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身處異世,如夢如露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一道古調唱誦的聲籟傳江過河,悠然之間帶些童稚兒音。
循聲而去,那郁郁青青的河岸邊,一棵巨木上,一個孩童枕著臂膊,閑散慵懶躺著,他在懸空垂釣,卻又自顧自地吟唱,全然不怕嚇跑了魚。
說來也是緣分,此時河中央正泛著一條船,這船不算小。
船頭立著兩人,白叟黃童,一老一小,船尾則是一個頭戴斗笠的中年艄公。
那老叟面色滄桑,身材頎長而略顯魁梧,劍眉之下眼神自帶威嚴,衣冠楚楚,腰間墜著白玉,還有一柄劍。
那小童是個女孩兒,頭上梳起似乎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發(fā)髻,可愛俏皮。
其上透著孩童的天真與人世間的祥和寧靜,但這卻仿佛與女孩不甚契合,因為在她那亮晶晶、黑洞洞的眼睛里,藏著一個不似凡塵之物的仙靈……
她身側的老叟聽到歌聲,有些驚訝,河中寬暢無人,哪里來的歌聲呢。
而女孩自己也覺得奇異,不過相比老叟,她對這歌聲尤為親切,好像是苦苦尋花采蜜的蜂兒、蝶兒終于找到了一大片花海。
她細細品味,慢慢咀嚼,隨即附和著: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老叟并沒有攔下小女孩唐突的舉止,面上也無一絲不愉,反而是將自己視作一個局外人,靜靜聆聽這一對知己隔空對曲。
河岸邊,樹枝上交叉曲膝躺著的男孩輕輕點頭擺腿,右手四指不斷輪敲胸腹。
他口中接續(xù)道: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p> 浮世一閑人,隔江續(xù)續(xù)吟,同是稚嫩的嗓音卻是人籟的極致。
船上的女孩聽罷,心中激起層層漣漪。
這是她對歌聲的感動,也是對這素未謀面的知音的認可。
她內(nèi)心想著,倒真是一個人物,自己接下來可要好好認真了。
于是,她放空身心,屏息諸緣,于正念中,自成一個天地。
這天地之間只有那唱過的殘句,這殘句織成絲線穿過現(xiàn)實,如畫筆一般,勾勒出廣袤天地,描繪下繁華人間,暈染著歡聲笑語。
這天地里的一切,都是她歷歷在目的生活。
環(huán)環(huán)縈繞,如云霞走馬,似水紋漪漪,時而綿雨方歇,時而滾雷亟亟。
在這廣闊的天地間,一個思緒便能體悟出原詩的含義、曲調的韻味。
像是度了一個春秋,對面終于收聲,她隨即讓這世界與現(xiàn)實融合,然后自然、默契、吻合地接過: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p> 松松緊緊,蘇蘇麻麻,急回婉轉,無關本來典故,曲意只在乎天地,只在乎人間極樂。
聽得出來,女孩沒有為了回敬這個“知音”而故作姿態(tài),刻意夸張激昂,或者故意示弱迎合。
她尊重他,所以才能走進那一個奇妙的境界。
余音彌彌盤旋,久久不散。
本是慵散的陸元清肅穆坐起,平靜掩藏的心像是被一簇一簇的陽光沖擊,然后砰砰作響。
他嘴上不知被什么逼著急聲道:
“知音者不尋,知己者難覓,昔有伯牙斷琴謝知音,今有不才陸元清,煩請朋友一見,望乞憐憫小子恭謹之誠、敬拜之意?!?p> 聲音卻不似方才的空谷悠然,暗蘊著深厚內(nèi)力,沖破鎖江晨霧,給船上的人指明方向。
那船頭的老少聞言相視,老叟點點頭示意,女孩則眉開眼笑道:
“先生大才,固所愿也,豈敢勞請?!?p> 說完即讓艄公停下,然后尋聲擺渡而去。
須臾間,水草灌木后逐漸全了一葉小船樣貌,那船只前立著一老一少。
從樹上朝下看到那女孩,像個精靈似的,陸元清突然驚覺自己已是隔世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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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一個藍星小青年,酷愛武俠江湖,常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古人那樣,紅塵仗劍,高歌傳響。
前日晚上,他便來到了這個夢,或許是夢吧。
可他知道,這個夢的終端盡是烽火狼煙、旌旗獵獵。
就如同他還在藍星時,被反復閱讀的邊荒集的武俠故事那樣,很相似,都是一個時代的終結與另一個時代的開端,充斥著滔天殺機,彌漫著死亡恐怖。
不過他沒有選擇,直接就被送到了這個世界,秦時世界。
許是命運先令他瘋狂,再教他高興,昨日,腦海里憑空出現(xiàn)了這個秦時世界的各種記憶,以及一份玄妙的荒劍傳承:
日月麗天大法,金丹大法,還有一口劍。
日月麗天大法,初窺劍道的筑基心法,取名自有深意。
這一內(nèi)功心法,催陽畜陰,陽極則生陰,陰極則生陽,陰陽共生,陰陽互逆。
金丹大法,荒劍胎息百日由日月麗天轉化而出,這一玄功,自先天起直指問道。
傳承玄妙除心法外,還有一物:蝶戀花。
這是一柄靈劍,會自己鳴叫,提醒劍主安危。
另外,荒劍最后創(chuàng)有的《仙門劍訣》也附其中。
只不過,這“蝶戀花”雖是好的,卻似有舊主烙印。
重來一世,不問榮華富貴,不問將相王侯,所以陸元清決意將它更名為——如夢令。
更名,亦是正名。證明這一生,不是復刻他人。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我本逍遙人,何必自由顯。
就在陸元清捧劍為其書名時,靈劍自吟。
再一看,如夢令全長三尺八,劍身附有暗紋,“如夢令”三字以篆體鐫刻其上。
無需拷問什么世間偉力,只知道這靈劍似在慶祝新生,或是自己的、或是主人的又或是兩者的。
總之,把在手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船只靠岸,那一老一少張目掃掠,可除了一棵巨樹和灌木叢之外,再無其他人影。
公孫麗姬掃視的目光盡是失望,不是因為受騙,而是突然“走丟”了一個知己。
這個七八歲的小人兒智趣雖然還未完全開發(fā),但她的心思已然足夠細膩敏感,如果真的失之交臂,那將是她一生的遺憾。
“爺爺”,麗姬扯扯祖父衣角。
公孫羽知道她即是想讓自己回去派遣人手尋找,只是他憑借傳承于鬼谷一派的絕頂內(nèi)功仔細探查后,分明感知到附近還有一個內(nèi)功強勁的高手。
公孫羽順著那氣息尋跡,然后拍了拍麗姬,“你看”,他指指空中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細線。
“這是……魚線?”少女驚訝,目光沿著線往上拉去,“呀”,她終于看見那少年!
麗姬的眼睛不敢眨一下,緊緊盯著,那樹上,那少年,像是突然被自己的聲音驚醒,端坐著的年幼身體,嬌嫩的臉上猛地睜開雙眼。
他沒有理會搭在樹杈上的魚竿,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向下搜尋平臺。摸摸索索中,他快速做了個彈跳姿勢,竟從一丈多高的樹上突然躍下。
“先生——”,麗姬驚呼。
公孫羽將欲邁步出手,又忽然覺得此人甚是古怪,便生出些許試探之意,停下腳步。
出乎意料,少年穩(wěn)穩(wěn)的落在灌木叢的一小枝上。
不高不低,恰好與女孩平齊,兩人距離也約莫在三步左右。
公孫羽心下思量,從一丈多高躍下,對成熟的年長者或許沒什么,可一個孩童,縱然不死也得傷殘,更別說穩(wěn)停在枝頭上了。
他料想,此子定有些來歷。
陸元清先是打躬作揖,繼而穩(wěn)重道:“陸元清見過二位先生,方才無禮唐突,竟斗膽勞動貴人前來,乞恕罪過,陸元清在此拜謝?!?p> 施禮罷,他忽然覺得有些僥幸,穿越的底層福利就是好,全世界都在說“中國話”。
船上公孫祖孫二人見到陸元清神情鎮(zhèn)定自若,言語舒緩,方從之前的擔憂中醒覺,然后竊自點評到:不狎昵,不倨傲,有膽氣,知禮節(jié),是個磊落敏慧的。
麗姬還禮,脆聲道:“公孫麗姬見過先生,先生多慮了,朋友易尋,知音難覓,得遇先生,這是人生幸事,麗姬又豈能錯過,而若是先生日后尋訪到麗姬,心情定也是一樣的?!?p> 只一句話,既消解了沉重,抬高陸元清,又有些俏皮自夸,不讓他覺得等待是失禮的、痛苦的。
陸元清聽她脆生生的鶯語嗓音,內(nèi)心感慨:公孫麗姬?真其人也,靈秀天成,落落大方,冰肌玉骨,才七八歲年紀,嬌娃麗人的身量卻已能窺視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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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應是出自衛(wèi)國姬姓公孫氏,不是常人所有,公孫,公子,皆是貴胄。尤其對女子而言,姓氏更是對身份地位的肯定,即使是在這秦時世界中,有姓氏有名字的也沒幾個。
而如:姬如千瀧(姬為姓,如為名,千瀧則是字)這樣的,更是沒有。
姬緋煙、端木蓉、田言、田蜜等等,都只有名,沒有字。
其他諸如焰靈姬、弄玉、紫女、雪女等一類的,只是一個諢號,即外號、別號。
而高月公主、紅蓮公主這類則是封號,不是名字。
事實上,如嬴政,應該叫作趙政或者秦王政。
姓氏姓氏,姓在前,氏在后,姓是來源,氏則是去向。姓是血緣部族,氏則是封地貶地,如姜尚受封呂地,即稱呂尚。
還有一說,男稱氏女稱姓,如宣太后羋八子,羋姓熊氏,不稱熊八子(其他的姓氏得失演變不談)。
所以公孫麗姬,或許應該稱姬麗姬,只是事實究竟如何,這里不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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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這是家祖?!丙惣дf完,急忙引導視線。
公孫羽也拱手道:“老朽公孫羽見過元清小友,之前聽小友吟唱,好似道音錚錚,而觀小友年紀,老朽慚愧茍活矣?!?p> 公孫羽點評極高,等閑驕子,均帶著一股目空一切的傲氣,而眼前這人的舉止,發(fā)而皆中節(jié)。
“老先生謬贊了,小子微末伎倆難登大雅。
若無麗姬先生這般,身在遠處卻猶似在跟前的催著我唱,還要故意遷就,尋常時候我可唱不出來,而且最后那一句才是有著大家風范呀!”
陸元清也不是懵懂無知的頑童,他明白,身處江湖之中自然要講些交際藝術。
麗姬嬌羞躲著臉,而又探出腦袋,“先生來先生去的可不好,要不我稱你元清哥哥,你便喚我麗姬妹妹吧!”
陸元清看著小女孩希冀的眼神,他轉視公孫羽,目光投送去請示之意。
“麗姬說的是,老夫方才孟浪了,生出些試才之心,不過既然你二人平輩論交,我托大稱你一聲元清,而你和麗姬也叫我一聲爺爺可好?”
公孫羽拂須笑語,目光坦然。
“既如此,那小子卻是小麻雀高攀鳳凰枝了,麗姬妹妹可不要介意哦!”
元清和煦一笑,幾人距離由此拉近。
……
河上,陸元清與公孫羽兩人泛舟同游。
“元清哥哥,你剛才在做什么呀?在釣魚嗎,可為什么沒有魚鉤呢?”
即使聰慧如麗姬,也還是難以脫去童稚好奇的天性。
“麗姬妹妹,你知道姜太公嗎?”陸元清如今也收了器具陪立在船頭。
“姜太公,太公望?”
“是的,有言曰: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p> “愿者上鉤?”公孫羽察覺一些話外之意,暗自看向遠處平靜的河底,不由得想起自家的事。
麗姬也仔細琢磨,“你是說你本來就是在等我們嗎,可我們又不是魚,也不會是文王呀?”
少女疑惑的眼睛撲靈撲靈地閃,煞是可愛,然而一般說來只有極親密的人才能看到這一幕。
陸元清呵呵一笑,“你雖不是魚不是文王,卻不知也是珍貴難得的。”
話語一出,似有歧義,麗姬因此羞怯暗惱,以為這個知己有些過分了,但又察覺此言另有深意,不是諂媚奉承之語。
“哪里珍貴了?”麗姬立在旁邊,不敢與少年正眼對視,而是走到邊上,看向這趨近河段中央的水景。
陸元清也看去,卻是將景色與女孩融進眼底:霧鎖煙迷,山止川流,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
這早春,也是一個奇景了!
“麗姬妹妹心思奇巧,聰敏機靈,善解人意,不用明言卻已知之。”
“其一,你樂道精深,音雅和美,心意深刻真摯,卻不耽溺于俗情,雍容閑雅,大大方方。
其次,你之出身非尋常人家,有名有姓,貴不可言,卻也不嫌我卑鄙之軀,引為知己。
再次,你師兄荊軻大哥善交,廣結江湖雄豪,名聲初顯,卻也讓你們祖孫受到窺視,因而在這——”,陸元清此時突然頓了頓,忽而又續(xù)道:
“在這船首以及船尾共二十七條人命之下!”
此言一出,驚詫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