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曰思,二弦曰念,何為思,何為念,過去我并不懂,現(xiàn)在,我懂了。
我于白日逝去,走時心如止水。
……
自從我有記憶時,我便不知道我是誰,自幼時,我紅發(fā)紅眸,便被人們稱為惡兆的象征。
我經(jīng)常被驅(qū)趕,他們甚至對我大打出手,我一路逃亡,卻發(fā)現(xiàn)只有隱于市井才能得一絲安寢。
我遇見了一對有權(quán)勢的老人,只可惜他們沒有一個孩子,他們從路邊發(fā)現(xiàn)我時,沒有覺得我的紅發(fā)紅眸有何等不幸,只覺得是天意,便把我收養(yǎng)視若己出。
“你那時小小的身軀就抱著古箏,怎么拉也拉不開,最后是一起把你和古箏背回來的。”收養(yǎng)我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說著,看著我的目光里全是回憶。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仿佛有什么要從眼眶里流出去。
“箏兒,三十年了,你的面容仿佛定格在了二十歲的樣子?!崩先藫崦业氖郑p輕把它放在手里。
“這個家,以后就交給你了……”我的手突然被緊緊握住,但那股束縛感轉(zhuǎn)瞬即逝,他的手沒有力氣的搭在了我的手上。
任憑我如何晃動,如何呼喚,那雙閉上的雙眼,卻沒有再睜開。
為什么,我看到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
我把自己囚禁在閣樓上,沒人打擾,也沒人看見,只能聽見我彈的古箏之聲。
歲月不知過了幾何,我看到侍女從丫頭變成老人,她的孩子也是如此,我能看到,他們變成一座座墳?zāi)梗瑝災(zāi)苟褲M了花園,花園里的花也不知換了幾代。
我沒有任何改變,時間在我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當(dāng)真是魔女嗎……
直到我遇見了他。
遠處的戰(zhàn)火燒到了長安,人們躲著逃著,避免著自身災(zāi)難的來臨。
我閉著眼睛,彈著古箏,古箏上的鳳凰紋樣好像隨著箏琴聲舞動起來,而同時我在的閣樓上也來了新客。
我能感受到他,哪怕沒有睜開雙眸。
“戰(zhàn)爭來了,你不怕嗎。”那個充滿稚氣的聲音響起,似乎沒有對我產(chǎn)生畏懼。
我搖了搖頭,停下了奏鳴。
“少年,你想要戰(zhàn)爭結(jié)束嗎?”我睜開眼看向他,手指輕輕撥弄著箏弦。
他點了點頭,可是他沒有任何力量。
我突然奏鳴一曲,曲終,弦斷。
此弦曰,和。
手指被斷弦崩破,指尖傳來的疼痛,才讓我感覺我活著。
男孩看著我的手指受傷,然后轉(zhuǎn)瞬傷口就愈合如初,似乎有些驚異,但卻沒有離開。
“你不怕嗎?”我沒有看他,只是看向長安的戰(zhàn)火,只在一瞬間湮滅。
他也沒有看我,他和我看著一個方向,眼里的震驚,卻磨滅不去。
男孩問:“你究竟是誰?”
我輕輕挑了一下箏弦,嘴邊揚起自嘲的笑容:“因為我是……魔女呀……”
十幾年后。
男孩長成了青年,他沒有走,選擇留在我身邊。
十幾年來,我卻沒有任何改變,就像過往那樣,時間似乎已不重要,但每每看見他的變化,我才能知曉歲月的鋒刃。
十幾年來,他對我的好,我看得見。
他也并非未曾向我表示他的心意,但我只能裝作,看不見。
我在害怕。
我怕對他產(chǎn)生愛意,怕他和別人一樣先一步離開。
“弦箏,我愛你?!彼f完,突然抱住我,那顆熾熱的心貼著我的背跳動。
我手中一頓,弦斷。
此弦曰:思
我本該知道的,我真的本該知道的,在他來到的那天,那根弦就斷了。
斷的是命弦,我本以為……是我的性命終于走到了終點。
原來是……天命嗎……
我把他的手握住,他欣喜若狂,我本應(yīng)該是高興的,可是……為什么感覺……想要流淚呢……
我想珍惜,每一個我在他身邊的時刻,直到……那天我與他出門游行于市井之時。
“姐姐,你為什么要帶斗笠面紗呀?!?p> 小孩子湊過來,一把摘掉了我的面紗。
看見我的樣子,那紅發(fā)紅眸的樣子,他嚇得坐在原地哭了起來,大喊著:
“救命啊,有魔女嗚嗚嗚……”
無數(shù)不善的目光向我傳來,那種惡意,壓抑到讓我感覺窒息。
世間仍留不得我……
他擋在了我面前,擋住了的不只是那惡毒的目光,還有那飛過來的石塊和垃圾。
我看到了,血。
明明,是我的原因,為什么要傷害他。
都怪我。
我背著暈倒的他,頂著惡意前行。
“吶,親愛的,都怪我對不對?!蔽覝厝岬目粗?,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血液染透,有我的,也有他的……
我親吻他的額頭,幫他包扎好流血的傷口。
我曾答應(yīng)他,陪他走到最后。
對不起,親愛的,我說了謊。
站在門口,我頻頻回首,他似乎,還在呢喃著我的名字。
“弦箏……弦箏……”
為什么……會感到如此心痛呢……明明在我無窮的時間內(nèi),看到那么多人離去……難道這次……是因為我離開嗎……
再見了,我的愛人。
幾十年后。
……
幾十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她答應(yīng)我,陪我走到最后。
她走了,再杳無音訊。
我好像曾在人群中看到過她的身影,回頭尋找,卻又消失在人山人海。
就好像,她在躲著我。
我感覺到……有什么冰冷落在我的臉上的褶皺。飄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混淆的分不清楚。
我停下腳步,忍不住劇烈的咳嗽,好像……要把我僅余的力氣全部咳出。
我坐在地上,冰冷攀附在我的身上,想要將我吞沒。
我一直……堅信著她說的話……就算是謊言……我也要等到
謊言成真的那刻。
……
“吶,我在這。”我說著,手輕輕放在他蒼老的冰冷的臉頰上。我強撐著笑著,明明心里的苦澀訴說不盡。
不過……更苦的是他吧……
“你都老了?!蔽艺f著,看著他,將古箏放在地上。
“弦箏……好久不見……你的頭發(fā)和眼眸怎么都變白了……”他看著我,淚眼婆娑,眼神迷離。
“吶,請讓我為你演奏……最后一曲古箏吧……”我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輕輕撥弄著最后兩根琴弦。
我和他,已赴白頭……
他聽著我的箏琴聲,仿佛回到了相遇那天。
我緊緊抿著嘴,盡量的,讓彈奏慢下來。
“此弦曰亡,對吧,弦箏。”他平靜的說,看著唯剩的兩弦,在我的手里變化出萬千聲彩。
我的淚,止不住的流,而他,卻平靜的,心如止水。箏琴之曲已經(jīng)接近尾聲,空氣越來越冰冷,雪卻越來越大,我的淚也已經(jīng)落地成冰。
“弦箏,我等到了……謊言成真的那刻……”
曲終,弦斷。
長安城里滿是喪鐘之聲,不知為誰而鳴。
我抱著他冰冷的尸體,但他再也回不來了。無論我喊得如何用力,都無法再叫醒沉睡的他。
那個少年,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
唯余我一人留念。
……
“吶,我好像終于知道了……什么是思,什么是念……”
陽光正媚,她站在他的墳?zāi)骨啊?p> 她抱著古箏,古箏上鳳紋黯淡,只余一弦。
“我名鳳弦箏……親愛的……”她輕輕撫摸他的墓碑,眼里流動著濃重思念……
她在他的墳前用手指挖出一個坑,不大不小,剛好能放得下古箏。
“吶,我在這呢?!?p> 她輕輕放下古箏。
陽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體,仿佛在一次次照射中將她變得虛無。
最終消散在陽光透徹的煙霧里。
古箏上,第二弦,斷。
塵土無風(fēng)自動,把古箏埋沒在土里,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