?讓元寶給你做你喜歡吃的…”
“我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她?!蹦贻p小警察突然插嘴道。
方警長攔都攔不住,瞪他一眼他還繼續(xù)公事公辦:“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哪兒?”
方警長抓耳撓腮萬分尷尬——傅家不是什么尋常老百姓,港督大人都得好生招待著的商賈,能隨便拷問么——正想擋開小警察客客氣氣地解釋說只是走個流程,少女乖乖答道:“湖邊。”
“在湖邊做什么?”
“他和小遠…”傅琢說著看眼母親,斟酌道:“在一起約會。”
小屁孩之間的事大人們不是不清楚,何佩如沒什么表態(tài),小警察唔一聲,對得上俞家千金的口供,又問:“你跟他們一塊兒?”
傅琢搖搖頭:“我是帶著lucky出去玩的時候半路碰見他們的,游了個泳,不小心黏到水蛭,就回來了?!?p> 何佩如笑笑:“l(fā)ucky是駱先生送她的小馬駒,這孩子性子野,沒事兒就喜歡往林子里跑??纯催@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水蛭吸的?!?p> 方警長:“哎唷,沒事兒吧啊?疼不疼的?”
傅琢:“有一點點?!?p> 方警長摸了摸她腦袋,嘴巴剛張,小警察翻過一頁手記又道:“最后一個問題,杜家傭人說昨天晚上看到他偷偷溜出去了,和一個女孩,身上穿的…”
小警察上下打量她一輪,“就是像你這樣的白裙。你能提供你昨晚的不在場證明么?”
何佩如沉了臉,拉過傅琢擋到身后:“你什么意思?你大老遠跑過來就是為了血口噴人的?我念你們冒這么大雨,好生招待給你們沏茶,你反——”
方警長忙不迭道:“傅太太別生氣別生氣,這小子剛從警校調來的,死腦筋,什么都不懂,犯不著跟他一個見識啊。”
小警察初出茅廬,大約也真被她這幅架勢震住了,有些無措,不明白自己規(guī)規(guī)矩矩也合理的問訊怎么就成了血口噴人。
“夏裙不都一個樣?我也有條白色的睡袍,你是不是要連帶我一起指控?”
嗓音破天荒變得咄咄逼人,傅琢拽了下她衣袂:“媽媽?!?p> 何佩如這才作罷。
傅琢很有禮貌地說道:“警察先生,十點鐘我就上床睡覺了?!?p> “那當然,傅太太養(yǎng)得這么乖?!狈骄L諂著笑,又點頭又哈腰,說過好一番什么只是走個程序啦、謝謝傅太太的茶啦之類的話,戴上帽子拽著小警察欲走,傅琢突然問:“警察先生,他是怎么死的?”
兩人一愣。
何佩如也凝眉看向她。
少女眸光純粹,像真的只是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而方才的泫然欲泣恍惚得不過一場錯覺。
“溺水。”方警長瞇了下眼睛,給出這么個答案。
“可阿晟會游泳?!?p> “呃…”方警長看向何佩如。
何佩如將她拽了過來,沖兩人點頭致意,兩人遂披著雨衣匆匆離去。
只當她是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這個事實,何佩如沒多管,看眼石英表說:“老杜跟少棠是摯交,出了這么大事,怎么著也該過去一趟…”
她上樓收拾手提包,家傭們也四散而去,一時間偌大的客廳只剩兩人。
他們立在花窗前,齊齊看向窗外電閃雷鳴的陰雨天。
傅庭深撥開簾幔,兩名警察一前一后跑向榕樹下停泊著的車輛,“他還會再回來的。”頓了片刻又道:“我們是時候該走了?!?p> 傅琢沒搭腔,踩上一截樓梯,站得同他比肩高,不,是比他高出一個頭,靜默的視線穿過窗玻璃上嘩嘩流淌的漣漪,車輛發(fā)動,尾部噴出陣白汽,兩束筆直的汽燈照亮了如注的雨水。
“你開車?!狈骄L撂下這么一句,大手拉開車門剛要鉆進去,不經(jīng)意回頭——
叔侄倆一高一矮,陰森森地杵在窗前,盯得人寒毛直豎,此時又一道閃電當空劈下,仿佛將古堡劈成兩半,兩張詭異的臉煞白一瞬。
方警長心下一咯噔,急匆匆跨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