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感情再次結(jié)束,而且還是羅宏主動提出。可時隔十年,他仍然再一次感受到了那錐心的痛。
羅宏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說到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不想和爸媽多做解釋,早早就出了門。到了所里,他又把頭埋得低低的,生怕潘經(jīng)理問他和小菲進展的如何。他在單位如坐針氈,只好提起包出門,出了門他又不知道該去哪兒。他像行尸走肉般在路上瞎逛,可一不注意,就走到了曾經(jīng)和小菲共同去過的地方。他走過街角,就想起小菲在這里留下的歡聲笑語,他抬起手,就想起曾經(jīng)握過的那柔嫩的另一雙手。他只好回家,關(guān)上門躺在床上,可一閉上眼,小菲的燦爛笑容卻又浮現(xiàn)眼前。他無奈起身,一支又一支,一包又一包抽著煙,抽到嗓子發(fā)不出聲、舌頭失去知覺,嘴唇干裂出血。
羅宏咒罵著自己,他恨自己為什么不敢跟爸媽撕破臉,他恨自己懂得太多,經(jīng)歷過社會的毒打,他明白爸媽說的那些都是對的。他又恨自己道理上都懂,卻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他現(xiàn)在能夠體會易曉宇的心情了,他和易曉宇一樣,說到底只是個俗人,在感情問題上拿不起也放不下,根本無法做到葉歡所說的上完床起身就走。
這天,他再次從單位偷溜出來,渾渾噩噩中獨自來到位于魚脊洲的金剛道場。他不信佛,只是小菲曾經(jīng)帶他來過這里。這段時間,他沒有打過小菲的電話,小菲也沒有再找過他。可是不知有什么力量,他總是不知不覺中走到兩人曾經(jīng)共度的地點。也許,他害怕遇見小菲,卻又盼望著能夠再次遇見她。
魚脊洲,顧名思義就是江中心像魚脊般露出水面的一片沙洲。那個金剛道場,其實也只是普通的單元樓下的一處佛堂,既無寺也無廟。羅宏記得他當時還好奇問住持,為什么沒有寺廟也叫道場,那住持的回答卻頗有禪機:“但有佛心處,處處是道場?!?p> 小菲稱那個住持和尚為果剛師父。果剛師父的年紀不太,看上去也就40歲左右。他不像電視上那些和尚那樣頭皮光禿禿發(fā)亮,相反,他頭上的發(fā)茬把戒疤都快給遮住了。但讓羅宏記憶尤深的,是果剛師父的眼睛。羅宏見過無數(shù)人,但卻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睛,精光四射、透徹深邃,看著他的時候,就像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但同時又充滿著慈愛。
羅宏想問果剛師父,到底自己怎么選,才能擺脫煩惱?
但是果剛師父卻不在。一位打掃衛(wèi)生的女居士告訴羅宏,果剛師父已經(jīng)到杭州主持另一處道場去了。
羅宏大失所望,他在佛像前磕了三個頭,見時間還早,便起身在道場閑逛。
道場的布置像是濃縮版的寺廟,中間供奉著一尊如來佛像,左邊擺放著一排蒲團,右邊則是一處佛龕。佛龕上供著觀音、地藏菩薩像,還擺放著許多蓮花燈。佛龕旁的墻面上貼著許多小木牌,是人們給親人祈福用的。他閑來無事,走近一一略看,無非是祝父母健康、子女平安、升學求子之類。他剛要轉(zhuǎn)身離開,卻赫然在上面見到了自己的名字。
羅宏定睛細看,那牌子上寫著:
“祈禱羅宏面試一定考過。小菲”
羅宏身軀一震。那次來金剛道場時,他自始至終和小菲在一起,那時還沒有這個牌位。
他連忙問旁邊那位居士,“請問,這個牌位是什么時候放上去的?”
那居士想了想,“這牌子?好像就是前天……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女孩子寫的。那天還在下雨,她衣服頭發(fā)都濕了,一邊寫還一邊哭?!?p> 羅宏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就在他提出分手之后,小菲還來這里為他祈福。
他把眼睛閉起來,他的心很痛,但痛的很暢快,因為他心中有個地方打開了。
不知為何,他耳邊突然響起一句歌詞,宗盛大哥的《領(lǐng)悟》:
“……我以為我會哭
但是我沒有
我只是怔怔望著你的腳步
給你我最后的祝福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lǐng)悟
讓我把自己看清楚……”
他明白,自己該選什么了。
羅宏謝過那位女居士,一路飛奔向小菲的寢室,推開房門。
小菲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寢室里坐著,她的眼圈也是紅紅的。
羅宏沖過去,將小菲緊緊抱住。
小菲廝打著,“嗚,你為什么要回來,你走,你走啊……”
羅宏卻死死抱住小菲不放,“我錯了,是我不對,我離不開你,原諒我,原諒我……”
回到家,羅宏對爸媽說:“我決定了,我要和小菲在一起?!?p> 羅媽和羅爸相互看了一眼,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闪_宏不等他們再說什么,接著又說:“我想好了,如果說考公務(wù)員必須要分手,那我不去參加面試了,這樣大家都安心?!?p> 羅爸“哼”了一聲,氣呼呼起身就走。
羅媽似乎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她想了想,對羅宏說:“好吧,說到底,是你們倆過一輩子。既然是你自己選的,你自己想好,自己負責。我去跟你爸爸說,你也別太激動?!?p> 第二天,羅媽對羅宏說,“什么時候請小菲到家里來,我們也見一見。你該準備面試就好好準備,別因為這件事耽誤了。”
羅宏點頭,笑了。
甭管羅爸羅媽口是心非也好、不情不愿也好,羅宏只當他們已經(jīng)同意了。小菲也深知這次見面事關(guān)重大,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本就耐看,又特地化了淡妝,在羅宏眼中簡直就像天仙一般。
雖然心中仍存芥蒂,但羅爸羅媽絕不肯在場面上給別人落下口舌。老兩口把最好的衣服都拿出來穿上,羅爸還做了一桌拿手菜,用羅媽的話說,“讓小菲看看,咱家可不是普通人家?!?p> 就這樣一頓晚飯?zhí)嵝牡跄憫?yīng)付過去,羅宏把小菲送回家,羅媽又把他叫到一旁。
“我跟你爸商量過了,尊重你的選擇,他也沒什么別的意見?!?p> 羅宏心中暗喜,嘴上卻說:“這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兒嘛?!?p> “那可不是你自己的事兒,結(jié)婚結(jié)婚,那是兩家6個人的事兒,以后有你操心的?!?p> “我知道,你們別有意見就行?!?p> “我們沒有意見。你爸說了,你跟小菲還是怪配,你木訥一些,小菲機靈一些。我們只是擔心你讀書還行,在這方面不如葉歡,怕你到時候受欺負,夾在中間難受?!?p> “那我到時候打電話問葉歡就好了。不對啊,他又沒結(jié)過婚,憑啥比我有經(jīng)驗?!?p> 羅媽給氣得笑了,“反正我們好話歹話都說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我可跟你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p> 不管怎么樣,羅爸羅媽這一關(guān)算是過了,羅宏和小菲又到了一起。經(jīng)過了這次波折,兩人的關(guān)系反而比此前更加甜蜜,可羅宏心中仍忐忑不安。他知道這件事全是他的不對,小菲盡管原諒了他,心中卻仍存芥蒂,而羅爸羅媽嘴上雖然是答應(yīng)了,心中的疙瘩也沒那么容易解。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羅宏就向小菲商議,把結(jié)婚的事情提上日程。
小菲眼中透出笑意,嘴上卻不干,“你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別人還有啥求婚儀式的,你都沒有?!?p> 羅宏點頭:“我知道我知道……”說完就準備單膝求婚。
“你求婚,戒指在哪兒呢?”
羅宏這才想起來,對奧,電視上求婚都需要弄個戒指的。
“那我這周末去買一個?!?p> “我們那邊的規(guī)矩,還得上門提親。”
“那是啥意思,我還得去找個媒婆?”
小菲樂了,“不是的,你娶媳婦,總要有聘禮吧?!?p> 羅宏傻眼:“啊,結(jié)婚這么復雜?”
“這有什么復雜的,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兒,你以為把我?guī)Щ丶揖屯炅???p> “好好好,你說的對。那除了戒指、聘禮,還需要準備什么?你等會兒,我找個紙和筆,別給漏了?!?p> 小菲掰著指頭,一樣樣告訴羅宏,“婚紗照總得拍吧……婚房總得準備吧……你看接親是買車還是請婚車……還有擺婚宴,我們的同事朋友都在這邊,還有回門宴,差不多就是這么多吧。對了,還要出去旅游。”
羅宏聽得頭都大了,他隨便算了一下結(jié)婚的花銷,傻了。他手上的錢別說買房買車了,連聘禮都付不起。他硬著頭皮告訴小菲,小菲都有些不敢相信,“你在外面工作那么多年,在事務(wù)所也算是金領(lǐng)了,都沒存到錢?”
“啥金領(lǐng)啊,就是個高級民工?!?p> “可是你事務(wù)所收入再怎么樣,也比我高吧?真不敢相信,你們男生是不是都這樣月光族?”
“大概可能是吧。”羅宏含糊其辭。
“那也不行?!毙》朴行┎粯芬饬?,“人家一輩子風風光光就這一次,就算我不說什么,我爸媽也傷心啊。這姑娘也不是嫁不出去,哪能這么寒磣?”
羅宏沒辦法,連著幾天,都是愁眉不展,卻不敢跟父母張嘴。羅宏從小在廠里長大,廠里結(jié)婚哪有那么多規(guī)矩,兩人證一扯,床一并,就算結(jié)婚了,哪有還要爸媽出聘禮的道理。再說他前段時間還和羅爸羅媽鬧著矛盾,這要再讓他們知道,說這是農(nóng)村的歪風邪氣,再給鬧僵了,那可真把他架在火上烤了。
羅宏愁眉苦臉,羅媽看在眼里,就問羅宏:“你們歲數(shù)也不小了,既然決定到一起,打算啥時候辦事?”
羅宏搖頭,“辦啥事啊,到時候扯個證不就結(jié)了。”
“你別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有啥需要準備的,提前給我們說,該準備我們就要提前準備。有些規(guī)矩我們也不曉得,你要提醒我們,別到時候弄得親家還說我們的不是?!?p> 羅宏哪敢說那一大堆要求,只好說:“聽小菲說,他們的規(guī)矩還是要準備聘禮的。”
羅媽點頭,“我們知道,紅包我們早就給你準備了?!?p> 羅宏沒料到羅媽如此淡定,有些忐忑,“我覺得有些沒道理,我結(jié)婚哪能讓你們再出錢的?!?p> “我說你這腦袋真是學迂腐了,人家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姑娘,你娶回來就成我們家的人,那當然得給人家紅包的。不過這事兒,你還是跟你爸說一聲?!?p> 羅宏挺不好意思說,“我知道,你們其實不太樂意。而且前段時間買房子,家里也沒剩多少。要不我跟小菲說說,推遲點再?!?p> 羅媽搖頭,悄悄跟羅宏說:“其實你爸也不是不同意,他還跟我發(fā)脾氣,說我們本來就是個工人出身,非要攀個什么高枝。既然你相中了,能和和美美過日子就行了。他只是氣你也不跟我們商量,就把那么大的事兒自己定了,還犟著不聽勸。錢的事兒你別擔心,你去跟你爸說幾句賠個不是,也就行了。再說,你也不想到時候結(jié)婚他也都不參加吧,那他可是做得出來的?!?p> 羅宏點頭,走進廚房,跟正在準備晚飯的羅爸說了自己和小菲打算結(jié)婚的想法。
羅爸聽完,“哼”了一聲,只不過哼的聲音小了許多?!澳銈兒煤眠^日子,別把我們兩個老的氣死就行。”
身后的羅媽忙順勢解活:“你看你說的啥,你看你兒子多有出息,學習又好,又能當官,又娶個那么漂亮的媳婦,不比你們車間那些人強多了?”
說到比車間其他人強,羅爸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一波三折,聘禮問題總算解決了。羅宏買上禮物,打扮一新,和小菲拜見了未來的丈人和丈母娘。
回程的路上,羅宏興沖沖問小菲,“怎么樣,我表現(xiàn)還行吧,我感覺你爸媽還是挺中意我的?!?p> 小菲就給羅宏潑冷水:“啥呀,我剛開始跟她們說,你啥都沒有,她們都反對,說我咋看上一個窮小子,都不同意?!?p> 羅宏心里有些不樂意,“那還要啥呀,該準備的我都準備了?!?p> “她們說的多了去了,要有房,還要有車,還要有金三樣銀三樣,還說什么要準備五谷雜糧之類的……”
羅宏默默無言,這些恐怕不是現(xiàn)在的他能夠搞定的。他有些郁悶,早知道就不逞能提什么親,干脆談戀愛談到大家胡子頭發(fā)都白了,看誰還找他要這要那。
小菲對羅宏的想法心知肚明,說:“我跟我媽吵了一架,說你們是嫁姑娘還是賣姑娘,我和羅宏結(jié)婚,兩個人只要過好日子就行了,哪有那么多破規(guī)矩?!?p> “我跟我媽說了,你們家是廠礦里的,沒有那么多講究,而且好多些東西只有我們兩個人去準備,那些舊社會的破規(guī)矩,準備起來累死人,又沒有任何用處。”
羅宏嘆口氣,“哎呀,沒結(jié)過婚,真是不知道這么復雜。看來歡哥說得對,結(jié)婚是要脫層皮的?!?p> 小菲拿手掐羅宏,“怎么的,得了便宜還賣乖,脫個啥皮?你娶個媳婦回家,又不花錢,又不費勁,哪有那么好的事兒?!毙》茡p了羅宏幾句,接著說,“后來他們也同意了,就按我們倆商量的準備,別的就不搞了?!?p> 羅宏搖頭,“該準備的還得準備,我可不想還沒上門,就被別人戳著背說小氣?!?p> “行了,你這算欠我的,等結(jié)了婚好好補償我。再說,咱們都是普通老百姓人家,沒必要去博那個面子?!?p> 羅宏握著小菲的手,“小菲,你太好了,那我都先欠著行不行?”
“滾!”
兩人定下婚禮的日子后,羅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葉歡和小易。
他一早就給葉歡打電話,可葉歡的電話沒有打通,顯示已關(guān)機。羅宏覺得很奇怪,葉歡是做生意的人,這電話號碼24小時都是通的,現(xiàn)在又不是晚上,怎么會關(guān)機?
羅宏沒有多想,又打給易曉宇。易曉宇的電話倒是一打就通,電話里易曉宇聽起來比羅宏還高興,還主動要求提前過來給羅宏幫忙。羅宏自然滿口答應(yīng),隨口又問:“歡哥的電話怎么打不通了?”
“不會啊,上次我還給他打過電話,他說他在長沙,還要我過去玩。你等會兒,我來給他打?!?p> 一分鐘后,小易電話就打過來了,“我打也是關(guān)機,估計在開車吧。沒事兒,晚上我給他媽媽說,讓她通知歡哥。”
“那行?!闭f完羅宏就準備掛電話。
“等會兒……羅宏,你認識市衛(wèi)生局的人嗎?”
“不認識,怎么了?”
“我這段時間下了班都在外面幫別人看病,后來想想,還是自己開個診所穩(wěn)妥。我去問了一下我們這兒的工商局,說現(xiàn)在開診所還非得要醫(yī)師資格證。我想去考一個,但考試不光考中醫(yī),還考西醫(yī)、護理的內(nèi)容,我就沒考過。我想問問你能不能找找關(guān)系,看能不能幫忙?!?p> 羅宏一聽樂了:“衛(wèi)生局的人我不認識,正兒八經(jīng)考證我也幫不了你,不過你可以先搞個假的,先把診所開起來,后面再慢慢考唄?!?p> “這也能行?”
“當然,好多開公司的都是這樣干的。你等會兒,我剛剛看到橋下就貼著一個電話號碼,你記一下……”
“呃,算了,搞假的太不靠譜了。我還是先找下歡哥吧?!?p> 晚上,羅宏正和小菲散步,易曉宇的電話打來了,挺焦急的聲音:“羅宏,歡哥找不到了?!?p> “啥?”羅宏還以為易曉宇開玩笑,“這么大個人,怎么會找不到了?”
“我問了他媽媽,說也有幾個月沒跟家里打電話了。不過葉歡經(jīng)常幾個月不聯(lián)系,他們也不覺得有啥,后來他們和歡哥聯(lián)系,才發(fā)現(xiàn)電話也打不通了?!?p> 羅宏覺得很蹊蹺,這葉歡雖說不怎么著家,也嫌他媽媽啰嗦,但卻是個大孝子,絕不會換電話也不告訴自己爸媽的。
“我想想……對了,你那里有朱大偉電話嗎,我記得他好像和歡哥在一起。”
羅宏要來電話號碼,又打給朱大偉。
“大偉,我是羅宏啊。你和歡哥在一起嗎?”
朱大偉遲疑了一會,“沒有,我不在長沙了?!?p> “不在長沙?你不是跟他在一起開公司嗎?”
電話那頭停頓了更久,“公司已經(jīng)關(guān)了?!?p> “???”羅宏大吃一驚。“什么時候的事兒?”
“幾周前吧。我現(xiàn)在還有事兒,晚點再跟你說,我先掛了啊?!?p> 羅宏抱著嘟嘟作響的電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