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西漢宣帝本始四年(譯者注:公元前70年),新年得有新氣象。
今年我要辦很多事情,侯府的,老爺交代的,管家交代的,關于我自己的,小花的,家里的事情,紛繁復雜,讓人頭大,不過總歸是有奔頭,有希望,這就很好了。
你或許會好奇我的工作,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當然,做這些事情總歸要得到一些對等的報酬,一些代價,有時候這些代價我們會把它藏起來,在合適的時間點釋放??傊寣Ψ叫母是樵?,一切才會通順起來。
在平衡利益方面,我的頂頭上司們可謂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了,作為實際去執(zhí)行他們指令的人,總是會耳濡目染一些東西。在我看來,平衡之術的關鍵似乎在決策人的原則,原則如同紅線,如同原點,是考慮一切問題的基石,你甚至能從那個人的原點里看出他的格局。
如同老爺這般的人物,他的那條線是漢朝的國運,如果有什么人對國運造成了威脅,那就是他的敵人。雖然他也多會提拔自己的人,但值得信任的除了自己人,還能是誰呢?況且平心而論,他們中的大部分皆是兢兢業(yè)業(yè)的有才忠良之輩,如有變節(jié),老爺也會毫不留情的干掉他們。
或許會牽扯出不少人,可是依然毫不猶豫的剜除腐肉,就像人的身體一般,不清除腐爛的東西,新生的枝條如何長出呢?遺憾的是有些人卻不是這樣,他們自私自利,視國家于不顧,肆意貪墨,破壞朝廷法度,如同永遠也吃不飽的饕餮,國運如何于他們毫無干系,這些才是老爺?shù)臄橙恕?p> 或許他們會有點小小的價值,但是他們的滅亡只是時間問題,時候到了,自然要上路了。
這些事情看得多了,有時候會覺得這個國里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這些灰色的東西就像是帝國的裂痕,一點一點的腐蝕著健康的機體。
十五
下班了,有個老朋友去約我去喝酒。這兄弟姓李,是個情種,前段時間對一姑娘朝思暮想,魂不守舍,可惜的是姑娘卻并沒有看中他,于是天天沉浸于苦痛,難以解脫。于是,他又來找我喝酒。
今天我給他講了點不太一樣的,他好像有點感觸,若有所思的離開了,酒也沒怎么喝。我大概說了以下這些。
這是他的情劫,不渡劫,難解脫。解脫之法或許在于破妄。放下色相,放下色欲,勘破這情劫猶如一葉障目。未參悟之時,只覺天地昏暗,思維糾纏,妄念頻出,在腦海中構建虛妄的圖像,以逃離塵世之痛苦,殊不知自妄想中重新看到現(xiàn)世,只會覺痛苦更深,重新逃避于妄念,猶如陷入泥潭,難以自拔。
我告訴他,他想象中的圖像皆是妄念,她與你之間紅線已斷,你于她的緣分已盡,既然已盡,又何必執(zhí)著?執(zhí)著到底,只會徒生哀怨,于己于她,便是煩惱,何不就此放手,遙祝安順,成全她,更成全自己,前路依舊風光明媚。
講完他好像有點變化,或許他還是會繼續(xù)思念一顆永遠得不到的心,不過作為朋友,我也盡力了,剩下的只看他自己,因為一切都在于本心。
其實講完后,我還想到我的小花,如果有一天她心里沒有了我,我能如此輕松的說出這番話嗎?如果一個人只存在于你的眼睛里,那看向別的地方她便不見了,如果一個人只在你耳朵里,那離的足夠遠就聽不到了,如果一個人走進了你的心房里,那把她扔出去就好了,但是如果她進入了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那該如何才能放下她呢?
想到這里我打算不繼續(xù)下去了,因為她煲的湯好了,叫我去喝呢。
十六
昨天去見了小花的家人,她的三哥好賭,但聽小花說,神奇的是,每次他去完,總是不贏不虧,而且是每一次,毫無例外。我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所以昨天坐在他旁邊,和他聊了起來,果然,他對于賭字有點自己的心得。
賭之道,全在于心。一開始,運氣總是奇妙的好,贏了以后,便要沾沾自喜,以為無所不能,當有輕飄飄之感覺時,就是你開始輸錢之時。又因為賭場之環(huán)境,更是刺激,放大贏錢的快感,更放大輸錢的痛感,快樂與痛苦反復糾纏,直教人欲罷不能。
而他就不一樣了,他通過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天里總能贏錢,又為了想要體驗那份欲罷不能,一次性把錢輸光,仿佛贏錢只是次要的,追求的是那份“快樂”。
這么說起來,我們似乎都是“快樂”的俘虜,第一次,從鄉(xiāng)下老家來到長安,于我也是一次賭,我失去了可預見的安穩(wěn)鄉(xiāng)下生活,來到長安,來到霍府,接受這一切未知與挑戰(zhàn),似乎也是對那一份闖蕩的不安定欲罷不能,又或者對于小花,我把我的心給了她,不也是貪戀那一份家的溫暖和甜蜜嗎,這一切就像是“快樂”的分支,吸收著生命的養(yǎng)分,這棵樹越長越高,根也越扎越深。
“快樂”里似乎還隱藏著一串神秘的密碼,他們似乎是通往一個人心房的鑰匙,一串似是而非的符咒,如一條線,把人生的重要珠子串聯(lián)起來,掛在脖頸上,既被他束縛,也被他定義,他有神奇的魔力,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既可以讓你快樂成仙,也能越變越小,勒住氣管讓你難以呼吸。
無論如何,我仍然愿意去“賭”,如果不依著自己的心,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聊的越多,喝的越多,本來我并不會喝那么多,沒想到小花的親戚們太能喝了。我們除了喝金漿酒,還喝了她的二哥從西域帶回來一種用葡萄做的酒,滋味確實不一樣。不知是這兩者之間產(chǎn)生了如何的反應,在胃里翻江倒海,讓人吐的不省人事,之后的事情全然不記得了,醒來就一種感覺——頭疼欲裂。
坐在一旁的小花發(fā)現(xiàn)我醒過來了,她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看著我,端上了一碗熱騰騰的姜湯。這姜湯效果還真的挺不錯,我還沒喝,酒已經(jīng)解一半了。
十七
三月,老爺?shù)男∨畠阂蔀榛屎罅???磥恚乙獮殡x開霍府開始做一些準備了。
準備早就開始,甚至在此之前。
我第一次見劉馬夫,是在兩年前張媽餅攤旁邊巷子的拐角,他就在那里坐著,癱坐在地上,是某日炎熱的秋初。他衣衫襤褸,眼神呆滯,來這個地方幾天了,平時就在酒樓與商鋪之間的陰涼里休息,偶爾幫酒樓打打雜工混口飯吃。
聽張媽說,他很奇怪,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在自己的攤子面前站了一會,也不說話,就呆呆的看著那些餅。張媽看他可憐,要給他幾個,他卻是拒絕了。之后兩天,他還是要來,也只是站站,然后就走了。
后來張媽和他聊了起來,劉馬夫和張媽一樣,也從中原地區(qū)而來,只是,他口中的故事,沒張媽那么幸運。
劉馬夫原來是個農(nóng)民,他爸爸是農(nóng)民,爺爺還是農(nóng)民,本來在北方住得好好的,因為戰(zhàn)亂,一家人往內(nèi)跑,跑到了南陽郡酈縣,因為有個遠房親戚是他爺爺?shù)谋砀缭谀沁?,于是在一個小小的臨街亭安頓了下來,繼續(xù)自己的老本行——種地。
過了幾年,他爺爺去世了,劉馬夫也新娶了鄰居家的女兒王桂花,這王桂花如同桂花一般,長得白皙俊俏,天生身上有好似桂花的香氣,在鄉(xiāng)里都有名聲。當然,名聲也傳到了鄉(xiāng)里各家公子的耳朵里,其中就有臨街亭亭長李田家的公子李共。
李共生的魁梧,自幼習武,武力既已充沛,文才卻一竅不通,靠著父親謀了個差事,終日游手好閑,糾結一群不似流氓地痞,勝似流氓地痞的狐朋狗友前呼后擁,橫行鄉(xiāng)里,做了不少壞事,只是沒有出大的問題,靠著老父親幫忙遮掩了。
一日傍晚天熱,李共走過桂花家,正巧桂花預備出門與劉馬夫幽會,兩人便在桂花家門口撞見了。自此便對這縷花香魂不守舍,想盡辦法找媒人,想把桂花弄到手,只可惜桂花的爺爺在鄉(xiāng)間還是有些威望,更有祖產(chǎn),本就與李共老爹不對付,也看不上這個游手好閑的小子,一次次的把他轟了出去。
仇怨就這樣結下了。
劉馬夫并非才子,卻近水樓臺,忠厚樸實,也合了桂花的心思,一來二去便私定終身,竟有了身孕,于是順理成章成了親。知道桂花即將嫁給劉馬夫,李共心中妒火中燒,寧愿選了個一無是處的莊稼漢也不愿意選自己,實在是對自己的侮辱!
他李共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委屈?于是在婚禮后的一個月,在一個漆黑而燥熱的夏季夜晚,李共帶著他的幾個狐朋狗友,翻墻溜進了劉馬夫的家里,他們把劉馬夫綁在凳子上,當著他的面,將桂花奸污了,隨后拿出了蒙汗藥,強行灌入劉馬夫的嘴里。
第二天,劉馬夫在一陣嘈雜聲響里醒來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地上,頭有些疼,仿佛被什么東西撞了,手里握著一把菜刀,菜刀上沾著血,眼前是倒在血泊中衣衫不整的桂花。
劉馬夫感覺有些難以呼吸,轉(zhuǎn)過頭看到屋外圍了一圈人,領頭的便是那李共,以及李共的那一群狐朋狗友,還有一些看不清輪廓的人,幾乎是瞬間,暴烈的憤怒如同無數(shù)閃電一般擊中了劉馬夫的每一寸肌肉,下一瞬,身上的每一根青筋似乎都想沖破自己黝黑的皮膚,而一雙眼睛充滿了血絲,兩只眼球仿佛也想像身上的青筋一樣沖出自己的眼眶!
他握著刀,死命蹬了一腳,直沖向李共,卻失去重心而跌倒,但又是在轉(zhuǎn)瞬之間跳了起來,向李共撲去,只可惜被衙役攔住,打暈了。
再一次醒來,劉馬夫換了身衣服,經(jīng)過再三確認,那是囚服,他被關在了監(jiān)牢里。
于是故事有了另一個版本,那天晚上劉馬夫不知從哪得知桂花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怒火中燒,將桂花捅死,在爭執(zhí)中不慎撞向家中墻壁,好心人士李共及朋友于當晚聽到吵架聲,次日經(jīng)過時已至巳時未見開門,想到昨晚聽到爭執(zhí)的聲音,便把衙役喊著一起沖了進來,發(fā)現(xiàn)劉馬夫手握兇器,其妻子身亡,被發(fā)現(xiàn)后想殺人滅口,后被衙役制服。
接下來的發(fā)展就順理成章了,人證物證俱在,嚴刑拷打使其認罪,劉馬夫被投入了死牢,等著日子腰斬。
可是啊,人算不如天算。
老爺?shù)膶︻^上官桀被解決掉后,他的勢力也被一點一點拔起,其中就有郡酈縣的周姓縣丞(譯者注:輔佐縣令,兼治刑獄),而李田的妹妹,便是縣丞的老婆。新的孫縣丞上任后不久,李田便跑到孫縣丞那里拜碼頭,在酒館吃完飯,他不僅把飯錢結了,還趴在地上,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肉凳子,讓孫縣丞踩著上了馬車。只可惜,孫縣丞是我霍家的門人。
李田很快就被干掉了,自孫縣丞一上任,關于他的罪狀便如雪花一般飄過來,很多冤案卷宗被翻開,其中就有劉馬夫的那一份,他被無罪釋放了,因為當時圍觀的人“鼓起了勇氣”站了出來,而李共的狐朋狗友作為假人證也毫不猶豫的認罪了,免了皮肉之苦,只是暫時被收監(jiān),還沒有被處死。
很難想象劉馬夫重新走出監(jiān)獄時的感受,是痛苦嗎,還是覺得幸運?又或是僅僅剩下麻木?他回到當初自己的家,那里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他走向自己父母的家,父母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從外地搬過來的陌生人。
聽同村的人說,他入獄不久后,他爸媽就被發(fā)現(xiàn)倒在離家不遠的田埂上,死了。驗尸發(fā)現(xiàn),他們是被狗咬死的,致命傷是他們脖子上的那一口,當然,這都是李共的手筆,只是在當時,是個“常見的意外”罷了。
他走向桂花家,桂花一家人也不見了,聽同村的人說,桂花的伯父,也就是桂花爺爺?shù)拇髢鹤?,被李家父子引誘去賭博,沉迷其中,后來把祖產(chǎn)的地契偷了出來做賭注,輸光之后跑回家,他還想把自己的兒子老婆賣了繼續(xù)賭。老爺子當場被活活氣死,整個家族分崩離析,散了,各自投靠別人去了。
劉馬夫呆呆的站在桂花家的門口,不知道該怎么辦,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從前的桂花與自己開開心心的牽著手,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的樣子。桂花的聲音似乎仍然可以隱隱聽到,好像在呼喚著自己,她在說什么?
劉馬夫聽得并不清楚,沒了指甲的殘破指尖似乎還可以感覺得到桂花小小嫩嫩的手掌,滿滿的甜蜜味道,只是劉馬夫想不清楚,怎么一切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呢,這一切好好的,怎么就搞成這樣了?
后來,劉馬夫把這一切都歸結于自己的命,他覺得,他的命不好。既然已經(jīng)沒有了一切,也就沒什么牽掛了,畢竟連報仇的對象都沒了,他決定跟著商隊,到處走走看看,最后來到了長安。
來了長安就混混日子,正巧府里缺一個馬夫,于是我把他招進來了。如果說我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那也不至于,和孫縣丞聊過之后,才知道被李共強暴的女子已不下十人。
權力是什么?以我樸素的理解,我覺得權權力就是讓別人聽你的命令去做一些事情的力量。所以權力里的要素有三點,誰聽命于我,聽命于我的哪些命令,這些命令里所包含的事情有多難完成。
我想,命令是一種束縛,當越多的人聽你的話,你的權力就會越大。對于有些人來說,王朝規(guī)則必須遵守,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他們的規(guī)則即是規(guī)則,生殺予奪,統(tǒng)統(tǒng)系于一念之間,似乎他們成了天,好似天上的神仙,掌管人間的“命”一般。
命運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讓劉馬夫遇到了我,在我的授意之下,孫縣丞提前把李共的幾個狐朋狗友給砍頭了,我讓他回老家,現(xiàn)場看,看那幾個人渣當街被砍。
于是劉馬夫從此對我感恩戴德。劉馬夫知道他們被收監(jiān),卻并不知道他們本來就會被處死,他只覺得老天開眼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感謝老天,派了我這么個活菩薩來到他眼前,幫他把仇給報了。
在這個王朝,人們通過某種既定的“規(guī)則”一層一層的疊起來,形成了一道堤壩,這道堤壩防衛(wèi)著天災,瘟疫,外敵,同時不斷的吸收天地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自身。組成這道堤壩的無數(shù)的人們,形成了上級與下級,既使用規(guī)則,又受它的約束。
從規(guī)則里權力形成了,權力的行使又反過來強化規(guī)則。如果真的如孔子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許大家都遵守這一份規(guī)則倒也好了,可惜在這規(guī)則之上,還有一種“特別的權力”,這種權力可以超越規(guī)則,即便是規(guī)則所不允許做的事情也可以輕易做到,隨著特權的不斷增大,到后來簡直可以說是隨心所欲了。
我把這些看做是這個帝國的裂縫,堤壩的蟻穴。
你或許會想問我那種“規(guī)則”具體指的是什么,是律法嗎?或是道德?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我想,應該是一個繁雜的系統(tǒng),是一個將所有人粘合在一起的組織形式,這種組織形式?jīng)Q定了每個人在其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以及這個角色所擁有的的權力與義務,而這種組織形式又應該與這個國家所處的內(nèi)外環(huán)境,歷史的傳承相貼合,就像一個精密的工具一般,既生動又嚴肅的組合在一起。
李田李共父子便是堤壩里的蟻穴之一,他們用裙帶關系綁定上級,用行賄受賄形成利益鏈條,所以當他們超越法度去做一些事情的時候,他們肆無忌憚,因為沒有人會懲治他們。
在這個王朝里,沒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神去自動的判別他們的行為是否該接受懲罰或獎賞,一切的判斷,都來自于人,或者說來自于執(zhí)行規(guī)則的少數(shù)人。蟻穴一點一點的如慢性的病癥,悄無聲息的腐蝕大壩的肌體,他們多點開花,沿著“規(guī)則”的網(wǎng)絡,攻克一個又一個人的節(jié)點,最終,大壩轟然倒塌。
倒塌之后一地雞毛,最后,再由一群人帶領另一群人,重新把這個堤壩建立起來。
當然,一切都是我的猜測,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想要避免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個組織形式的設計者的首要任務,就是當“特別的權力”出現(xiàn)之后能被及時的清除掉。話雖如此,可若是真的如此實行,第一個要清除的恐怕就是那一位了(但是當他不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的時候,自己如何清除自己呢?)。
既要受命于天,那便要行天道,只是區(qū)區(qū)凡人,最多行霸道王道或雜之,雖則承接先祖之血,誰又能確認這位繼任者可如先祖一般?要知道那可是死人堆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人啊。
這世上,很多人覺得將軍的子孫一定比士卒的子孫更強,文官的子孫一定比百姓家的子孫學識更加淵博,有人自命天之子,自以為生來就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卻不知“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
其實哪有什么不一樣,大家都只有雙手雙腳,也不見誰有三頭六臂,腦子里想要的或有差別,只是出生的境遇不同,大家貪戀的卻皆是自己未曾有過的,或者雖然擁有,卻想要更多的。
十八
五位將軍作戰(zhàn)回來了。春夏之交,初夏的下午,伴著驕傲的陽光,軍士們進城了。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既是因為經(jīng)歷行軍數(shù)月終于平安歸來的喜悅,也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民眾們對他們的贊美神情。這個時代的男兒,總歸有一顆建功立業(yè)之心,大丈夫當橫刀豎馬,踏破祁連山!
民眾只知道他們打了勝戰(zhàn),所以城里熱鬧異常,張燈結彩,大家交頭接耳,說著將軍們多么威武,軍士們是如此的能征善戰(zhàn)。
每每在這個時候,我也會幻想,幻想自己身披鎧甲,騎著汗血寶馬,在敵陣中橫沖直撞,于萬軍叢中取敵人首級,就仿佛身處那混亂的戰(zhàn)場,下凡成金光閃閃的戰(zhàn)神,有使不完的力氣。又或者,做一位運籌于千里之外的謀士,為將軍籌謀,再以戰(zhàn)場為棋盤,軍士為棋子,將敵人殺的落花流水。
可是我卻知道,如今的戰(zhàn)事并不像武帝時候那般艱難,我們糧草充足,戰(zhàn)力遠勝,反觀匈奴只有逃跑的份。所以無數(shù)的皇親貴戚,除了入朝為文官外,最愛的選擇之一便是將自己的孩子送入軍中來獲取軍功。
本身便無甚大危險,且跟在熟悉的將軍打過招呼之后,沖鋒陷陣總歸有貧苦家的孩子,軍功卻是自己的,實在是百利無一害。不必像先輩那般九死一生,拼死拼活,只有半殘的敵人引頸受戮,也能獲得不小的軍功,大概這就是盛世吧。
白日夢之所以美好,正是由于它實現(xiàn)不了。當你真的朝著某個方向去努力的時候,你會遇到無數(shù)之前根本考慮不到的問題,好比你以為這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其實前面坑坑洼洼的,有數(shù)不清的陷阱,甚至有些難以渡過的河流,而又當你離終點只有最后一步的時候,或許還會有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等著你,一個不小心讓你重歸原點??傊兹諌袈?。
將軍們打了勝仗,當天晚上皇帝設宴款待,第三天,他們來到了霍府,老爺設宴款待他們中的一部分,幾位將軍和霍家的子弟在內(nèi)屋里,而我們這些人就負責陪著其他的一些年輕才俊。他們或許和霍家有些淵源,或許是霍家想拉攏的對象,或許本身就受了霍家的恩。
我們這邊坐了七個人,其中三個是我們霍府的人,四個是軍隊的人。趙兵友,四品將軍,武庫令(掌軍械儲存)趙鎮(zhèn)的兒子,從小與兵器為友,父親本就是個武癡,在家庭的熏陶之下,自然而然的走上了當兵的路,作戰(zhàn)剛毅勇猛,其他三人,皆是五、六品將軍,錢敏,五品將軍,當朝廷尉外甥,為人一絲不茍,作戰(zhàn)謹慎穩(wěn)重;孫儀,五品將軍,光祿勛姑丈,雖性格及作戰(zhàn)能力平庸,卻很難犯錯;周晴,軍中最年輕的軍侯(五品將軍),父親是普通商人,周軍侯軍事能力出眾,為人謙和,次次沖鋒在前,敢打敢拼,在軍中威望頗高。
他在度遼將軍范明有麾下,僅他這支五百人的隊伍就斬殺俘虜匈奴三百余人,傷亡不過幾十人。雖說這次的對手不過是些殘兵敗家,不過他的這個戰(zhàn)果也已十分了得。正因如此,周將軍深受范將軍喜愛,而這個人,是我推薦的。
把他們叫到家里來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觀察他們,從一些細節(jié)去輔助判斷值不值得向此人投入家族的資源。周將軍確實不錯,談笑間不卑不亢,話語里張弛有度,聲調(diào)沉穩(wěn)有力,喜怒不形于色,衣著干凈清爽,似乎是個儒將。
他似乎對女人有所底線,看不出是不是裝的,因為在大家講葷段子的時候他只是笑笑,沒搭茬。腰間別著一枚藍灰色的香包,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些舊了,似是某女子所贈。
似乎很喜歡胡椒這個調(diào)味料,因為他會在肉羹里自己加一些,如果以后要動他,可以在胡椒里做些手腳。喜歡吃燒餅,就是那種普通的咸味燒餅,因為除了每個人都分到的兩個之外,他加了一個。
這頓飯吃的挺開心的,聽大家講講軍中的見聞,發(fā)生的事情,甚是有趣。
十九
小花有很多小小的奇怪習慣。
她煲湯的時候,每次都會放一些胡椒,似乎很喜歡這個調(diào)味品,自己也喝,而我倒是對這個沒什么所謂,她愛放什么就放什么,做好了我就喝,煮熟了就行;
她在洗澡的時候,喜歡唱唱歌,哼哼老家的曲子,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聽不大出來她哼的是什么,不過她自己自得其樂就好;
她過一段時間就會來我工作的地方,等我下班,來的時候總會帶兩個王媽賣的燒餅,兩個味道,一個是她喜歡的咸味燒餅,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味道,另外一個看她心情;
她有時候會在灑滿月光的院子里發(fā)發(fā)呆,望著越過了院墻的樹梢眺望皎白的月亮與星辰,我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不過她看一會就會跑過來對著我傻笑;
她喜歡沒事的時候去西市的香包店逛逛,她喜歡灰色和藍色,最新的款式總想要收集,不同顏色的線條織出不同的圖案,我不太清楚那些圖案意味著什么,不過還挺好看的;
還有很多。
我一直以為在這個故事里,他是那個壞人,而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才是那個壞人。也好,也就只有在這樣的盛世里,人們才會有時間,有機會感傷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小情緒了吧。
二十
清晨的光線,暖暖的,懶洋洋的鋪灑在林間,山中的老虎睡醒了,他輕輕打了一聲哈欠,響徹了整個山谷。威嚴的眼神掃視領地里的所有生靈,視線所及,不少動物不禁冷的一顫,仿佛生命受到了一分莫名的威脅一般。
然而,總有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山谷里有不少洞穴,洞穴里藏著不少山鼠,他們警覺的看著洞穴外的一切,看到美味就會流出貪婪的神色,看到有可能的危險頭也不回的逃回自己的洞穴里。這些洞穴陰暗,潮濕,讓人們心生恐懼,卻是這些山鼠的最愛,仿佛形神合一一般,輕易的與這些洞穴融為了一體。
原來有不少的事物,還有人,如果是屬于你的,那就是屬于你的,無論是誰也奪不走,如果不是你的,即便你短暫的擁有了,它們還是會離你而去。
今天,小花把玉佩還給了我,是的,她要離開我了。
二十一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水,如果遇到矛盾,遇到?jīng)_突,如果我解決不了,我就認為自己是不夠包容,不夠有智慧。我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變成大河,大江,大海,容納萬物,包容萬物,可是真的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仍舊免不了感受到痛苦。
還有就是一分孤獨,總有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太多意料之外,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愚蠢,而這所有,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沒有并肩作戰(zhàn)的人,不知道眼前這一切該如何妥帖的熨平。
這大概就是我和老爺?shù)牟顒e吧,他總是能嚴絲合縫的將拼圖完整拼好,完美的讓人找不出毛病,這對我來說可太難了,什么時候才能像他一樣強大呢,那樣是不是不會過的那么難受了?
我想,我應該把自己的某一部分轉(zhuǎn)化成一坨堅硬的冰塊,即便是最炎熱的火焰也不能讓它融化,這樣想著時候,又有一絲恐怖,那樣的我還是我嗎?
我不知道,或許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這樣吧。
二十二
又是一天。
我感覺身體里面有什么東西停下來了,望著太陽東升西下,一天結束了,但是真的結束了嗎?為什么我感覺不到今天結束了?
以前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牽著自己往前走,按部就班的,一點一點的去處理事情,一天結束,我記得我做了些什么,明天又要做些什么,然而現(xiàn)在,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為了不讓自己忘掉,不影響下一天的工作,我把事情寫在了一張紙上,第二天早上起來看過之后,就把它燒掉。
第二天的早上,望著自己前一天晚上寫的文字,我總在想,這些真的是我寫的么,看著那熟悉的字跡,是的,確實是自己寫的。
最近的睡眠出了點問題,到晚上似乎不愿意進入夢鄉(xiāng),該是睡點的時候睜著眼睛,翻來覆去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于是隨手拿出一本書來看,看的亦不甚仔細,一路讀了過去,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東西,一直到眼睛沉重到無法抬起來為止。或許我并不想前往明天,我想停留在今天,大概沒有對第二天太陽的期待吧。
二十三
今天,某一個時間點,突然心跳越來越快,手和腳慢慢開始發(fā)麻、發(fā)軟,眼睛前的一切好像在失去光亮,頭開始暈眩,然后倒在了地上。同伴趕緊叫來了大夫,我好像很難說出聲響,艱難的,我以為我的時間已經(jīng)歸零了,我想說點什么,但是想了一圈,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擠了一句出來,說一定要老爺保重好身體。
大夫哭笑不得,他說我不會有事,然后用力的擠壓我手臂、胸口和腦袋上的幾個不知名穴位,漸漸的,我恢復了知覺,心跳的速度慢慢下降了起來,是的,血氣開始流經(jīng)我的四肢百骸了。
大夫笑呵呵的走了,說是因為經(jīng)常性的晚睡,沾惹了夜晚的濕寒陰氣,陽氣阻塞于經(jīng)絡,于是血氣無法通行,最終暈了過去。大夫臨別留下一副補氣的方子,要我沖泡后每天午時喝下,三日一次,以此喝上一個月,癥狀應該就會好的差不多了。
老爺?shù)纳眢w越來越差了,尤其是心臟,慢慢的開始變得沒有力氣起來。大夫開了不少藥,但是只能延緩心臟的衰老。
據(jù)大夫說,一個人的身體就像是一座無法完全修復的木頭房子,隨著時間的增長,木頭里堅韌的成分開始變脆,墻面開始斑駁,每一個部分都開始衰老,一點一點的腐朽,一點一點的塌陷,充滿而豐盈的,慢慢變成褶皺和硬塊,最終在命定的時間里,轟然的倒塌。
我很難過,我不希望老爺離開這個世界,他的后代里,霍禹,霍云,霍山,他們或許在各自的領域里做的不錯,但是讓他們?nèi)コ薪永蠣數(shù)慕巧?,他們沒這個能力,即便是有這個能力,也沒有老爺?shù)男貞雅c包容,他們的心里容不下這個朝廷,包容不了這個國家,他們心里有的,只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只有自己的吃食和黨羽。
還有那個從侍女上位的張顯,簡直就是一個小人得志的村婦,辱沒了霍氏的名頭!而往后,必然是皇權的天下!
我并不喜歡獨當一面,那樣很累,擔子一直挑在肩上,很難有松弛的時候。有人很喜歡這種承擔一切,掌控一切的感覺,就好像老爺那樣,而我只想在老爺這顆大樹之下,老爺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不用我動腦子那就更好了,雖然這不可能實現(xiàn)罷。
二十四
最近,真切的開始感覺到疲憊,這讓我想起剛到長安的時候。剛到長安的時候,只感覺萬物都是如此的新鮮,這里的道路是如此的寬敞整潔,食物的味道是如此的美味,房子們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立在他們應該停留的位置,人們的眼神里有神,似乎每個人都有著自己明確的目標一般,他們精力是如此的充沛,似乎內(nèi)心的欲望統(tǒng)統(tǒng)難以填滿,人們被愉快的驅(qū)使著,他們追求,探索,競爭,你追我趕,停不下來。
遠離老家,第一次品嘗自由的“香甜”味道,那時,拿著微不足道的薪水,租住著破舊的房子,吃著比老家差十倍的飯菜,竟也覺得美味,只等著一個月一次府里下人們的聚餐來改善伙食,閑來無事便四處走走看看玩玩,消磨時間。
是的,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于如何獨立的掌控自我的時間,賺取金錢用于換取吃食和娛樂,好奇于自己的事業(yè)如何去開展,在現(xiàn)世的深潭下究竟?jié)摬刂鯓拥纳衩兀闷嬗谶@個宇宙是否真的如書中所寫的那般運轉(zhuǎn)。
七年過去了,我即將步入而立之年,感覺一切都慢了下來。
首先慢下來的,是自己的呼吸,從前的自己,一口氣還沒完全吐出便迫不及待的呼吸下一口,仿佛要在這虛無的空氣里攫取什么寶藏一樣,接著,四處好奇的眼神變得沉靜;眼里大概就只剩下自己的目的地了,說話也越說越少,談不上惜字如金,總之就是討厭廢話;有時候,腦子會不自覺的拒絕運轉(zhuǎn),這時候,我就站起來,去附近走一走,看看天,看看云,看看人;以前很喜歡湊熱鬧,看看戲法,現(xiàn)在就喜歡往人少的山里鉆,嗷對,還有菜市場,看看新鮮的肉類蔬菜,聽聽菜攤攤主和老主顧無聊的打趣,有時候會無意之間輕輕上揚嘴角,雖然我也不太明白這份笑意從何而來;做決定,給判斷的時間越來越慢,經(jīng)歷了這幾年之后,本能的要把事情往復雜了想,遇到一個事情,總是要想出好幾種動機,再一個一個排除,要想到好幾個解決方案,最后優(yōu)中選優(yōu),當然,比起老爺來說,道行還太淺。
現(xiàn)在,我有些能夠了解到為什么會有人選擇躲起來遠離世俗,大概世俗里的喜悅與世俗中的痛苦相比較而言,對于他們有些微不足道吧。
人們在互相欺負著彼此,大的人物有大的欺負,一個不小心,栽贓陷害,財富盡失,家道中落,妻離子散,牢獄之災,流放他鄉(xiāng),甚至禍及家族,在刑場了,要砍頭了,還要頂著親人們的咒罵前往另外一個世界,即便是前往了另外一個世界,又拿什么臉面面對祖先?
小的人物有小的欺壓,又一個不小心,被騙錢財,惹上惡霸,照樣被啃食得渣都不剩,或許,人世間最快樂的事情,就是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吧。
二十五
中秋,吃完張媽的桂花餅,回了趟家。
家人介紹了一名女子,女子姓羅,名采蘩,大哥朋友的妹妹,中規(guī)中矩的女子,矮我一頭,既不美麗,亦不丑陋,肌膚甚好,稍有駝背,笑起來有點夸張,行為舉止更像男子,卻性情坦蕩,無甚城府,賢良淑德,家教甚嚴。
吃飯的時候她情緒似乎很高,笑靨連連,看來應該是對我滿意吧?至于我。。。思來想去,或許這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
二十六
地節(jié)元年(譯者注:公元前69年)
又是一個春節(jié),熱熱鬧鬧的,我和采蘩定親了。
二十七
今天把府里的工作交接了,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劉馬夫還有另外幾個朋友也安頓了一番,長安,已經(jīng)沒有我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準備得差不多,我準備去和老爺告別了。
二十八
送的人不多,但也夠了,我挺開心的。
其他的人或者事,我已經(jīng)不想再知道了,就到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