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風(fēng)雪
師叔祖又變回熟悉的樣子。
高高在上,沉默寡言,鮮于出現(xiàn),神秘莫測。
當(dāng)他回到制高的王座后,張掖回想那幾個夜晚。
恍然如夢。
若不是陸幺妹還不時在他耳邊提起幾句,師叔祖又教她如何引導(dǎo)精神世界什么的。
他真的會把那幾個夜晚,當(dāng)成一場夢。
“人,怎么會分裂到如此程度?”
他覺得,師叔祖應(yīng)該是精分了。
但這世界沒有心理醫(yī)生,所以他的病……
大抵是好不了了。
馬車晃晃悠悠,在風(fēng)雪中北上。
十月末的三陽路,已然到了下雪的季節(jié)。
張掖穿著單薄的衣衫,跟三個師兄?jǐn)D在一個車廂中。
他穿的少,不是因?yàn)閺?qiáng)悍體質(zhì)可以抵抗嚴(yán)寒。
恰恰相反。
他要讓嚴(yán)寒侵蝕體質(zhì),進(jìn)而獲得屬性點(diǎn)。
在不能依靠修行法獲得屬性點(diǎn)的日子里,生活就是如此的殘酷而又寡淡。
全無快樂可言。
此時合義縣的大軍已經(jīng)開拔,張掖等人正跟著隊(duì)伍一起北上。
他靠在車窗旁,掀開窗簾,借著天光看著書。
“什么書,看的這么專注?”
問話的是閆師兄,一個溫文爾雅的人。
“【大乾百教雜談】?!?p> 張掖說著,把書名亮出來,讓閆師兄看了一眼。
“沒看過,前朝的書?”閆師兄好奇道。
“不,本朝寫的。”
張掖翻開扉頁,露出上面的作者名——陳寅。
“哦,我記得他,【乾史】的編撰之一,對教派史研究很深?!?p> 閆師兄說著,從張掖手中拿過書,把目錄大體掃了一遍。
“這書不夠細(xì),就是一個教派發(fā)展框架,你對這東西有興趣?”
張掖點(diǎn)點(diǎn)頭,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我對大乾之前的歷史,有些好奇?!?p> 聲音雖小,卻還是引得另外兩個師兄看了過來。
“不必這么小聲,朝廷雖然不讓百姓非議歷史,但對我們這些道人,管的并不嚴(yán)?!?p> 閆師兄笑著擺了擺手,隨后書還給了張掖。
“大乾之前的事,因?yàn)榇笄臀掖蟓們沙饨窌源_如迷霧一般。”
“但恰恰是這迷霧,就更讓人好奇了?!?p> “師兄研究過?”張掖忍不住問道。
“你手中這個,應(yīng)該是禁書吧?”閆師兄不答反問。
張掖頷首。
他這書是大力幫他收羅的,確實(shí)是禁書。
但便如閆師兄所說,朝廷對佛道儒三家的管理,是比較寬松。
所以他只要不宣揚(yáng),看看還是沒問題的。
“你覺得大乾之前的歷史,跟宗教有關(guān)?”閆師兄又問道。
張掖再次點(diǎn)頭。
“主要是大乾立國,便是依靠弘佛。”
“所以我覺得,在大乾立國前,佛教應(yīng)該很有實(shí)力?!?p> 對于張掖的看法,閆師兄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但其實(shí)我道家,當(dāng)時也很強(qiáng)大,只是性子使然,不似佛家那般招搖而已。”
閆師兄補(bǔ)充了一句,似是在為道家鳴不平。
張掖善意一笑,沒有接話。
他不是來辯論哪個教派更權(quán)威的,無意在這方面著力。
閆師兄見張掖不說話,便明白他的想法,不再宣揚(yáng)抑佛頌道的理念。
“你從這書里,看出什么?”閆師兄轉(zhuǎn)移話題道。
“我猜測,大乾之前,或許沒有王朝?!?p> 張掖凝眉思索,臉上多了幾分沉重,“亦或是有,也是以宗教為主體的王朝?!?p> “以宗教為主體?”
閆師兄呢喃著看向張掖。
“王權(quán)神……”
“噓~”
閆師兄猛地止住他的話,道,“這是不能說的,哪怕是在道觀里,也不好宣之于口,更別說在外面了?!?p> 他說著眼神往外面一挑,示意車廂外還有車夫呢。
張掖點(diǎn)點(diǎn)頭,但心中還是有些癢癢,想繼續(xù)跟閆師兄討論一下。
倒不是他多愛聊天,只是身邊實(shí)在無人可以討論。
大力粗鄙,眼中全是錢財(cái)。
裴錚安逸,只想著當(dāng)好一個地方豪紳。
陸幺妹對歷史毫無興趣,每日只是讀書修儒。
估計(jì)這會,在師叔祖馬車中的她,還在讀那些儒家經(jīng)典。
“對于大乾之前什么樣,私下里大家有很多猜測,你說的這個,也是其一?!?p> 閆師兄仿佛看出張掖的想法,便隱晦的跟他討論起來。
“但相較于其他想法,你這個過于激進(jìn),容易撼動王朝根基?!?p> “還有就是?!?p> “如今佛道儒三家昌盛,對大瓊來說,似有尾大不掉之勢。”
“如果你這說法再一盛行,那朝廷必與三教不合,到時候……”
說到這里,閆師兄向窗外撇了撇。
張掖扭過頭,便看到車窗外鵝毛般的大雪。
透過瓣瓣雪花,張掖看到一輛無遮馬車,正在不遠(yuǎn)處的曠野中艱難前行。
呼嘯的寒風(fēng)卷集著雪花,劈頭蓋臉的打在拉車的男人身上。
他身后的車板上,一個村婦用身體罩住了兩個孩童。
村婦和孩童旁邊,還有一個斜依在車板上的老嫗。
她閉著眼睛,雙手互插在袖子里,任由寒風(fēng)與雪花吹打臉頰,一動不動。
或許。
她已經(jīng)死了。
便如。
那些躺在曠野中,被雪堆積成墳的趕路人。
這輛人力馬車,還有風(fēng)雪中的很多人,也包括那些躺在地上的死者。
他們都是跟著大軍,想要回到自己家鄉(xiāng)的人。
但饑餓寒冷考驗(yàn)著他們,死亡距離他們很近。
“興,百姓苦?!?p> “亡,百姓苦?!?p> 這番場景看下來,張掖也就只能說出這兩句話了。
他伸手穿過雪花,把窗簾放下。
“你這兩句話,是詞里的?”閆師兄問道。
“不記得了?!?p> 張掖心情欠佳的搖了搖頭,無意討論這個話題。
閆師兄也不再說話,車廂中沉默下來。
張掖又翻開【大乾百教雜談】,嘗試從里面窺視歷史中的秘密。
……
車廂很大,很暖。
師叔祖端坐正中,陸幺妹在他身前打坐。
車窗的簾子開著,師叔祖看著窗外。
偶爾有人在風(fēng)雪中倒下,他的目光會沒有半點(diǎn)波瀾的掃過。
“嗚~”
陸幺妹忽然出聲,驚擾了沉默的師叔祖。
他扭過頭,看著陸幺妹泛紅的臉,眉頭漸漸皺起。
“幺妹,哪里不適?”
師叔祖詢問,但陸幺妹并沒有停下打坐回答。
她的喘息聲開始漸重,胸口如風(fēng)箱般起伏不定。
師叔祖雙眼瞪大,立刻舉起雙手捏了一個法訣。
瞬間。
他眉心位置出現(xiàn)玄光,陣陣花香撲鼻而來。
緊接著那玄光之中,伸出一根枝條。
枝條之上,五朵挨著的雪白棠棣花錯落其間。
“著!”
師叔祖法訣一引,棠棣枝條立刻飛出,懸停在陸幺妹頭頂。
朵朵花瓣飄落,墜入陸幺妹的發(fā)絲之間,隱入其中。
“呼~”
陸幺妹長出一口氣后,整個人的狀態(tài)好了許多。
師叔祖法訣再引,失了許多花瓣的棠棣枝條,重新鉆入眉心。
“噗~”
隨著枝條消失,陸幺妹吐出一口幽黑血液。
“咳咳~咳咳咳~”
她咳嗽著醒來,臉上潮紅緩緩消失。
“師叔祖,我這是怎么了?”
緩過一口氣后,她向師叔祖問道。
“是我錯了。”
師叔祖沒有回答她,而是一臉苦澀的說道。
“嗯?”
陸幺妹不解,疑惑的望向師叔祖。
“那蟲子,本該用于緩解你道膽與身體之間的沖突?!?p> 師叔祖開口,雙眸之中顯露痛苦。
“可它卻意外的,成為你儒修的載體?!?p> “這種情況下,你道膽散發(fā)出的藥力,身體無法吸收,所以……”
聲音頓住,師叔祖目光望向窗外。
曠野上,一人被大風(fēng)吹倒,向后翻滾了好幾圈。
但他并未氣餒,依舊努力爬起,可風(fēng)很大,又一次把他吹倒。
師叔祖怔怔的看著這一幕,雙眼出神。
“那……我剛剛是身體異變了么?”陸幺妹思索片刻,壓制著心中恐怖問道。
師叔祖緩緩點(diǎn)頭,目光卻依舊望著窗外。
他的眼中不見喜悲。
目光也只是盯著那個掙扎著,與風(fēng)雪抗?fàn)幍纳碛啊?p> “我會死么?”陸幺妹冷靜下來,小聲問道。
“人都會死?!睅熓遄骈_口,聲音飄忽不定。
“我還能活多久?”陸幺妹追問。
“比我久?!?p> 師叔祖終于轉(zhuǎn)過頭,不再看那被風(fēng)雪吹倒,再沒能爬起來的身影。
“那……師叔祖還能活多久?”
陸幺妹再次追問,并望向師叔祖那無悲無喜的雙眸。
“幾天吧,不會太久了?!?p> 他的話讓陸幺妹一愣,后者顯然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
“我無法確定你具體的死亡時間?!?p> “異變通常是以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發(fā)生,這也是它無法避免的原因?!?p> “如果你胸口沒有道膽,僅是自然異變,你精神世界中的儒家學(xué)堂,是可以壓制它的?!?p> “但如今……”
師叔祖再次止住話頭,目光望向窗外。
風(fēng)好像小了一些,但雪更大了。
“師叔祖,這件事……您能不告訴大年么?”
陸幺妹沉默片刻,開口問道。
“可以。”
師叔祖輕聲說著,好似怕驚擾了吹進(jìn)車廂的雪花。
陸幺妹則沉默著,如師叔祖一般望向窗外。
白茫茫的大雪,橫鋪在天地間。
它是那么的輕。
又是那么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