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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釣千疆月

第三章 李宅

謀釣千疆月 情花堡主 5282 2022-10-11 19:00:00

  代國都城的東北部,是百姓聚居地之一,繁簇的里巷規(guī)模不小卻井井有條。

  沿著正中的興安街西行,進(jìn)入勝沙里,深巷中有一處莊重而樸實的宅子。

  四周的圍墻是最普通的灰白色,門口所占的地方也不大,正門上方的匾額樸素地寫著“李宅”二字,在左右高門大戶中十分不起眼。

  一般高官貴爵的宅院都會冠以“第”之稱,所以憑這宅子的名字,再看它透出的氣息,絕不會想到,這便是執(zhí)掌代國軍政大權(quán)的中尉——李遵誠的住所。

  其實先代王劉參賜給他的另一處宅院更符合中尉身份,只是位于邊境置所附近,考慮到那里并不是接收南北傳報做戰(zhàn)略決策的最佳之地,李遵誠便沒有移居。

  但此處卻仿佛已被訪客遺忘,常年冷清的門媚在這萬物復(fù)蘇春氣正襲的時節(jié)也似秋意蕭索,而這門上銜環(huán)所熟悉的,只有那些時常稟報軍政事務(wù)的兵將和家中奴仆。

  何管家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檢查前院的排水溝渠,他已隨著主人家經(jīng)歷了半輩子的風(fēng)浪,震驚之下異常憂急卻未慌亂。

  “阿牛,帶兩隊人去天鹿山,小丁去醫(yī)署請醫(yī)工——都騎快馬,快!”他直接向正在院中忙活的奴仆下令。

  “諾!”幾個壯仆飛奔而出。

  側(cè)門處正拐進(jìn)一個擔(dān)水的小僮,何管家不等他上前,迎頭便問:“可見到主人?”剛剛李遵誠下朝回來便進(jìn)了書房,不知此時是否還在。

  小僮愣了一下,又忙喏喏地回道:“主人……好像去了內(nèi)室方向?!?p>  內(nèi)室?!

  何管家一怔,腳下卻不由自主地急步而起。

  他是自李遵誠出生就一直貼身服侍的老仆,也許就連幾年前過世的老主人也不及他更深知這位小主人的性情。

  可以說,在周圍所有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沒有人能做到李遵誠這般的勤勉。

  寅時則起亥時方息,除了必要外出,所有的閑暇時間不是在書房便是去練武場,默誦的兵法軍要有一處錯誤就用十遍來訂正,演練的招式一步不到位就用百種方法加番強訓(xùn)……三十余年來幾乎日日如此。

  若說到破例,的確有一次,便是他與女主人蕓琬成親的那一日。

  不過,那時家宅上下都以為新婚燕爾中,他的習(xí)慣會就此稍作改變,但是讓所有人驚訝又贊嘆的是,竟是女主人順應(yīng)而變,讓主人在勤苦與嚴(yán)苛的路上從此毫無顧慮。

  也許,正是一人的堅持又以夫妻二人的堅持延續(xù),一名普通武教才會一路攀行至今日地位。

  而此時,并不是主人去內(nèi)室的時辰……

  想到近日邊境發(fā)生的大事,沉重感猛壓在頭頂,何管家的腳步愈發(fā)急促……

  當(dāng)李遵誠走進(jìn)寢居,蕓琬同樣吃了一驚,慌忙迎上前。

  李遵誠雖是武人,卻喜好書文崇尚禮教,所以他的行為舉止不像一般武將那樣粗獷率性,在他的身上自然地融合著剛勁的英姿與謙雅的風(fēng)度,而且從來保持得很好。

  “夫君?”蕓琬擔(dān)心地打量著他,但并未看出任何異常。

  李遵誠應(yīng)了一聲,也習(xí)慣性地看了看她,卻見她雙眼泛紅,當(dāng)下心中一驚,之前努力如常的心緒一下子有些顫動。

  雖然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忙著軍務(wù),但是,十五年的共同生活,他對這么親密的身邊人是熟知的,蕓琬出身書吏之家,雖稱不上名門大族,但可能深受家訓(xùn)教導(dǎo),是一個典型的溫柔而明理的女子,多年來她獨自打理著家事從無怨言,也從不會隨心情而將悲喜輕易流露于人前。

  難道她已經(jīng)知道了今日之事?但是,剛剛散朝,消息不可能傳得這么快……

  李遵誠穩(wěn)了穩(wěn)心神,沒有顯出特別在意的樣子,直接邁步上前,提襟落座。

  環(huán)顧了一下室內(nèi),似隨口一問:“孩子們呢?”

  “妟兒和鐘相靳侯的女兒們走馬去了,”蕓琬一同坐下,聲音如平日一樣柔和,一邊為他斟上一杯熱茶,“姿兒去了內(nèi)史府上,說是描個圖樣,片刻即回。”

  走馬的事上個月即已定下,李遵誠是知道的,而匈奴使團(tuán)事發(fā)之后,朝廷為免百姓恐慌尚未執(zhí)行道禁,因此可以如期舉行。

  李遵誠“嗯”了一聲:“一直忙公務(wù),女兒的事倒忘了……”似并非刻意地又看了看蕓琬,平靜地道,“前方的事沒有那么嚴(yán)重,你不要過于擔(dān)心……”

  蕓琬向他露出溫和的寬慰神情,不過又微微嘆了一下:“也沒有擔(dān)心什么,只是剛才跟婢子們閑談,聊起匈奴那位小公主,還是閨中數(shù)絹花的年紀(jì)卻披袍上了戰(zhàn)場,現(xiàn)在竟下落不明……讓人有些難過?!闭f著眼圈兒又有些泛紅。

  若談及的是那位公主,李遵誠相信蕓琬此時當(dāng)是真情,甚至,她內(nèi)心的思慮有可能比表面上所顯露的還要更深一層。

  一直以來,蕓琬對兩個女兒的教導(dǎo)與其他人家并不相同,她從不專門教授孩子們閨閣技藝,卻支持她們早早學(xué)了騎射。

  雖然那位匈奴公主的名聲并不好,但每次提起她,蕓琬總是一臉對別人家孩子的向往,一個小女孩兒小小年紀(jì)就和男孩子一樣抓雪狼射金雕的形象,早已被她深深根植在女兒們的腦海中。

  也許,因為沒有為自己誕下可以繼承父業(yè)的子嗣,她一直都無法釋懷,便把這當(dāng)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補償。

  但眼下出了這等禍?zhǔn)?,她的心里一定或多或少會有些動搖和不安,尤其對于在她鼓勵之下已經(jīng)酷愛此技的妟兒,不知道還應(yīng)不應(yīng)該讓孩子在這條路上繼續(xù)刻苦下去。

  這應(yīng)該是為人父母者都會有的舐護(hù)之慮吧。

  見她確實不像還有其他原因,李遵誠暗暗松了口氣,但他并沒有勸慰,反而語氣有些低沉地道:“恐怕——很可能正是她的原因出了事?!?p>  “怎么?”蕓琬一驚,脫口而出,卻又馬上微微收回姿勢。

  李遵誠知道她是怕這件事涉及到朝堂軍中的隱秘,身為宅中婦人不應(yīng)該探問,在這方面她一直很懂分寸。

  但這并沒有讓李遵誠感到欣慰,反而有些心痛。

  他平和地看了看她,仿佛并沒有什么顧慮地道:“今日大王已經(jīng)收到云中上郡軍報,他們自查的結(jié)果與分析都和我們代國一致?!?p>  蕓琬認(rèn)真地看著他。

  “使團(tuán)一行九十三人全部消失,如果是對戰(zhàn)殲滅,沒有大批訓(xùn)練有素的將兵是做不到的;而如果是毒殺,就必須事先派出暗探打入其內(nèi)部,但是出使之人行|事素來謹(jǐn)慎,甚至干糧都是個人自備,不是長期潛伏的親信不可能成事。

  “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哪種情況,都非我們漢境一線將兵所為。

  “而匈奴那邊大軍集結(jié)卻一直按兵未動……或許,他們已經(jīng)清楚問題所在……”李遵誠的語氣更加篤定,“你知道,那位匈奴公主身份復(fù)雜……”

  蕓琬的目光微微一凝。

  父親是匈奴單于,母親為漢家公主,在王庭之中她就是一個不尋常的存在,但是,何止身份復(fù)雜,被漢匈兩界傳得更為沸沸揚揚的是那位匈奴小公主不同尋常的行徑。

  原以為她只是天生勇猛擅騎射,但第一次隨軍西征,她便主動請命挑戰(zhàn)久攻不下的城池,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從寧死不屈的俘虜口中問出陣法,讓所在一軍未傷一兵一卒直取敵巢。

  而諱莫如深的傳言中,并未提及她的手段,只說那些俘虜臨死之際都在撕心裂肺地“啊啊”大叫,讓聽者與聽聞?wù)呓圆缓酢?p>  因為此功績,單于特為這個小女兒設(shè)了匈奴一族史無前例的巡邊都尉一職,專門探查邊陲的不法晦跡。

  沒想到,上任后的她越發(fā)彰顯匈奴人的兇性,神出鬼沒又出手狠辣,殺向本族人也不留情,所到之處擊則必中,無不血跡成蔭。

  她的母親瑞寧閼氏曾出言讓她收斂,結(jié)果卻被單于斥責(zé)干預(yù)政事,從此,這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兒更加肆無忌憚地橫行四方。

  因為她總喜歡著一襲紅衣,有人便當(dāng)面盛贊這是草原上的一只紅色梟鷹,“紅梟”之名很快便被流傳開來,不過并非善意。

  梟鷹,是匈奴特有的一種善于夜行的猛禽,雖有鷙勇強悍之喻,但一直被胡人視為六親不認(rèn)的惡鳥。

  這一次議親,本就有強烈的不同意見,如果有人想要挑起兩國戰(zhàn)事拿她開刀或者單純地只是向她復(fù)仇,想來并不奇怪。

  “……總之,迄今為止的情況都表明,與我大漢無關(guān)?!?p>  蕓琬坐直的身背微微回落,臉上沒有露出什么情緒,但原本柔和的目光卻變得晦黯。

  李遵誠飲了一口茶,稍稍揚了揚聲又道:“有一件緊急事……”話中說著緊急,他的語調(diào)卻輕快了不少,好像是個好消息。

  蕓琬似被牽引般看向他。

  “現(xiàn)在兩國的搜查都無進(jìn)展,所以大王特命我速速前往邊境,配合使臣查辦此案?!?p>  蕓琬睜大了柔美的雙眼。

  代王竟然批準(zhǔn)李遵誠赴邊查案?可是真的?

  一向溫婉如蘭的她,這次卻無法掩飾眸中銳利的驚疑。

  出事之后,李遵誠幾次申請參與此案都未被準(zhǔn)允,說是此事不必他親力親為。

  如今突然這般急轉(zhuǎn),是局勢發(fā)生惡化,朝廷已無力安撫物價上漲之下的百姓恐慌?還是代國君臣另生了一種算計……亦或,真的是一個好消息,他們終于愿意從大局著想,愿意相信李遵誠有能力查明軍務(wù)事為大漢洗清嫌疑?

  李遵誠已站起身。

  蕓琬隨之而起,忙問:“何時出發(fā),是現(xiàn)在嗎?”

  “不,明日……”李遵誠頓了頓,“只不過,我此去時日非短,你們母女住在這兒,恐怕……過于孤單……”

  蕓琬一時錯愕,這是……是要她們回娘家?

  李遵誠竟做如此安排?!

  這么多年來第一次……

  蕓琬倒吸一口氣,想要開口卻又戛然沉默。

  原來他剛剛之所以那么細(xì)致地分析局勢,竟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帶著女兒們遠(yuǎn)避……

  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這番費心,恐怕不是追問可以如實相告的……

  她的沉默讓李遵誠心中陣陣作痛,面上還有些泛紅。

  他不適合說謊話,哪怕是出于愛護(hù)之意,但他咬了咬牙根,終未出言解釋,他怎么忍心告訴她,自己能去邊境的代價,是以上交李家田宅契券由丞相府代管作為交換。

  鐘丞相給出的理由是,此案目的為何尚不可知,但關(guān)系利害非同尋常,申請查案者應(yīng)主動留有質(zhì)押,保證自己不會收受賄賂枉法壞事,方可委以重任。

  雖然明知這種關(guān)聯(lián)極其牽強,明知這是鐘崐專為自己設(shè)下的羞辱與欺凌,但他卻只能接下。

  匈奴此次所集重兵是平日偷襲兵力的幾倍之眾,如果不查清案情,盡快把主動權(quán)掌握在己方手里,到時大漢只能在巨額歲遺和隨時到來的戰(zhàn)禍連連中做選擇。

  鐘崐沒有更惡毒的刁難,已應(yīng)慶幸,這是能讓自己最快趕赴邊境接觸案件的通路……只要走得通……他責(zé)無旁貸。

  只不過,之后每一次的銀契往來相府屬官都會上門核實并監(jiān)辦,那種難堪對于他雖然司空見慣,但決不能讓蕓琬和女兒們承受……

  待他一時躊躇,蕓琬卻已收起最初的怔忡,竟露出安然之態(tài),上前一步柔聲道:“夫君盡管一心處理軍務(wù),我會打理好家事,不讓你煩心?!?p>  李遵誠心中一酸,眉間微蹙:“好了……”

  決意的后半句還未出口,門外突然傳來何管家克制地稟報聲:“主人,有人送信來,妟少主墜下山崖,同行的女郎正在山下尋找!”

  “當(dāng)——”李遵誠猛地拉開門,眼睛瞪得像要噴出火來:“什么?!”

  不等何管家回答,他馬上下令:“多派幾個人一起去找!”

  “是,小人已經(jīng)派了十幾個人去!”

  蕓琬沖出門來,卻一步踏空失了重心。

  李遵誠一把扶住,把她交給身旁的婢子,自己奔出門沖下臺階……

  夕陽昏黃,透進(jìn)屋內(nèi)的光線更顯朦朧,極其溫柔地輕撫過來。

  床榻上的“李妟”安靜而整潔。

  但她的內(nèi)心卻正迎擊著一陣陣透入骨髓深刺臟腑的痛楚,似戰(zhàn)火燒身,似萬箭穿心。

  她拼命尋找痛的根源,腦中卻混亂地沖進(jìn)黑的灰的迷霧一般的怪影。

  一陣陣猙獰的狂笑,一聲聲重物的擊打。

  “哈哈哈,裝什么裝?你不是會武嗎,動手呀!”

  一群粗|壯的人影推搡著一個小團(tuán)子滾來滾去,所有影像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唯有中間帶著貂尾帽的那一臉驕橫狠戾卻異常清晰。

  他用腳把那縮得更小的漢奴固定?。骸巴L(fēng)報信的人就是你吧,耿小子!敢查我?!不是要查私販嗎,我特意給她一批天宛馬,讓她去查個夠,查到克魯倫河干了就回來了……”得意地大笑聲,“她查我,我還查她呢……說,你們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查到我的貨?威逼了誰利誘了誰?說——”

  “不,小王爺……并,并沒有……”

  “還嘴硬?往死里打!”

  風(fēng)暴似的拳腳襲來。

  “啊——饒……饒了……”被打的小奴一雙手顫顫地捂著右眼,鮮血從指縫中溢流出來,已說不出完整的哀求。

  那血紅讓她獲得的聲影越來越清晰,也讓她恨怒的痛楚越來越劇烈,但她克制著,穩(wěn)健地驅(qū)動全身之力。

  馬蹄狂奔,畫面在疾風(fēng)中拉近放大。

  高高搖動的貂尾帽猛地回過頭:“你!你怎么回來了……別過來!別過來!你敢動我?!左賢王的厲害你還不……啊——”

  一道黑光劈開人群,她沒有感知到自己張弓射箭,卻看到自己的憤怒在小王爺?shù)挠叶媳眩查g化成一片鮮紅。

  但那本應(yīng)清晰的色澤在她的眼前卻模糊而凌|亂,甚至那亂作一團(tuán)中的尖銳嚎叫也揚散得模模糊糊:“你——烏勒辰!你死定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

  她運足勁力挽弓策馬,沖向那聲音……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動彈!

  她掙扎,掙扎,拼命掙扎,但越掙扎卻越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竟不在馬背上……好像……是一鋪床榻……

  一個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飄忽聲音:“李公,夫人,女公子的病,有些奇怪……”

  女子的哭聲、男子的沉嘆、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

  “……可能落地之前有樹枝阻攔,又有厚草為墊,摔傷并不嚴(yán)重……

  “額頭傷口太深……不可能痊愈,但……并非致命處……”

  “致命?摔傷不重,何談致命?”一個低沉而溫厚的男聲格外清晰,卻有些發(fā)顫。

  “是……烈毒……”

  驚詫之聲瞬間將痛哭吞沒……

  “……更……更奇怪的是,中毒之際可能又沾上解毒之物,兩股力量相絞……血氣阻滯內(nèi)腑劇痛,心臟隨時可能痛衰而竭……”

  額頭上有些冰涼,讓她開始感到真實的疼痛從胸口漫及全身,不得不微張開口急促呼吸。

  “……請夫人查看是否有毒草汁|液侵入之傷……”

  ……

  “不過,老仆無能,還請李公及早另尋良醫(yī)……”

  “……京都可來得及?”急切之聲。

  “老仆……盡力配上一付溫良藥,權(quán)且試試能否延緩毒侵……京都名醫(yī)薈萃,也許……”

  外面的聲音漸漸消失,恍恍惚惚中有個身影走來。

  她拼力睜開眼睛,卻只露出一絲縫隙,透過朦朧交織的眼睫,她詫異地看到一張模糊卻熟悉的面龐——

  遏迄!

  但是,這張面龐卻奇怪地急喚她:“妟兒?妟兒!”

  她連連喘息,掙扎著想要完全睜開眼睛辨認(rèn)來人,胸口卻涌起一個熱浪直沖頭頂,不再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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