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
愛妻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一切景語皆情語”每當季節(jié)變換,人就容易傷感,特別是到了秋天?!笆捠捨嗳~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颯颯秋風,蕭蕭黃葉,容若獨自佇立在秋天落日斜照的窗前,這次不為悲秋,只為懷念,懷念著那個已逝的佳人。
記得那年春日,他酒后微醺,醉臥塌上,恍惚中看見愛妻走來,她眉眼彎彎,小心翼翼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人,輕輕地給他掖好被子。
記得他們志趣相投,恩愛互重,愛妻為他研墨,陪他讀書,容若教愛妻臨帖,寫詩。興致所致就像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那樣,比賽誰的記憶力好,勝者飲茶相慶,玩兒的太過高興,茶水灑到了身上,留下一身的茶香。
賭書潑茶的典故就是出自李清照《(金石錄)后記》,李清照追溯她婚后與丈夫趙明成以賭書為樂趣的情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是著名的學者,兩人情投意合,恩愛無比,并且都喜愛讀書。在一起常常比賽記憶力為樂趣,回答某個典故是在于哪本書中哪一卷,哪一頁,甚至是哪一行。贏者可以先喝茶,在玩笑嬉戲中打翻了茶盞,沾濕了衣襟,笑鬧作一團。
但好景不長,幾年后趙明成去世,金兵南下,李清照不得已開始了孤身的流亡生活。孤苦凄涼,形單影只,這時候再回憶起與趙明成曾經(jīng)度過的煮茶讀書,有說有笑的日子恍惚是一場美夢。
一句“當時知道是尋?!陛p輕地戳到了淚點,點破了人心。
隨著表妹的入宮,那段年少時期青澀,單純的愛戀也無疾而終。對于容若和表妹的感情發(fā)展,明珠夫妻一定不會沒有覺察,但如何的郎才女貌,如何的兩小無猜都抵不過家族的利益,抵不過明珠為自己的仕途爭取到最穩(wěn)固的靠山的需求。
《夢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迎著漸漸消逝的黃昏,容若站在窗邊,思念著那個遠在天涯的心上人,沒有了她的漫長人生該如何度過?
又是柳絮紛飛的季節(jié),潔白如雪的柳絮滿天飛舞,一如容若對表妹的思念,飄飄忽忽縈繞在心頭。桌上膽瓶中的梅花盛開著,淡淡的香氣充滿房間,旁邊心字形的香已經(jīng)燃的只剩下灰燼,一如他和表妹的愛情。
據(jù)《賃廡筆記》記載:“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表妹入宮是容若感情上的第一個重大打擊。雖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父親明珠權高位重,但卻也不得不為家族籌謀,而犧牲了容若的這一段良緣。表妹順利成為了康熙帝的嬪妃,一如《紅樓夢》里的元妃,成為了家族最穩(wěn)固的靠山。
隨著容若不如成年,明珠也開始著手為他張羅婚事。這個譽滿京城的相府翩翩公子,舉止溫文爾雅,才華名動京城?!凹奕水敿藜{蘭君”那樣清雅俊朗的男子是多少女子的夢中情人。而作為明珠府的長子,納蘭容若自然是眾多朝廷官員心中佳婿的人選。
或許是對愛情不抱任何幻想,知道自己與表妹再無相見之日,或許是對家族利益的妥協(xié)。容若順從了父母的提議,默默答應了迎娶盧氏—原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
明珠在為兒子擇偶之時,政治聯(lián)姻必然是考慮的重要因素,但也一定是千方百計的想為兒子挑選一個賢良淑德,溫柔端莊,且富有才情的女子。否則也不會有容若和盧氏凄美的愛情故事流傳至今。
康熙十三年,二十歲的容若迎娶了,心懷忐忑的步入新房的那一刻,容若何曾想過,盧氏這個賢良淑德且溫柔端莊的女子走進了容若的生活,也走進了容若的心里。成了容若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一生的摯愛,也成全了容若對愛情所有的期待。
《朝中措》
蜀弦秦柱不關情,盡日掩云屏。已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
東風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chéng。看盡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
春日里病中的容若百無聊賴,即便是有動聽的樂曲也不能讓他的心情愉悅之來。表妹入宮已有數(shù)年,而自己又因寒疾錯過了這最后一步的進階。容若整日地掩上云母屏風,獨自在房里憂傷了。蝴蝶已經(jīng)褪粉,柳絮也飄零,春將盡。這東風雖是吹走了料峭的春寒,帶來溫暖。帶著些微的醉意,容若滿懷愁緒嘆息著,花瓣落,零落成泥碾作塵縱使花枝上綴滿金鈴,可這又是為誰而系呢?
那個“生而婉孌,性本端莊”的女子緩緩的來了,她溫婉嫻靜,她“貞氣天情,恭容禮典”盧氏是那么美好,讓容冥冥中緣分自有天定,就在容若掀開身著華服的新娘的蓋頭的那一刻,容若就知道花鈴為誰系了。
眼前的女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的恰到好處讓容若不知不覺的沉淪。而盧氏婚前就對容若傾慕已久,容若的俊逸優(yōu)雅,容若的才情都讓她芳心暗許。她深深的愛上了這個才華橫溢的佳公子,同時也成了京城少女們艷羨的對象。這段婚姻圓了兩人的夢想,希冀著從此攜手白頭。
《浣溪沙》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
掩抑薄寒施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頻頻地拂拭絹紙為她畫像。連她不開心或生氣時皺眉的樣子都讓人感覺像是淺淺一笑。上天將她生得如此美麗可愛,連微微皺眉好像都是在輕笑。生怕畫中的她衣著太單薄而寒冷,給她加上屏障,又將她的身影置在華美芳香的褥墊上。她就是那個不小心來到塵世的仙女。
輕容:是一種薄紗,紗之至輕者
洛神:傳說中的洛水女神,名宓妃。三國曹子健的《洛神賦》對洛神的容貌有詳細的描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fǎng fú]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p> 香塵:出自《拾遺記·晉時事》指女子步履揚起的芳塵,后世的詩人們常用來描寫少女們出游的情景,這里指的是下凡到人間。
婚后的容若與盧氏兩人躞蹀情深,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叫人羨慕不已。此時容若的詩詞中洋溢著幸福,滿含著小夫妻間濃情蜜意。在明珠府中,這個現(xiàn)實中的大觀園里,用最純潔的感情體驗著最純粹的愛情,新婚妻子美好,有才華,多情又可愛,讓納蘭心動不已,這首詞里也充滿了對妻子的欣賞和無限愛戀。
《生查子》
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并。茶名龍鳳團,香字鴛鴦餅。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ㄔ虏辉e,莫放相思醒。
沉浸在新婚中的小夫妻無限恩愛,柔情萬般。這時的容若全部心思都在新婚妻子的身上,兩人對弈忘情,琴瑟合鳴、情意繾綣。他們擁有世人眼里幾近完美的家世,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郎才女貌,是天設地造的金玉良姻。白天相伴相依,夜晚的夢也是甜蜜的,夢中的也有對妻子的相思愛戀,夢中的自己的臉上也寫在滿滿的幸福。
此時的容若是幸福的,愉悅的,家有嬌妻,賭書潑茶,執(zhí)子彈棋,顛倒雙雙棲影。淥水亭里也是好友匯聚,詩酒蹁躚。每個日子都是明亮的。
《南鄉(xiāng)子》
飛絮晚悠飏,斜日波紋映畫梁。刺繡女兒樓上立,柔腸。愛看晴絲百尺長。
風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繡床。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
在一個春意融融的午后,柳絮在暮色中飄揚,明珠府后花園容若夫妻居住的小樓掩映在夕陽的金色光芒中,倒映在水波蕩漾的橘色的湖面。盧氏正在窗前為容若繡一個鴛鴦圖案的香囊,一邊繡一邊等待著尚未歸來的容若,難掩心中情意綿綿,柔腸百轉眼角眉梢?guī)?。容若悄悄來到她的身后,靜靜的打量著愛妻,她身姿搖曳,宛若水中的仙子。她最喜愛那柳絲綿長,曾笑說這柳絲,一如自己的情思。
忽然風停了,一陣淡淡的芬芳彌漫在屋中,盧氏目光輕轉,卻發(fā)現(xiàn)兩人的臥榻上已鋪滿一層細細的花瓣,香氣襲人。這時身后的容若輕輕地拔下她頭上的玉釵,盧氏一驚,慌亂中也不忘嗔怪的提醒容若,不要把玉釵掉到開滿荷花的湖里,以免驚起那些成雙成對的在和荷葉間嬉戲的鴛鴦。
剛結婚的兩年里容若是幸福的,快樂的,忙碌的。兩年間他跟隨老師大學士徐乾學整理編撰《通志堂經(jīng)解》刊印成集,并著手編寫《淥水亭雜識》,共四卷,以歷史風物,史事評議為主;包含了典章制度、以及詩話、文話的一部雜記。
那時容若還未入仕途,沒有公務的繁忙,兩人完完全全沉浸在你儂我儂的二人世界里。那時容若筆下的女子也都是至美,清純且滿含濃情,有思君不見君的煎熬,有得見郎君的喜悅,有女子的活潑嬌羞,靈動明艷,甚至是調皮絲毫不顯得矯情做作,格外的沉靜且動人。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頭。(《鷓鴣天·離恨》)
花骨冷宜香,小立櫻桃下”(《生查子》)
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浣溪沙》)
這都是容若眼中愛妻的樣子,有嬌羞的儀態(tài),有曼妙的風姿,嬌美輕盈、光彩照人,妻就是容若眼中的風景,妻也懂他,懂他的嘆息,懂他的悲喜。
滿心以為往后余生里,只共與她執(zhí)手,風雪是她,平淡是她,清貧是她,榮華是她,心底溫柔是她,目光所致全是她。
《生查子》
東風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獨夜背紗籠,影著纖腰畫。
爇ruò盡水沉煙,露滴鴛鴦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櫻桃下。
東風輕拂,愛妻的裙擺隨著微風輕動,她背靠著絲紗的燈罩,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沉香燃盡,青煙裊裊升起彌曼在空氣中,鴛鴦瓦上似蒙著一層水霧,獨自櫻桃花下的愛人,靜謐而清俗,美麗動人。人與花相得益彰。
愛妻離世多年后,回憶起那段旖旎的歲月,容若依然能夠深刻的體會到當時的喜悅和歡愉。容若深深的愛著這個知書達禮,溫柔賢惠的小女子,眼角眉梢的情意在延長,看不夠也愛不夠。
在一起時的和風細雨,兩情相悅,親密自然的溫暖相依,心有靈犀的相視一笑,當時看來都是那么的尋常,而如今永遠回不去了,和愛妻陰陽兩隔,細細回味著生活中原本美好的點點滴滴,回想著她的一顰一笑,都讓容若痛不欲生,終其一生固執(zhí)的守著這份情感不肯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