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可惜，嫁接實驗并沒有迎來朝陽。”

　　年輕人默默嘆息。

　　“當時誰也沒想到實驗會以徹底失敗告終?！币庾R發(fā)聲器像配合語境般發(fā)出悲嘆的聲音，“一號實驗者威廉斯在記憶移植過程中始終處于休眠狀態(tài)，我們?yōu)樗鼡Q了心臟，替換了身上大部分器官，當然也幫他摘除了惡性腫瘤的病灶體，本以為這樣就能確保記憶移植順利進行，沒想到在記憶移植第四年某天晚上，他突然停止了呼吸?！?p>　　“我看過先祖的日記，上面寫是因為人工肺泡出現(xiàn)問題，導(dǎo)致氣體交換徹底失效所致?！?p>　　“具體原因我沒深究，我后來一直忙于安撫實驗者家屬，應(yīng)對媒體、科學(xué)倫理委員會還有政府部門，實驗方面的事一直交由徐蕊負責?！?p>　　年輕人沉默半晌，方才問道：“他應(yīng)該很不甘心吧？”

　　“當然，四十多年的心血因為一個小小的肺泡問題遭遇滑鐵盧，換誰誰不受打擊？更何況當時的他并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p>　　“我看先祖的筆記上說，二號到四號實驗者的實驗幾乎是同步進行的，這是為什么？”

　　“當時的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身體越來越衰弱，如果一個接一個進行實驗，我怕我永遠都看不到實驗結(jié)果。因此，在征得實驗者同意后，我就讓實驗團隊每隔一年對一位實驗者開展記憶移植實驗。二號實驗者莉莉，三號實驗者李東林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止步于記憶移植階段，可想徐蕊當時的壓力有多大。幸好四號實驗者李智成功進入到第四階段，給實驗小組成員重新注入信心，他們才能繼續(xù)進行下去，不然也不會有之后五號實驗順利完成?！?p>　　“完成，但并非成功，是吧？”

　　“沒錯，雖然兩個詞語有一字相同，但只要有一字不同，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就像五號實驗者林元鏡和植入他記憶的人造人‘影’，雖然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擁有同樣的記憶，同樣的行為習(xí)慣，同樣的口癖，但兩人的觀測主體不同，林元鏡和影就是兩個不同的人?！?p>　　“先生，你和先祖是怎么發(fā)現(xiàn)兩人觀測主體不同的？”

　　“當林元鏡醒來驚呼‘我為什么還在這副身體里’時，我們就意識到我們犯下了一個大錯。沒想到從小就知道真假美猴王故事的我們竟然親手造出一只六耳獼猴，說起來還真是可笑?！?p>　　老人的目光像黏上了《創(chuàng)造亞當》，眼睛里飽含著意味深長的情緒。

　　“我們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人造人，想把他們作為永生的容器，給他們移植我們的記憶，沒想到竟然因此弄巧反拙賦予了它們獨立的靈魂，這讓我不禁思考，充滿各種缺陷的人類，像半成品一樣的人類，有沒有可能也是弄巧反拙的產(chǎn)物？”

　　“我的先祖徐蕊因為這件事情大受打擊，將余生全都投入到尋找新的永生辦法之中，就連遺書中也寫滿遺憾和悔恨?！闭f到此處，年輕人抬手用大拇指側(cè)翼揩了下眼角。

　　“想必直到最后他都沒有辦法釋懷吧?！毙币性谳喴紊系睦先艘馔獾亻_口落下一聲嘆息，“以前人常說‘失敗是成功之母’，然而現(xiàn)實情況卻是成功經(jīng)常胎死腹中。嫁接計劃失敗后，我就進入休眠艙開始漫長的休眠。再次醒來時，徐蕊早已經(jīng)離世，永生計劃完全被徐家主導(dǎo)，迎接我蘇醒的是徐朝陽的兒子徐定音。”

　　年輕人接上老人的話頭說道：“我常聽長輩們說定音公是我們一族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他繼承朝陽公的研究方向，提出天馬行空的‘忒休斯方案’，并為此開發(fā)了諸多配套技術(shù)，使之成為可能?！?p>　　“定音確實是世所罕見的人中龍鳳。身懷大才卻不恃才傲物，待人謙和有禮，善于聆聽。知道博采眾長，從不回避自己的短處。正是因為他身上具有種種優(yōu)點、種種美德，所以我一直對他提出的‘忒休斯之船計劃’抱有很高的期待?！?p>　　“或許正是因為承受了太多期待，才導(dǎo)致最后不堪重負，選擇用那樣一種方式結(jié)束生命?！蹦贻p人從座位上起身推著老人向下一幅畫走去。

　　下一幅畫名叫《溺水者》，畫的是一艘在陰云暴雨、狂風(fēng)閃電中破浪行駛的三桅帆船。帆船的艦艏高高揚起，像一顆不屈的頭顱，壓著高樓般層疊的巨浪。船首斜桅如同一把高舉的寶劍刺破陰云，與閃電相擊。整幅畫的畫面恢弘壯闊，極具史詩感，而閃電局部綻放的光芒讓陰郁的主色調(diào)更添肅殺。然而讓這幅畫成名的并非畫面主體的帆船，而是畫面右下角一只伸出海面、張開五指向帆船掙扎求救的手，一只微小到幾乎看不到的普通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