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以后,已屆新年。秦時,本無陽歷計時,過年即為農(nóng)歷年,又稱之為朔旦。朔旦佳節(jié),乃是一年最熱鬧的日子。
這天,偌大的咸陽城里,鼓樂陣陣,爆竹聲聲,彩燈高懸,人如潮涌。家家戶戶,辭舊迎新,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氣氛之中。當然,最為顯赫的,莫過于達官顯貴、豪門巨富了。那些王孫公子,宦門子弟,一個個輕裘肥馬,奔走不絕。
此時,一輛華蓋纓絡的金黃色馬車,正從王宮緩緩駛出,沿著官道,輕蹄嘚嘚,直奔西北方向而去。車上坐著的,正是異人、趙姬與趙政一家。方才,趙政跟著父母,去給昭王與王后,安國君與華陽夫人一一磕頭拜年。現(xiàn)在,該輪著去給恩師呂不韋拜年了。
呂不韋自從幫助異人一家逃回咸陽,自己雖然傾家蕩產(chǎn),但安國君與華陽夫人賞賜了他宅第財產(chǎn),他自己認準了當今戰(zhàn)國七雄唯秦最強,要成就大事必須人在秦國,便抱定了在秦國落腳生根之心。他生意是再不想做了,因為家中已有成群的奴仆,不盡的黃金,樂得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不久前,異人引著趙政親自登門,說是要拜他為老師,他當然滿口應承,當仁不讓。從此,他便當起趙政的老師,三天兩頭,出入于宮廷之中。日間夜里自由自在出入于宮廷,他當然感到無比的榮耀,能時時刻刻與自己的兒子長相為伴,他當然感到無比的幸福。再加之,昭王與異人對小政子無比寵愛,更使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今天,他算定異人一家定會前來拜年,故而早早在家中恭候。當異人一家登堂入室時,他不由得笑逐顏開。這一家三口,有哪個能不跟他呂不韋有特殊關系呢?
小政子今天穿戴得滿身簇新,小臉上喜氣洋洋,顯得更加可親可愛。不用父母提醒,一見呂不韋,他即自動跪拜,十分親昵地說:“老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祝老師新春愉快,萬事如意!”說著,一連拜了三拜,并磕了三個響頭。
呂不韋聽著這脆生生的稚言童語,真是如聞天籟,覺著無比婉轉(zhuǎn)動聽,心里很是受用,直喜得眉開眼笑,趕緊稱贊說:“嗬,小政子真是越來越懂事了?!?p> “恩人在上,請受我們夫妻一拜。”異人夫婦跪拜行禮,恭恭敬敬呈上禮物。
“豈敢豈敢,真是折殺鄙人了。”呂不韋趕忙雙手扶起異人夫婦,并慌忙跪下還禮。
“恩人休得這般。恩人的大恩大德,我們沒齒難忘?!碑惾穗S手攙起呂不韋,與趙姬一同站了起來。
呂不韋看了一眼趙姬,趙姬也正含眸向他凝視,四目相碰,稍縱即逝。
呂不韋挽著異人的手說:“咱們的交情,雖然非同尋常,但你乃大王之孫,趙姬乃大王孫媳,均非尋常之輩。我呢,只是區(qū)區(qū)朝野小民。往后,咱們交情歸交情,但禮數(shù)卻是萬萬不可廢的。恩人之說,再不要提起了。以后,只要你有用得著我呂不韋的地方,盡管直說就是,我將一如既往,鼎力相助。不過話說回來,往后,只能是小民我沾你們的光了?!?p> 異人十分謙恭地說:“恩人不必過謙。恩人既是我兒趙政之師,也是我們夫婦的恩師。昔異人在趙落難之時,受恩師知遇之恩,并且傾家蕩產(chǎn),為異人一家歸秦而無所惜,以其大謀大略大智大勇,救我們于水火之中。恩師襟懷非俗,無人不予稱道,以恩師之才德,日后必有大用。而今,恩師僅為趙政之師,在朝并未任一官半職,實是太委屈恩人了?!?p> 異人這番話,恰恰說在呂不韋的心坎,但呂不韋卻掩飾地說:“王孫過譽了!呂某實是愧不敢當,愧不敢當!日后之事,誰能未卜先知?秦國江山社稷,當然得靠你們這些王子王孫了,我等僅僅只能輔助而已……好了好了,此話不提了,咱們今天可是在過大年喲!”
說著,呂不韋招呼小政子過去。小政子十分聽話地走了過去,偎依在呂不韋的懷里。呂不韋側(cè)著頭問小政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小政子覺著他問得好奇怪,便歪著腦袋回答:“這誰不知道!今天不是過年嗎?”
“還有呢?”呂不韋又問。
趙政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十分狡黠地說:“今天還是我的生日呢!”
“對了。”呂不韋說,“為了慶祝你的生日,我專門準備了一件禮物送你,你猜猜,是什么?”
趙政先歪著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老師送的什么禮物,學生猜不出來?!?p> “你腦子也夠好使的了?!眳尾豁f被逗笑了,說,“好,你等著,我這就給你取。”
呂不韋走進里屋,取出了一個錦緞包袱,放到趙政面前,說:“你自個兒打開看看。”
趙政急急打開包袱,驚得叫了起來:“哇!好漂亮的石頭,好漂亮的石頭喲!”那確是一塊石頭,一塊無比漂亮的石頭,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璧,在嶄新的錦緞箱內(nèi)發(fā)著奇光異彩。
“傻孩子,這哪是什么石頭?是寶璧喲!”異人點撥說。
“你父親說對了。”呂不韋取掉錦袱,將寶璧托在手中,得意地對趙政說,“這塊寶璧,本來也是趙國的國寶,一向有‘假和氏璧’的美稱,它的外形跟和氏璧幾乎一模一樣,如果放在一起,幾可以假亂真,價值連城呢!當年,這塊寶璧流落民間,老百姓弄不清它的價值,把它跟并不很值錢的玉器寶玩擺在一起,我經(jīng)營珠寶多年,自然是位識家,便只花了一百金,就將它買到了手。今天,我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你,你喜不喜歡呢?”說罷,便將寶璧送到了趙政的眼前。
“當然喜歡啦!”趙政說著,剛要伸手去接,卻被異人攔住了。異人說:“小政子不過是個孩子,恩人不可將這般貴重的東西送他,送他這‘假和氏璧’太貴重了?!?p> 呂不韋說:“這,是我跟小政子之間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他喜歡就行?!闭f著,便逗小政子說:“給呀!快,難道你不想要這漂亮的石頭了?”
“要!”趙政十分干脆地說。
“好!給你?!眳尾豁f一邊遞給趙政寶璧,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小政子,將來你長大了,還能記得今天嗎?”
“當然記得啦!在今天的正月朔旦日里,在我過生日的時候,老師贈我的寶璧放光呢!”趙政毫不猶豫地說。
“可到小政子長大以后,又會怎樣待老師呢?”呂不韋又問。
趙政說:“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老師?!?p> “能不能再具體一點?”呂不韋又問。
“譬如說,犯了大錯,可以不究,犯了死罪,可以不斬,這還不行嗎?”趙政說。他這陣說話的口氣,仿佛他已成了秦王一般。
異人忙喝:“小政子,休得胡言!”趙姬也急忙喝斥,叫小政子不要亂說。呂不韋則不以為然,他十分認真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今天所說,可一定要算數(shù)!”一邊說,一邊將寶璧遞給了趙政,并滿口稱贊地說,“人都說由小看大,大王寵愛小政子,這孩子長大,前途必定不可估量!”呂不韋暗中指的,當然是昭王讓小政子穿龍袍、戴金冠、佩寶劍的事,只是不好當面道破罷了,待異人一家辭別呂不韋,漸去漸遠了。呂不韋命奴仆拿來爆竹鞭炮,親手點燃,在騰空而起的爆竹炸裂聲與噼哩啪啦鞭炮聲的交織中,呂不韋仰天大笑。轉(zhuǎn)眼間,趙政已滿八歲。
幾年來,小趙政練文習武,大有長進,他固然以學文為主,但習武也不曾放松。為此,昭王為他請來秦國最有名的武師王灼,王灼尤擅長劍術,經(jīng)過悉心指點,再加之小趙政天生聰穎,他如今的劍術,已決非一般的頑童玩劍了,幾可與任何武功高強的劍客相匹敵。而對于學文,對于常年學那“趙錢孫李”百家姓,學那“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經(jīng),他實在有些膩味。
這天早上,天色微明,他就起來了。他拿著自己的小寶劍舞弄了一番,回到房子就扔下了。他獨自坐在桌子跟前,一只手托著頭,望著那塊寶璧癡癡發(fā)呆。自從呂不韋將寶璧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趙政以后,他就將寶璧時常放在桌子上,一天總要看上好幾遍,仿佛不守著看著,它即刻會飛了似的,這塊寶璧,與他朝夕相處,他想不出來,老師怎么舍得將這么好的東西送給他,而且對他總那么好。
他記得,在御花園里,他跟老爺說過,當大王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可以發(fā)號施令,誰都要聽大大王的,天下人都得聽,老師也得聽。自己不是還對老爺講過,晚上做過一個金色的夢,夢見自己坐在金色的大殿金色的王座上,六國君王自縛而上,普天之下皆為秦土,文武百官們提的提,升的升,跪的跪,站的站,殺的殺,斬的斬……普天之下,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大呢?那真和氏璧在趙國。對了,是在趙國。將來有了天下,那么六國皆為我管,趙國也為我轄,像這樣的話,那塊真和氏璧無疑便是我的了。
他正在出神地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小政子,發(fā)什么呆呢?”
趙政回過頭去,見是老師正笑咪咪地站在他的眼前,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倒也沒什么,只是,學生想學點新鮮的東西?!?p> “想學什么呢?”呂不韋照例溫和地問。
“想學當大王,掌天下?!壁w政爽快地說。
“好,有志氣?!眳尾豁f鼓勵說,“可是,這門子學問可就大了。你老爺已經(jīng)當了五十二年大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來歲,頭發(fā)白了,胡子也白了,可他還在學當大王呢!”
“老爺還學當大王?”趙政想不通了。
“那當然啦!”呂不韋說,“比如吧,這秦國之外,還有其他六個國家,你父母親生你的時候就是在趙國生的。你老爺年輕的時候,就想征服六國,一統(tǒng)天下,可并不容易??!現(xiàn)在,他當大王都五十二年了,雖然他把秦國建得很強盛,可天下到現(xiàn)在畢竟還沒有統(tǒng)一,這就得學。即使統(tǒng)一了呢,要治理國家,治理天下,還得繼續(xù)學。”
“既然當大王的學這很深,可有沒有最主要的呢?你能不能教給我一些當大王的最主要的竅門?”趙政說。呂不韋輕輕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須,不緊不慢地說:“要說嘛,當大王最主要的竅門也有,那便是‘心要毒,手要狠,重權欲,寡人情?!┤缯f吧,你有可能成為王者,而你的兄弟會爭而搶之,那你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將他們除掉,否則你非但難以為王,并且會有性命之危。如果你一旦成為王者,而有的臣民對你不服,你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將他們除掉,否則你的政權就會被他們推翻。同樣,對于你的父親、母親或者其他親戚朋友,他們一旦成為你為王的障礙,你照樣不應對他們有絲毫的同情憐憫之心?!?p> “那么,對老師呢?”趙政頗為認真地問,“如果老師你也是我為王的障礙,那我該怎么處理呢?”
呂不韋怔了一怔,說:“一樣,同父母和兄弟姐妹一樣,如果我一旦成為你為王的障礙,那你也要無情地鏟除我這個障礙。你的眼里只應有一個字權,你的心里只應有一種東西權力。要知道,王者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是無比神圣的,是誰人都不應該奪走的!更何況,我們處在這樣一個七國爭雄的時代。七個國家,如同七只老虎,七只豺狼:弱者,便變成了綿羊,變成了小兔,就會被老虎和豺狼吃掉。最后,老虎還要吃老虎,豺狼還要吃豺狼,只有等一只最兇猛的老虎吃掉了其它同類而獨有它一只老虎在這個世界上稱王稱霸的時候,這個世界才會稍稍安寧起來。像這樣,作為一個想統(tǒng)一天下的王者,如若他有仁慈之心憐憫之意,那么他的宏圖大愿就難以實現(xiàn),那么他的事業(yè)就一定要失??!”
趙政靜靜地聽著,默默地點了點頭。半晌,他又說:“老師的話很有道理??墒牵偟孟犬敶笸醢?,不當大王,學當大王的理論有什么用呢?這樣吧,你先教我這大王該怎么當,這龍椅該怎么坐?”趙政十分天真地說。
呂不韋十分為難地說:“好倒沒什么不好,不過你年紀太小,學這些還為時過早,搞不好,你老爺會降罪下來的?!?p> “老爺才不會降罪呢!”趙政十分任性地說,“他巴不得我當大王呢!那一天,在御花園里……”
呂不韋一下打斷了趙政的話,說:“那件事情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說了?!?p> “為什么呢?”趙政小嘴一噘,不解地問。
“那陣是那陣,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這大不一樣。”呂不韋認真地說,“那陣子,你老爺子身板硬朗,而你年齡特別小,你跟他說話,他只當是小孩子開玩笑,逗你樂樂罷了,是不會當真的。如今不同了,你老爺?shù)纳碜右惶觳蝗缫惶?,他怕駕崩后會發(fā)生動亂,這樣的擔心一天超過一天。這時候,他最怕的就是別人圖謀不軌,怕別人篡他的王位。而且,你現(xiàn)在畢竟又比兩年前大好幾歲了,又有我這當老師的成天陪著你,你說話辦事就得有分有寸,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亂喊亂嚷地要當大王當大王了!搞不好啊,你老爺會疑心是你父母和我挑唆你的。真要是那樣的話,誰的腦袋瓜兒弄不好都得搬家,懂了嗎?”
趙政雖然想不了那么復雜,但還是聽出了一些道理,他大人一般地說:“老師,我懂啦!咱先不說當大王,坐天下了,這等以后我當了大王再說。那么,現(xiàn)在你給我講個故事好嗎?”
“你要聽什么故事呢?”呂不韋問。
“要聽天下最有名的王者的故事,聽天下最有名的人的故事,聽如何能當好大王的故事。這些故事最好越驚險越好,越離奇越好,越曲折越好,越現(xiàn)代越好,我才不喜歡聽那古老的、平淡的、只有神而沒有人的故事。”趙政一口氣提了這么多要求。
“那好吧,我就按你的要求,講一些你想聽的故事。”呂不韋開始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