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到代都，既有山路又有水路，尤其在黃河口橫渡還需要配合天氣，無論梁王一行多么馬快鞭急，這樣漫長又艱難的行程也不可能隨心意一蹴而就。
但有些事情卻正是要在他到達之前進行……
幾日風雨留下了難得的清爽，于是，鐘崐送來了一個寂靜的夜晚。
一般這樣夜深的時候，李遵誠會遣走奴仆，蕓琬也會安排好女兒然后回到他的身邊幫忙，他們靜靜地做著手上的事，就算外面的守衛(wèi)和喧囂時刻在提醒著現(xiàn)在的境況，以夫婦二人的性情，也營造出了歲月靜好的樣子。
忽然，李遵誠停下手中的筆，一動不動。
蕓琬看向他，不禁眸光流轉(zhuǎn)，也放開指間韋繩，讓屋內(nèi)一點聲音都沒有。
太安靜了……
屋內(nèi)屋外同樣的悄無聲息。
半晌，蕓琬微顫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夫君不必太擔心，阿翁知道分寸，他和兄長們不會貿(mào)然行|事。”
一句安慰，卻讓兩個人更加心沉重重。
本來宵禁后出現(xiàn)之人就是犯科，更何況擅入禁地，更何況私通嫌犯。
自封禁以來，鐘崐從未派人進行訊問，而李遵誠也從未就此提出過任何訴求，盡管雙方不能完全猜中彼此的打算，但他們都相當清楚，這場以明面案件為導火索的二人暗戰(zhàn)已進入交鋒狀態(tài)。
這幾日，一到夜里李宅周圍便會燈火通明，巡查人馬的聲音是一批接著一批，嚴密布控會讓外面的某些人心中焦急，而鐘崐知道越焦急就越容易犯錯、越容易鋌而走險。
而今日的改變恰似為已經(jīng)積滿的等待開了一道口子，明顯是個陷阱，卻也是在公告——這是難得的機會，敢不敢一試，就要看你們的膽量與情份了。
突然安靜的夜晚，幾乎是鐘崐送給李遵誠的一步明棋，但李遵誠此刻卻沒有招架之力。
他收回傾聽，沉凝片刻穩(wěn)了穩(wěn)心緒，低聲道：“我這一生雖盡了力卻虧欠了很多人，虧欠最多的當然是你……但是現(xiàn)在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卻仍然是你……如果我有不測，你可以一切用我作借口，極盡所能為這次受了牽連的人澄清……”他沒有抬頭，言辭雖然像平日下達軍令一般清晰，但語氣卻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哀傷，“不要讓我這一世無以復加的愧疚更深重……”
凝望著他，蕓琬的眸光蒙上一層濕|潤。
一生追求盡忠職守、一生從不會讓自己責內(nèi)之事半途而廢的將軍此時準備接受了這滿是蒼夷的結(jié)局，而且，用他最珍視、也是唯一留存的名聲去為他人脫罪，這是他最后的“責無旁貸”吧。
其實，這么多天蕓琬無論手上有多么忙碌，卻也無法阻止腦海中的紛亂，她曾想過，人生終點將至的時刻，相伴了十五年的人會和自己談些什么，是前情往事，還是今生抱憾？而現(xiàn)下李遵誠的這番話，卻讓她帶著汗顏感到最深切的心痛。
不過，她又能如何回應呢？
兵臨城下，此時的將軍所需要的不會是安慰與共殤，他需要的是一個死能相伴、生能忠事的堅強戰(zhàn)友。
他把她當作這樣的戰(zhàn)友，她也必將成為他這樣的戰(zhàn)友，只是，她此刻卻無法堅強，無法控制眼淚不讓它涌落……
二人都沒有再言語，只是百種思緒和千般情感拉回到現(xiàn)實，最終都變成期盼著這個夜晚的過去，仿佛只要過去，就可以躲過什么。
院落之外，夜色靜謐如江中秋水，連日的北風也停了招搖，躲進道間樹叢，好似想偷聽這黑夜中的隱秘。
遠處一聲野貓閑叫，劃破墨空，更為這夜幕添加了一絲詭異。
守在李宅四周的兵將今日接到了新的命令，定崗警戒與巡邏監(jiān)查都進行了重新部署，火把也嚴格由領隊負責，這與前幾日非常不同，暗夜之中，他們的緊張感也莫名加劇。
不過，卻果然有了異響。
與李宅相鄰的院落圍墻上，一個柔軟的身影輕輕地飄落而下，又躡手躡腳的沖著兵將慢慢行來，兩只暗藍色的眼睛發(fā)出幽冷的光芒。
守在后門的兵將同時看清，原來是一只不知死活暗夜游走的小野貓。
可能對靜止的事物不太敏感，雖然已近在侍衛(wèi)咫尺，但它狹長的貓身仍步步前驅(qū)，越來越近時才發(fā)現(xiàn)它的小鼻子正在不斷地聳動，好像是嗅到了什么對它胃口的食物。
貓爪即將落在一個守衛(wèi)的腳前，那守衛(wèi)將手中刀戟一動，“喝！”小貓立馬驚跳著轉(zhuǎn)身就跑。
守夜無聊，這一幕倒還挺有趣。
貓兒跑了幾步?jīng)]有聽到接續(xù)的響動，又停了下來轉(zhuǎn)回小腦袋看向兵將的位置，剛剛的兵將又拉動刀戟，做出一個兇猛的惡撲架式，“嗖——”這一次小貓一下子竄到了夜幕深處，再也看不到它的蹤影。
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權且借機緩緩心神，繼續(xù)警戒周遭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盡管兵將們收回了全部注意力，但他們?nèi)匀粵]有發(fā)覺此時與之前已經(jīng)有了稍許不同。
剛剛小貓駐足的地方，多出一個毫不起眼的小硬塊兒，此時它正靜靜地、慢慢地吐出一團團的輕霧，就如同無人在意卻自行綻放著美麗的花朵。
只在一個片刻，這暗夜的黑在兵將眼前便成了灰蒙一片，其中一人伸出手想辨別一下是不是起了薄霧，一道人影卻杳無聲息地從對面房檐下躥出，只一個閃躍便劃過暗空飛入李宅后院。
剛越過圍墻，這身影便突然一個轉(zhuǎn)身攀住瓦片，直掛在墻頭上。
黑影側(cè)目掃視著院內(nèi)，看準一塊矮樹叢邊的空地，“呼”地反撲降落，但卻因單腿落地失去了平衡，而它的反應也相當快速，馬上用背部滾向草地，可即便如此，在這靜夜之中還是留下了窸窣的聲響。
外面的兵將雖然沒有明確的判斷，但是發(fā)現(xiàn)這般異常，又想到新命令的深意，便馬上驚叫：“有人！”
“有人進宅！”
兩隊人馬——就像一直潛藏著專待這聲驚報——突然出現(xiàn)。
領隊是一個國字臉的大漢，一雙黑亮的眼睛深陷在濃眉之下，驟燃的火把把他眼中的精芒隱藏了起來，但卻沒有藏住他嘴角的一勾冷笑。
在他的帶領下，幾十人紛紛點起火把，看著李宅后院的大門毫不遲疑地直接撞開闖入。
沉重的腳步聲，搜查的喝令聲，翻撞東西的破碎聲……這夜，不再寂靜。
李妟緩緩坐起身，眉頭微蹙，眼中流光暗暗閃動。
計算時間，不可能是太子派遣的人已經(jīng)抵達，而且，東直班暗探的行動不會引發(fā)如此響動，他們皆攜有御賜腰牌，不管他們的行動目的為何，地方官屬從不會探問，只會心照不宣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鐘崐想有小動作，也不敢在表面上如此阻撓。
那么來人便是為了李遵誠……或是自己……就要看此人的行進方向了……
她的心中有些起伏，不由咳聲驟起。
玉華和青眉挑開帷帳，又驚又怕地看著她：“少主人，您還好吧？有沒有被嚇到？”連連安撫順氣，其實她們自己被嚇得更厲害。
院落間的小路上，李遵誠夫婦燃著燈燭，急忙向后院趕來，心中的酸楚早已被震動和憂懼所取代。
“阿翁！”迎面，在婢女陪伴下的李姿滿臉淚痕，直撲向蕓琬，“阿母……我怕……”
蕓琬抱著她忍下眼淚，輕柔地撫著她的背：“莫怕莫怕，阿翁阿母在……”又有些急切地扶住她，“我們一起去看看你阿姊……”
漢家的院落規(guī)模上有大小之分，但格局布置大致差不多，主人起居之所一般都位于中后部，而子女的活動位置則集中在最深的后院。
鬧聲越來越嘈雜，闖進來的人一定自知已被發(fā)現(xiàn)但卻沒想離開，而且一直在向宅內(nèi)縱深，不過引起的追兵喧鬧卻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好像是被逼|迫得亂了陣腳，沒有辦法靠近想要到達的目的地，但是，李妟卻聽得清楚，那亂聲的中心已經(jīng)慢慢兜過主人寢居轉(zhuǎn)回后院……
李妟的心緒翻滾如潮，她要知道對方是誰，要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要明確現(xiàn)在的情勢如何……一切緊迫的問題充斥在腦海之中。
想著自己正在恢復當中的體力，想著慌亂的婢子們無法阻攔成功只會出門稟報，想著闖入的守衛(wèi)只管搜查還不敢對人動武……她拉住被角的手已經(jīng)暗中用力，只待一個深吸便可沖出門去。
但是，她卻一動未動，從床榻越過屏風看向門口的方向，悠遠深邃的目光與急切的心好像并不屬于一個人。
那是鏖戰(zhàn)中一名主帥的目光，那是在紛囂下也要判斷出最佳前進之路的刀鋒。
她知道，當她幾經(jīng)掙扎出現(xiàn)在門口，那狼狽的樣子將給予那人多么強烈地震憾，可是，然后呢？誓死效忠的戰(zhàn)友一定披荊斬棘地護己，再也不愿離開左右。
可是，現(xiàn)在最緊迫的卻是——火速通知那些苦苦等待消息的人，尤其是遠在千里王庭，身邊已毫無幫手的那個最孤立無援的人。
深凝地眸光漸漸漫上點點晶瑩，眼前的人與物已經(jīng)無法分辨，拉回目光合上雙眼，她卸下所有力氣，軟落在床榻之中。
兩個婢子嚇壞了，這幾日少主人的病情好不容易在不斷好轉(zhuǎn)，不會突然間又起了變化吧？！
“我去請主人來……”青眉帶著哭腔哀聲道。
“不用緊張……”李妟忽然睜開眼睛，拉住她的手臂，雙眸之中是一片與虛弱相配的哀郁之色，“你們也知道，我的病痛現(xiàn)下根本無法|醫(yī)治……而且，外面出了事，不要再給阿翁阿母添亂了……”
“少主人……”此時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解救之法了，無論是病痛，還是封禁，李家已經(jīng)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少主人也只能被任由自生自滅！
“嗚嗚……”
“我有一個辦法，”在她們的哭聲中，李妟稍稍提了些音調(diào)，但仍是緩言道，“你們幫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