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母親正坐在堂屋燈下做針線活,看見兒子進屋,又開始數(shù)落起來:“我說小群啊,我看你天天東跑西顛的,不著家的地兒,你是不是有啥事兒瞞著娘???小孩兒我對你說啊,北沿兒那個妞咱可不能要,你想想,她娘是那種人,你去了,她相應的土匪能和你拉倒?你就老老實地娶個媳婦回來,給我生幾個孫子,我死也閉上眼了。你以后少和德中青山跑,他倆都是啥人我能不知道?他倆是咱們南沿兒的土匪,你當他倆是好人啊。我對你說,你跟他倆瞎混,早晚有一天.....這話我都不敢說。咱莊有幾個人都把......你說實話,今兒吃飯時,那個喊你的人是誰呀?是不是有啥事兒了?我這眼皮咋老是跳???我都五十多了,你爹也死了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把你......”
“娘啊,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兒了,好壞我能分得清。壞人我是不會跟他們跑的。娘,我明天和青山哥出去一趟,兩天就回來了。你在家里等著,以后咱家要是有人敲門,我不在家里你不要開門?!彼肫饋頋h奸老大唐七成了。
“看看,我就知道要出啥事兒,為啥你不在家我咋就不能開門?。恳郧澳悴辉诩視r,誰來咱家我都開門,都是街臨街坊的,人家要是借點東西,我能不給開門?這不是叫你娘得罪人嘛。不中,你不說個小蟲來吃米誰叫門我都開。說吧,為啥?”
看來老娘的脾氣也上來了,沒個個性,能獨自撐過這二十多年?老太太誰都不戒忌他,啥樣的人她沒見過,年輕守寡,能沒有人來敲門么?能沒有人打她的主意么?能沒有人惦記她家的田地么?她都扛過去了。老太太主意正著呢。楊一群想了想,不妨把今天唐七成來的事情告訴老娘,這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就是不告訴她,萬一維持會的哪一天來找,他不在家里,老娘不知情開了們,還不是被那些漢奸們搶了。街坊鄰居來叫,知根把底的,開門也無妨。他就把有人告到維持會的事兒說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卻把老娘嚇了個半死。老太太兩手開始哆嗦,再也做不成針線活了,把一只鞋往活筐里一丟,又在那里數(shù)落起來:
“小群啊,你說說,我平時咋交代你咧?叫你說話操心,你就是不聽話,這可好,讓人家告到日本人那里。日本人是啥人哪?殺人不眨眼,說殺就殺了,去年還燒了一個村,殺了幾十個人。你叫你老大唐七成給日本人說說,就說你沒有強占人家土地,他不是來調(diào)查了么?這樣最好,咱沒有多占,不怕他來調(diào)查。這個高二跑也太狠了,比他爹還狠,他咋能朝老日那里去告?。坑猩妒聝翰荒苷f說?。窟@是要把人朝絕路上逼呀。都是街坊鄰居,不能下這樣的毒手啊。”
“娘,這個咱也不怕。唐七成他也不當家,他得聽日本人的,聽那個大野豬的,大野豬才是隊長。這一段我不在家里住,我會操他的心兒的。你該干啥干啥,等過了這一陣兒,老日那里沒事兒了,我再回家來住?!?p> 說到這里,老太太似乎把小紅鞋忘了,北沿兒那里,胡十三雖然厲害,相比老日,還是老日更邪乎。她覺得兒子出了這個事兒,就不會再想那個事兒了。不過,最終她還是不能放心,接下來又開始數(shù)落小紅鞋的事?!靶∪喊。〖t鞋的事兒你可不能再想了,那都是賣花布的胡說咧,她一個女人家知道個啥,她說長得天仙一樣就是天仙了?咱這里的事兒還沒完,不能再去北沿兒惹事兒了。我說小群,我說咧話你聽見了沒有啊?”
“聽見了,聽見了?!?p> 答應著往里屋去了。他要掀開床底下的磚去拿銀元,明天去北沿兒要用。他家的銀元都放在床底下的一個罐子里,這么多年,母親為他娶媳婦積攢了不少光洋。他平時花錢隨便,在世面上結(jié)交三朋四友,去開封會朋友瞧老師都要花錢。他本來也不知道錢的金貴,因為他自小就沒有作過錢上的難。錢來得容易就去得容易,來得艱難,花錢就會心疼。裝好了錢袋子,又來到東廂房里擦槍,點上油燈,關上屋門,開始擺弄他的兩把盒子。擺弄完了,又開始數(shù)子彈,擦子彈。他的槍都是在腰間別著的,他的兩個衣兜其實都沒底,手伸進去就握住了槍把。從外面看不出來。把這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到堂屋對母親說了一聲,今晚上不在家里住了。也沒說住在誰家,只說明天早起回來吃飯。他母親十分不情愿地放他走了。有前邊的話,老人也不敢讓兒子在家里待。這一夜,老人又要失眠了。
借著夜色來到楊德中家南院,他摸進屋里,現(xiàn)成的床被,也不管干凈不干凈,倒下來就睡去了。大約五更天以后,天色逐漸放亮,那些大公雞也都拼命叫起來。他激靈一下從床上坐起,揉揉惺忪睡眼,穿上衣服。武裝好了,回家先去看了老娘,說著要和楊青山去辦事,沒說有齊大儒,因為一說有齊大儒跟著,那就是大事。老太太想著兒子昨夜的話,懷疑是因為高家告狀的事,也巴不得兒子出去躲一陣才好。她也不敢讓兒子在家里吃飯了,催著兒子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她也知道,就憑兒子的一身本事,兒子出去比在家里安全。楊一群從家里出來,直接去找楊青山,倆人又去找齊大儒。來到齊大儒家門口,發(fā)現(xiàn)齊大儒像換了個人,從頭到腳都是新衣服,腳上還多了一雙圓口布鞋。胡子也刮干凈了,一看就是個貨真價實的教書先生。老齊從院子里出來,來到西門口,看了一眼楊一群和楊青山,又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新行頭,自己笑了。
院子里傳來瘋女人的喊聲:“老齊,你去干啥?背人沒好話,好話不背人?!?p> 對于這個女人,仨人也都不去理會。楊青山冷冷地看了一眼齊大軍師,乜斜著眼說:“穿這身衣裳去說媒,不說話就成一半兒。走吧,晚了就坐不上船了。還有那個賣布的娘們兒咧。我說兄弟呀,看你娶個媳婦容易不容易,隔河度井的,那里找不來個女人哪,一掀尾巴是個母的不就妥了,你這太費勁?!彼褪且赃@樣的標準給他娶的媳婦。
經(jīng)楊青山這一吵吵,特別說到了賣布的,這讓楊一群一驚,他把這個女人給忘了。急忙接上說:“快點,別讓這個娘們跑了。她一走,咱們再去找人就費大事兒了?!?p> 齊大儒搖搖手,瞇縫著一雙小眼睛,很有把握地說:“不會。她說的都是路話,不是故意用計誘騙我們,她不會跑。再說了,這也是個好事兒,她還等著你給她跑路錢呢?!?p> 仨人排成一溜往前走,楊一群腳步利索,走第一;楊青山慢大步,走第二;齊大儒瘦小無力,走在最后。走著,眼看齊大儒跟不上,在后邊嘟囔著著“慢點兒唄,我跟不上你們哪!”仨人跟頭流水地來到賣布女人住的地方,一看,那女的正在院子里梳頭呢。她看見三個人走進院子,笑著說:
“我當是你們不去了呢?!?p> 幾個人也不搭話,冷冷地站著。女人從凳子上站起來,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只是常年在外面奔波,歲月已經(jīng)在她的面龐上刻上了無情的皺紋。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美人。就目前的形像來看,那腰身還有幾分迷人。女人非常善于言談,她就是吃這碗飯的,奉行和氣生財之道。她看了一眼楊一群,笑著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詢問。楊一群也不說話,伸手從地上拎起包袱,往肩上一搭,扭頭就往外走。幾個人都跟著出了院子。來到一個酒館門前,楊一群把包袱遞給楊青山,自己進屋去,不一會兒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兩包油鹵鹵的東西。遞給齊大儒一包,自己拿著一包,說了一句:
“到下灘再吃?!?p> 幾個人來到下灘,靠著路邊的一棵柳樹,找了一個干凈的地方,隨手拽了幾把干草,席地而坐,把紙包里的牛肉雞肉大餅拿出來,分給幾個人,開始猛吃起來。吃了一會兒,楊一群突然問楊青山:
“家伙咧?”
出門都帶家伙,這已經(jīng)成了慣例,楊青山執(zhí)著油手往腰間瞄了一眼。楊一群會意,就把女人的花布包袱拿過來,把自己腰間的東西和楊青山的東西都塞進去,又捆扎結(jié)實。齊大儒是不帶家伙的,他也不會使用。他的武器就是項上人頭。女人看見楊一群的舉動,暗吃一驚,把眼睛瞪大了,隨之又往別處望去,有些事情是她不該看的。繼續(xù)吃她手中的東西。她也只能斂聲靜氣,這個世道,這些男人,個個如狼似虎,她一個賣布的女人,自己能活著就不容易,別再去管別人的閑事了。大家吃完,沒有水喝,噎得抻脖子瞪眼睛,四處搜尋河溝。齊大儒拍拍手說:
“前邊是頭道河?!?p> 楊一群問:“水深不深?”他平時不來下灘,只有過河的時候才知道深淺寬窄。但是他知道有頭道河二道河,還有河叉,大水坑等。這些都是河灘人熟悉的地形,那些愛好下河逮魚的人,不一定在哪里下網(wǎng),有時候頭道河,有時候二道河,有時候到那大坑里撒網(wǎng)。楊一群不喜歡下網(wǎng)逮魚,他愛好打獵,到了冬天,有時候隨著莊里的人來河灘湊湊熱鬧。他想,水深了要脫衣裳,女人咋辦呢?
大家都看了一眼女人,楊青山說了一句:“卷起褲腿能過。不過,她就夠戧了?!庇檬种噶酥概恕?p> 這個時候,太陽已上三桿,有很小的北風吹著,氣溫也升上來。幾個人站起來繼續(xù)往北走。遠遠地,在西北方向有一個大沙崗,沙崗周圍都是柳樹和紅荊條,還有很多荊棘雜草。黃河水退下去時間不長,有些低洼處還有淤泥,那些被河水沖刷出來的大坑小坑,里邊有一層淺淺的水波,隨風蕩起一層漣漪。水下都是齊腰深甚至能沒頂?shù)挠倌?。這種坑里掉進去十有八九就那個了。路邊還有一些被水沖倒了的高粱,有些沒有成熟的高粱穗子,隨著秋風一吹,又開始泛紅了。東北方向地勢稍高處,有些彎腰駝背在水中跋涉的農(nóng)人,在地面上撿拾一些沒有爛掉的黃豆秧。有一個老人,因為腳下有泥,天上有了太陽,把衣服脫了,掛在地頭的一棵楊樹上。遠遠看去,老人的背和土地一個顏色,他不動,你會以為那是河灘里拱起來的紅土堆呢。那脊背上的皺褶,與土地的皺褶,幾乎沒有兩樣。那土地上有了太陽的照耀,有了河風的吹拂,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風干的顏色。土地也麻木,人也麻木,然而,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習慣了這種風雨變幻,看慣了灘中的生生滅滅,四季輪回。地頭的路上有了一些人的足跡,那都是河水退后到灘里撿拾莊稼的人踩出來的。這里沒有馬車,沒有獨輪車,都是一雙腳兩只手,在這個茫茫無際的黃河灘里不停地勞作,隨著那百草鳥獸蟲魚,合著那些奔跑者的腳步,送走了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老樹,農(nóng)人,奔跑的兔子,灘中的大雁和天鵝,河中的大魚以及破浪的船,還有隱藏在洞窟里的狐貍和獾,還有河灘里的劫匪,似乎都離不開這個充滿原始動力和幻滅的老河灘。再往前走,快到頭道河的時候,路東一處的田地里,地面上已經(jīng)干裂開來。那些通向大河的阡陌小道,已經(jīng)被河水帶來的泥沙覆蓋。地邊已經(jīng)不清晰了。只有那些在地頭栽上柳樹和楊樹的人家,才能找到一個能夠區(qū)分邊界的參照物。楊一群和高二跑的齟齬,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的。
頭道河到了。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的是一條幾乎斷流的小河溝,這是黃河從主河道里漫延出來的支流沖刷而成。平時水小的時候,村里的人常常來小河溝里下流網(wǎng)逮魚。這時節(jié)是那大河漲水剛剛退去,河底都是淤泥,上面是一層淺淺的水波。水不是很深,像楊青山那樣的個子,卷起褲腿就可以過河,齊大儒和女人就不一定能過去了。這個小個子女人,泥水淹沒了她的腰身,那簡直是一定的??戳艘粫海瑮钜蝗航K于發(fā)話了:
“青山哥背著賣布咧?!?p> 楊青山一聽就急了,他斜楞著楊一群問:“憑啥?”
楊一群往北看著,目不斜視地說:“你不背她叫老齊背她?老齊不叫你背就很便宜你了。”
楊青山把脖子一梗說:“我又不是豬八戒,我不背?!本褪遣槐?。
女人倒是不好意思了,她站在河邊看著河中流淌的清水,微笑著說:“我自己過吧,不就是濕點兒衣裳啊,日頭一曬,一會兒就干了?!?p> 這時候,楊一群走過去,附在楊青山的耳朵上小聲說了一句,楊青山馬上站起來說:“我背,你早說咧。”說著話,微笑著走過去,蹲在女人的跟前說,“上來呀,我只當是豬八戒背媳婦啦?!?p> 女人不好意思地看看身邊的幾個人,苦笑了一下說:“俺家里有男人。”
“別廢話,我也有媳婦。快上來吧,一會兒我改變了主意,你過河衣裳全濕完。”
齊大儒也在一旁催著:“上去吧,濕了衣裳是小事兒,就怕凍風刮了。”就是感冒的意思。
就這樣,幾個人先后趟過了頭道河。扭頭往西觀望,那個大沙崗離這里逐漸遠了。那里似乎升起一股陰氣,那邊的草叢里,還傳過來一聲貓頭鷹的哀鳴。幾只蒼鷹在大沙崗上空不停地盤旋,鷹頭不停地朝地面逡巡,似乎在尋找什么。大沙崗和崗下的灌木叢,還有那滾滾河流帶來的柳樹叢能夠作證,這些鷹隼們絕對懷著自己的心事。
來到第二道河,這里地勢較高,這里離里灘河道已經(jīng)不遠,由于幾千年的搬運和沖刷,河床逐漸抬高,越是里灘越是地勢增高。這里的小河幾乎干涸,有些地方已經(jīng)斷流,人卷起褲腿就能過去。幾個人先后過了河,過去以后,找個有水又能站人的地方洗完腳,就可以朝大河南岸尋找渡船了。平時渡船不多,也沒有固定的位置,不一定被水沖到哪個地方,離渡口太遠就下來幾個人拉纖。賣花布的經(jīng)常坐船,她知道,渡船一般都在東北方向一個大灣處停泊。那時候都是一些木船,沒有機械動力,全靠人工掌舵。
路上,楊一群交代賣花布的女人,到了陳家寨不要像賊一樣,賊頭賊腦的,要跟平時來賣布一樣。到了大白鵝家門口,只管叫賣,有人來買就賣給他。只要大白鵝出來,就想辦法進到她家里,然后再伺機見到小紅鞋。如果小紅鞋不在家里,那一定是在她三嬸家。再想辦法到她三嬸家里去討水喝,這樣就能見到小紅鞋了。見到小紅鞋是第一關,如果第一關過了,下面的事就讓媒人出面去說,你是那邊的媒人,這邊的媒人就是齊大儒。說著,還用手指指齊大儒。齊大儒還認真地點了點頭。他和楊青山裝扮成串親戚的,走到莊里走不動了,也要尋口水喝,借機接近大白鵝。如果第一關不過,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們?nèi)齻€就不在那里多留了。這樣說著,忽聽楊青山大聲喊道:
“船!”
大家不約而同地往河邊眺望,就在東北方向,果然停泊著一艘船。路上還有要過河的人朝北走著??吹酱?,本來想疾步趕過去的,無奈,地上某些地方還沒有干透,有人的腳上已經(jīng)沾滿了泥草,走幾步就要蹲下身子薙草。楊青山薙完草,急忙站起來大步往前走,邊走還邊說著要快點,不能讓船撐走了。三個男人倒是沒有問題,就是賣花布的女人走不快,走不幾步就要停下來等等。好不容易趕到河邊,那船似乎就要離岸了。這可把楊青山急壞了,他朝船揮手大叫,甚至還想拿出家伙鳴槍提醒。那邊好像也看到這里的動靜了,幾個艄公都在往這里觀望。來到船的跟前時,船上已經(jīng)坐了很多人,有的在夾板上站著。還有牲口和車,一輛獨輪車上裝著撿拾的豆秧。還有婦女小孩,不知道匆匆忙忙地要往那里去。楊一群一行四人上了船,各自找地方坐下。楊一群始終背著那個包袱,那里有他們的家伙。齊大儒早就累得喘作一團,肚子吸進去,明顯缺少油水,也不顧甲板上有水有泥了,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站起來。賣布女人倒是不見累,她畢竟是走南闖北的成了習慣,只是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就站在甲板上往北岸望著,一動不動了。大船開始往深水里游動,湍急的河流把船往下游猛打,船員們盡力往對岸撐去。到了河中央,一個浪頭打來,船身晃了一下,那個裝滿豆秧的獨輪小車,毫不猶豫地滑進了水里。那個拾豆的漢子伸手一撈,沒有抓著,大聲喊叫起來:
“我的車,我的豆,這可是我拾了好幾天的豆??!”
看著這個漢子有三十多歲,臉膛被風吹日曬的,成了紫色,只有他大聲喊叫時,才看見他有一口滿滿的白牙。他在船上像一頭困獸,來回地走動,像瘋了一樣。那掉進水里的豆車,慢慢地往下沉,并隨著水流往東流去。眼看就要完全淹沒在水里了。這時候,那個漢子把衣服一脫,挽在手里,說著:“我要我的車,我要我的豆,我要我的車,我要我的豆。我要跟車一起靠岸,我要.....”說著,一縱身跳進滾滾激流中,一個浪頭打來,把那漢子淹沒了。不一會兒,他又從水中露出頭來,雙手用力劃動著,向著那個就要沉沒的豆車漂去。
船上的人們大聲驚呼著“不要去!回來!”沒用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漢子游近一沉一浮的豆車,然后,隨著豆車往下流漂去,直到一起消失在白茫茫的激流中。
船上有幾個婦女,眼巴巴地看著那漢子沉沒了,然后,滿臉淚水,蹲在船邊,一聲不響地看著,一直看著。一個婦女喃喃地說:他能和船一起靠岸的,一定能的。
其實,大家都明白,漢子隨著他的豆車去了。他再也不用頂著烈日,迎著寒風,游走在這茫茫的黃河灘里。
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楊一群他們?nèi)?,都在唏噓著,哀嘆著。那個艄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你說你這是干啥呀!
船往前行走了很遠,眼看就要到了河對岸,其中一個婦女還在哀嘆,她獨自在望著河中滔滔的流水,望著漢子沉沒的方向,喃喃道:當個人咋這樣難??!說著,她流淚了。她一定是在為那個漢子惋惜,她想著那個漢子家里一定有孩子有老人,家里的人還等著他回去呢??墒沁@個信兒誰給他捎回去呢?恐怕他家里的人永遠也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了。
船靠岸了,大家都沿著跳板往岸邊走。楊一群他們走到岸上,還回頭朝河中央望了一眼,楊一群說:“那個人可能上不了岸了。那能值幾個錢呢?留著人不比隨車去了好嗎?”
他不知道,他也不能理解,這個漢子是個窮人,他也許連個獨輪車都沒有,這個漢子也許想著,他一定能從河中把車弄出來,然后,再到岸上撿一車豆子,明天再來乘船。但愿他能和車一塊兒從河中走出來。楊一群也唏噓著,感嘆著,搖著頭,踩著賣布的腳印往北走去。
太陽已經(jīng)西斜,北岸的灘地和南岸的灘地沒有兩樣,前幾天的一場大水把這里的莊稼都淹沒了,水退以后,路上到處都是泥濘,路邊有不少紅荊條和柳樹,葉子已經(jīng)近于枯黃。灘里勞作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星布在田地里,有的是在撿拾豆子,有的是在扦高粱,還有放羊的老頭和孩子。近中午時,女人領著幾個人走到一個村頭,找到一個飯館,幾個人進去吃飯。要了幾個菜,有牛肉有水雞野兔肉,特意沒有要酒。幾個人吃完飯,稍事休息,又由女人領著朝西北方向走去。陳家寨離這里三四里地的腳程,眼看陳家寨已經(jīng)遙遙在望,楊一群和楊青山把東西從包袱里拿出來,揣好了。楊一群又把大衫撩了撩,確定利索。這才回頭問楊青山:
“哥,咋走?”
楊青山扭過頭問齊大儒:“老齊,咋走?”
到了這里,就連楊德中也聽齊大儒的。齊大儒成竹在胸,對他倆說:“讓她頭里走,大概相距一百多步,咱們暫時裝著誰都不認識誰。進了村,她到大白鵝家門口賣布,再趁機找水喝,咱在外邊觀察動靜。到時候看我眼色行事?!?p> 說完,跟著背包袱的女人往前走。這時候,楊青山看著齊大儒屁股上都是黃泥,便用手一指撇撇嘴說:“一屁股黃泥?!?p> 齊大儒自己看不見,他扭著脖子往身后看,只能看到一部分。他喘著粗氣問:“那咋辦?”
楊一群從兜里掏出一條手巾,遞給齊大儒說:“給你,不要了,沾點兒水擦擦?!?p> 到酒館里弄點兒水,把手巾沾濕,讓楊青山給擦干凈了。三個人想起來賣布的已經(jīng)走了,這才朝西北方向攆去。
四個人一前一后來到陳家寨,遠遠地跟著賣布的,那賣布的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那里。其實,一看就知道,這幾個人鬼鬼祟祟地,不像是干正經(jīng)事的人。不過,一般都不太去注意,做賊也要等到日頭落,劫路也得等到天黑。在村里來回轉(zhuǎn)悠,村里的人都還以為是走親戚的。再看看老齊,像一個教書先生,不像強盜;再看看楊一群,一個白面小生,文質(zhì)彬彬,走路輕飄飄地,還穿著大衫,一副有錢人家的派頭。楊青山臉嫌黑些,不過,他不聲不響,又探著腰,喉嚨里呼嚕呼嚕響,一走三咳嗽,就像是一個癆疫病人。這種人去當劫匪,那形象也不行,震懾不住路人。
賣布的喊著來到一個小院子前,院子里有堂屋三間;東屋是個廚屋,很低矮。她站在門口喊了幾聲,不一會兒,從院子里走出來一個女人,看樣子有三十到四十歲之間,人長得很白,也比較胖,圓臉龐,腳上穿著一雙小白鞋。她來到賣布的跟前,開始翻看賣布的布料。趁著這個空檔,賣布的朝這里看了一眼,幾個人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女人就是他們要尋找的大白鵝。這里,齊大儒朝楊家兄弟遞了個眼色,帶頭朝大白鵝走去。來到跟前,仔細打量大白鵝,確實如賣布的所說,是個勾人的女人,那眼神里帶著三分媚,身體雖然有些發(fā)福,但是不影響她的迷人光彩。特別是她那一雙媚眼,大大的,看你一眼就很有深意,留給你的是無限想象的空間。臉上光溜溜的,毫無皺褶。腰身也還風流,就是屁股稍大;胸部也不是很大,鼓鼓的,像是個沒有生育過的女人。發(fā)髻高高地盤在頭頂,用一根簪子別著,這個女人,就像唐朝美人楊貴妃,這是齊大儒的眼力。齊大儒用他睿智的眼神斷定,這是個災星,這是個不缺男人的女人。對于他們幾個的到來,大白鵝根本就不屑一顧,只顧翻檢著地上包袱中的花布。嘴里還不停地褒貶著:
“顏色有點老,這個格子太大,俺閨女妞妞不喜歡。這一塊兒帶著小碎花的好看,這是啥花,是兩只鴛鴦。這個好,俺閨女一定喜歡。俺閨女要說最喜歡蓮藕花了,她跟她三嬸學扎花就喜歡扎蓮藕花......”
賣布的笑著問道:“您閨女妞妞咧?又去她三嬸家啦?”
大白鵝頭也不抬地說:“吃罷早飯去,吃罷晌午飯還去,就是喜歡扎花,我都成了她后娘了。一天到晚不著家的地兒?!?p> 正說著,忽聽北邊小胡同里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媽,咱家有紅線沒有,俺三嬸家的紅線用完了,你給我拿點兒唄?!闭f著,人就俏沒聲地來到跟前,腳上還穿著一雙繡著藕荷花的小紅鞋,身上還佩戴著一個扎花香囊,老遠就散發(fā)出一股香花味。她站在賣花布的跟前,說了一句,“賣花布的又來了,前幾天你不是才來過呀?”似乎嫌這個賣花布的來得太勤了。
大白鵝頭也不抬地說:“紅線在屋里的活筐里,你自己去拿吧。你干脆認你三嬸當娘吧。整天就把我一個人扔家里,我都成了你后娘了?!?p> 這時候,賣花布的朝楊一群看了一眼,沒有說話。那意思是說,看看吧,這個小美人就是小紅鞋。
三個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在小紅鞋身上。楊一群只看了一眼就心醉神迷了,一下就進入了虛幻的境地。他搖搖頭,確定不是夢,又仔細打量起來。這才又仔細地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頭上扎著紅頭繩,頭發(fā)烏亮;一張瓜子臉,偏瘦,眼睫毛就像是人貼上去的兩片柳葉;秋水一般的眼睛里,露出幾分憂傷而柔弱的神情,讓人產(chǎn)生一種憐惜之情;臉蛋上白里透紅,一抹紅暈掠過面頰,那白似乎帶些個病態(tài),這讓他想到了林黛玉;胸部好像沒有發(fā)育成熟,不如她母親大白鵝豐滿,但也不失西施的嫵媚;再看腳上,的確是一雙繡著兩朵藕合歡的小紅鞋,那腳雖然不是當下流行的三寸金蓮,也就是穿三五半的鞋,不大不小,恰到好處。走路輕盈如風如影,如花叢中飛舞的蝴蝶;站定了,又如蜻蜓落在水邊的藕荷上。整體看了,和賣布的描繪不錯一二??磥磉@個賣布的沒撒謊。正當楊一群要把這個小紅鞋鐫刻進眼里,沒想到,齊大儒拉著他就走。楊青山不由不從后邊不跟上來。他們來到一個背靜出,齊大儒開始很嚴肅地對楊一群講:
“小群弟呀,你聽我的話不聽?那好,我對你說,這個女人咱不能要,你看她長得像哪個?對,我覺得她就是林黛玉轉(zhuǎn)世,她就是那絳珠仙草再次下凡,此女眼中帶傷,腰身如魔,別看著亭亭玉立的,她一定不能長久。林黛玉是仙人來到凡間,飽嘗辛酸,她一定是來到人間害人的,她一定是來到凡間發(fā)泄她對凡人的仇恨的。你娶她為妻,必遭大禍。你聽我的話,忘了她,咱們還是回去吧。咱河南沿兒有多少大家閨秀等著你去聘,你咋就迷上這樣一個妖精一樣的人呢?”
聽完齊大儒的話,楊青山也略有同感,他又蹲在地上,發(fā)出老母豬一樣的哼哼聲,口中不清不渾地說著:“妖精,我看就是個妖精,老齊說的總對,回去,不要,再找,女人,多得是。”
東邊路邊的小紅鞋已經(jīng)飄進了院子,消失在三人的視線里。楊一群扭頭看了一眼,低頭想了想,最后,把腳一跺說:“就她了?!彼戳说谝谎劬痛_定,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女人,這是上天對他的特別恩賜。他等了這么多年,冥冥之中,他覺得他要等的就是這個人,不管有多么地山高水深,他一定要把這個女孩兒娶到家里。
看著楊一群的執(zhí)拗,齊大儒知道,楊一群已經(jīng)被這個小妞妞把魂魄勾走,再勸也是無用。不過,他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力,他覺得這個女人一定會給楊一群帶了災難,他忍不住又問了一遍說:“真想好了?你確定將來不后悔?”
楊一群使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恰在這時,從西邊一搖三晃過來一個年輕人,胖胖的,大臉大頭,走路左顧右盼,兩只胳膊用力甩著,身上的衣服沒系扣子,衣襟隨風擺動著。臉上笑瞇瞇地,似乎是剛剛遇到了什么好事。從那肆無忌憚的走路姿勢看,他一定是本村人了。他來到齊大儒幾個跟前,站定了,笑瞇瞇地問:
“幾位客官從哪里來?到俺村有啥事兒?哦,對了,我自己先自報家門,我叫陳八斤,跟胡十三都是兄弟。你們這是要到哪里去?”特意說出來胡十三,提醒幾個人注意。
“哦,說句話人都到齊了,這個世界真小?!睏钜蝗盒睦锵胫?。他從賣布的口中得知,小紅鞋有個本家哥哥叫陳八斤,整天游手好閑,跟著胡十三混日子,他大娘跟胡十三在屋里鬼混,他在門口給看著人。他大伯陳乾坤被胡十三害死,他裝聾作啞,照樣跟著胡十三吃喝嫖賭,劫路害人。只看面相和說話,你一定以為他是個好人,也是個熱心人。
楊一群回答說,“這位兄弟,久聞大名。我們是南沿兒咧,去陽武走個親戚,路過這里,想討杯水喝?!?p> 聽說去陽武串親戚,再看看楊一群的氣派,穿著大衫,眉目間透出一股英武之氣,不像是個凡人,還對他久聞大名,陳八斤就格外殷勤起來。他一抱拳說:“好說,來吧,眼前就是俺大伯家,就是那個賣布的那里,到俺大大家里去喝水。今天我請南沿兒咧幾位好漢吃飯喝酒?!?p> 眼看就要被這個陳八斤纏住,誤了媒情事是小事,一會兒再把那個胡十三招來就麻煩了。據(jù)賣布的說,那個胡十三不是本村人,離這里也不遠。再說,胡十三和大白鵝有一腿,肯定是這里的??汀}R大儒馬上意識到必須先把這個人支開,不然,麻煩會接踵而至。他拉住陳八斤的手說:“這位兄弟,我們喝罷水了,我們在這里稍事休息,馬上就走,馬上。”
陳八斤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挑起右手的大拇指搖著頭說:“不用外氣,來到陳家寨,誰都不用找,就找我陳八斤,啥事兒都是沒事兒。俺大哥胡十三,在咱黃河兩岸響當當?shù)娜宋铮宥迥_兩岸都得累土。要不我把胡大哥叫來認識認識?”繼續(xù)糾纏著,沒有離開的意思。
齊大儒朝陳八斤抱拳拱手,說道:“多謝兄弟,下次一定叨擾。這次有要事在身,急著趕路,就不麻煩了?!?p> 好說歹說,總算把這個陳八斤打發(fā)走了??粗莻€一搖三晃的背影,幾個人都松了一口氣。楊一群早就不耐煩了,他當時就想把這個混子轟走,又一想,這個人將來就是他大舅哥,暫時還不能得罪,以后說不定還要常見面,還要來回串親戚呢。揚青山蹲在地上,拿耳朵聽著陳八斤說的一字一句,一直沒有說話。他想,這個東西早晚是個禍害。誰知道,小群兄弟偏偏又看上了他妹妹,這讓他心里特別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