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剛毅果敢的朱元璋終究還是被馮毅這一番話給說的陷入了沉思。
掌控這個帝國二十五載，大明的朝堂上從來不缺剛正的諫臣，然而很少會有人當面和他說這些。
原因其實朱元璋自己也知道，因為這是幾千來的頑疾，牽扯到了太多太多的利益，甚至于他們自己就是這利益階層當中的一員。
再正直無畏的大臣也不會輕易拿這些來說事，因為說了就意味著會得罪全天下既得利益者，無畏之臣并非真的無畏，他們可以無畏刀斧加身，但是很難做到去無視自己的家族被全天下的利益者敵視。
你可以說他們是避重就輕，也能說他們明哲保身，但是你不能說他們此作為就一定是錯的，因為換成是你自己或許也是一樣甚至更加不堪。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朱元璋喃喃道:“馮小子，你能說出這八個字，確確實實是看透了王朝興衰之本質啊。
咱驅逐蒙元，平定天下，復漢家禮儀衣冠，親定祖制以為萬世之法，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大明江山能傳承不絕，只可惜就算咱心里面不愿意承認，卻也知道這僅僅只是咱的奢望罷了。
強如漢唐，富如大宋如今都已成了歷史當中的煙塵，大明就算比歷代都強也更加興盛，可又能強盛多少，咱所作的一切只是希望能盡量延長一些大明國祚罷了。
馮家小子，你這當真是毫不客氣的揭開傷疤啊，讓咱不愿意正視卻不能不去正視，說吧，你既然能和朕這般侃侃而談，咱倒要看看你有何高見能治此痼疾?！?p> 馮毅微笑道:“回陛下，臣只是有些淺薄的見解罷了，不敢說是什么高見?！?p> 朱元璋嗤笑道:“夸你兩句，你還喘上了，要說便說，不說快滾?！?p> 馮毅倒是不想多說，但是他更不敢滾吶，天知道這一滾是不是把圣眷也滾沒了……
“回陛下，臣以為想要遏制土地兼并，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將天下萬民從土地當中給解脫出來，而想做到這一點，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鼓勵工商！”
朱元璋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打算把馮毅給臭罵一頓，不過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忍住了，先看看馮毅如何大放厥詞，再將其駁的體無完膚也不算晚。
“漢初之時，行黃老無為之政，漢文帝免除農業(yè)稅非但沒使國家財政崩潰，反而民間富足，終成盛世，漢文帝也因之而成千古賢君。
臣知道陛下覺得臣是在胡說八道，臣也知道用一千多年前的漢代來說事確實有些不太合時宜，也知道漢代的情況不可能照搬到大明，臣的意思是可以另辟蹊徑?！?p> 朱元璋現(xiàn)在是一頭霧水感覺自己被馮毅東一句西一句的給繞暈了，而朱允熥也是一樣，此刻是云里霧里，渾然不知身在何方……
“陛下，臣在揚州等地建立作坊大量招工，并且開出遠高于一般作坊的工錢，還提供每日一頓的午食和制式的工衣。
如此一來，臣至少可以保證在臣的作坊里面做工的百姓能至少吃到一頓飽飯，能擁有足以御寒的冬衣。
他們每個月做工的工錢還可以存起來，一旦遇到災年，這些存銀就會成為他們越災的底氣，屆時他們可以購買糧食，而不用背井離鄉(xiāng)。”
朱元璋哼聲道:“荒唐，說起來冠冕堂皇，可如何能經得起仔細推敲，你在揚州各地招募百姓做工，加起來也就一兩千人，這和五地人口比起來自是不值得一提。
可你要是賺到了銀子，天下商賈紛紛效仿，屆時天下田土何人耕作，一個月的工錢最少一兩五，你還真是好大的手筆，如此一來一年就是十幾二十兩，遠遠大于耕作得來的收益，誰還愿意耕作，如此豈不是舍本逐末，致使社稷不穩(wěn)！”
馮毅臉上升起一股淡淡笑意，其實朱元璋說的不能算是全錯，想想看幾百年后的農村，大量的青壯都背起行囊去外地打工，手里有了一門手藝自然也就不愁一口飯吃。
后世土地耕作是有紅線的，而且擁有大量的機械來取代人工，如此便大大縮減了百姓在耕作上面的時間，大量空余的時間自然可以利用起來去打工補貼家用。
而且后世的基建工程和救災體制也極大增加了百姓抗擊風險的能力，而這些很顯然是如今這個時代所不具備的，因此朱元璋的反駁具有極為深遠前瞻性，這一點毋庸置疑。
“陛下，民以食為天，對于百姓而言，土地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家里面以前沒有儲備糧食是因為無糧可儲，等他們手里有錢有田的時候，絕無可能會荒廢掉自家的田地，除非這田不是他們自家的?！?p> 朱元璋笑了笑，似乎想起了童年，當年但凡家有幾畝薄田，爹娘何至于餓死，而他又何至于出家，乞討乃至走上造反之路。
蘇秦曾言‘但使我有田二頃，又怎能讓他佩六國相印’，說到底也都是一樣的道理罷了。
國朝無農不穩(wěn)，百姓無田何嘗不是如此。
“陛下試想一下，百姓通過做工獲取了錢財，通過種地獲取糧食自給自足，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是不是就可以買上一些雞鴨豬羊來飼養(yǎng)，如此一來補充了肉食，百姓的身體就會變好，人的壽命也會隨之而提高。
壽命提高了就擁有為這天下創(chuàng)造更多財富的機會，他們有了余錢，是不是也會舍得拿出錢來供應給家中子弟讀書，如此一來整個大明讀書人就會越來越多，遠超歷代。
退一萬步說，他們也可以通過販賣飼養(yǎng)的牲畜，獲取更多的錢財，余錢多了，他們是不是也會愿意多買幾件棉衣，多買幾塊炭來渡過寒冬。
市場的尋求會進一步刺激生產力，如此一來制衣、織布、紡織這一塊就會蓬勃發(fā)展，再帶動桑蠶養(yǎng)殖等等，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鏈，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huán)體系，如此民富則國強矣！”
朱元璋、朱允熥直接被馮毅一個接一個的新名詞給繞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