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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景

第五十一章 二人世界

心景 夏冰未釋 14063 2022-12-04 15:19:40

  星期五中午買好饅頭和牛肉(下班再去饅頭早賣完了),星期六五點起床燉牛肉(萬一效果不好還有時間返工),做早飯的時候蒸饅頭,八點出門前兩個保溫桶準備就緒,公開課開始前交給鐘奶奶。原來的計劃是這樣的,既能做土漢堡給他又能回家打卡,很完美?,F在他來了,原計劃作廢而新計劃難產。按規(guī)定周末她要回家,從星期五下班到星期天吃完晚飯,其間允許她值班加班去駱思潔家和朋友軋馬路下館子,但她得回家。為了星期六凌晨早起她謊稱星期五夜班,只要第二天上午她出現在家里母親應該不會起疑,再說她確實沒和他在一起。每個和他有關的時間節(jié)點都是她自證清白的機會,盡管逆向思維她什么也證明不了,只有傻子會掐著時間節(jié)點私會,但既然已經斷了那就沒必要讓自己蒙冤。(既然忘不掉那就別再加深印象,所以她不再去他的現場,所以她說沒弄到票是在騙他。)她想等給了牛肉以后和他聯(lián)系,等和他聯(lián)系了以后向父母攤牌,他一來把進度提前了。遲早的事她還猶豫什么?遲早要告訴父母她要去汕海,雙城計不是長久之計,他當然不能說好跟我走別管你爸媽,她的鍋只能她來背。學做牛肉的時候她想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用心地為父母做過什么,只拿不給,好像這就是對他們盡孝——不是說和他在一起就錯了追求愛情就錯了,但為了她的愛情傷父母的心?她不是活在偶像劇里以戀愛為生,偶像劇已經過時了,人終歸不是充了愛情隨性飄的氣球,更像是充了夢想的皮球,彈一下又被拽回地面。生活的重力無處不在,具體到她身上就成了選擇的壓力。

  現在確實沒和他在一起成了確實和他在一起。她不想騙父母,但說實話似乎沒到時候,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是時候(他說的分手一周年?),沒有奇跡發(fā)生永遠都不是時候,沒有必須不得不只能這樣的理由說實話的結果就是昨日重現。她連掛鹽水的事也不能說,免得重啟她是否有必要搬出去住的話題。為什么到現在她都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她要是結了婚父母至少不會管她周末怎么過——但她要向丈夫報備,而且連搬出去住的自由都沒了,假設丈夫不是他。她現在真有種出軌的感覺,至少她體會到了出軌的煩惱,情人突然來找她,她沒法和家里請假又不能把他留在出租房等她方便了。不想騙那邊,又沒臉請這邊諒解,那邊是她答應過要解決的問題。

  她跟條死魚似的躺在床上,讓她難受的已不再是身體。天早就亮了,按照原計劃牛肉已經燉完了。做飯憑的是感覺,師傅讓她“看情況好了”,現在她明白了,為什么她做的總是差點意思,因為感覺無法復制,她帶回來的秘方只是沒有生命的數字。給她時間,也許她始終無法從實踐中獲取足夠的感覺創(chuàng)造出令人稱贊的美味,但她能讓他記住她的味道,她的牛肉再次也是好的。掰開熱氣騰騰的饅頭放進香噴噴的牛肉,夾實了給他,看著他吃,默默發(fā)誓先救他,因為不會有孩子。永遠的二人世界,問題是永遠從哪里開始?她在床上坐了起來,再躺下去只會耽誤永遠。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她一躺下就睡著了,他要是上了輛黑車再也沒能回到酒店怎么辦?手機里沒有他的信息,她應該主動問他,但他要是回了她說什么?

  鐘奶奶已經到了教室,也就是市交響樂團的排練廳,她聽見有人在調試話筒,“喂——喂——說話——”。距開課還有一個多小時,接他的人已經出發(fā)了。她說見著他了牛肉就不拿過去了,鐘奶奶問她去不去。去不去?去了就知道他有沒有上黑車。就和家里說他帶了個不太會講英語的法國音樂人過來,原來找的法語翻譯臨時要生孩子了,局里讓她去救急,今明兩天陪著參觀考察,今天晚上可能要晚點回來。不全是假話,她沒有隱瞞和他見面的可能,至于為什么要安排一個孕婦接待,那要從一個國際音樂人為什么不懂英語說起……生孩子是她能想到的最無害的不可抗力,病了家里出事了這些,萬一哪天又在她身上應驗了,還記得她謊稱胡同學拉肚子掛鹽水——或許她不能對他說謊?

  “奶奶,我有個電話進來了,一會兒再打給您?!?p>  不是他的電話,是母上,急躁地問她在哪。

  “在家洗臉吃飯?!?p>  “你奶奶胰腺炎發(fā)作了,我和你爸爸現在去醫(yī)院,你馬上去駱思潔那兒,她走了兒子沒人管。”

  “我要去醫(yī)院嗎?”

  “你再等等?!?p>  “嚴重嗎?”

  “讓她吃得清淡點清淡點——怎么樣要問醫(yī)生。你和駱思潔對接一下。”

  她不到駱思潔走不了,沒時間洗臉吃飯了。到樓下她想起牛肉和饅頭還在冰箱的冷凍室里又跑上去拿,剛出小區(qū)又想起來忘了拿桂皮,算了,現買一點,那邊肯定沒有。到了那邊早飯已經給她準備好了,附帶一個讓人歡喜讓人憂的決定。

  “我晚上不回來了,老婆子不在沒人給老頭子做飯?!?p>  “你不回來你兒子不干?!?p>  “他有德云社了。出去嗎?”

  “有可能。”她慚愧地說,老人病了她卻從中受益。

  “要是出去受累帶上他,更重要的是,別忘了把他帶回來?!?p>  駱思潔拿走了她的車鑰匙,小雞的安全座椅卸了裝裝了再卸太麻煩。

  要是去了汕海家里的事她就更搭不上手了,現在怎么說還能幫著照看小雞間接做點貢獻。再過個二十年,父母都上了年紀駱思潔也老了,誰來照應他們的突發(fā)狀況?那時小雞正讀大學,說不定在國外讀大學,三個老人除了彼此無依無靠,假設駱思潔愿意和哥嫂結成互助同盟。正是該她出力的時候,她卻要讓保姆和養(yǎng)老院代勞。也許她可以把他們都接到汕海來,前提是他們有這個意愿她有這個實力,當然再過個二十年她可能又回到了明城。

  昨晚她急于向他表明立場,忘了戶口本還在母親手上。

 ?。ǚ指舴?p>  事情從來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想見她,他來了,看見了,征服了?昨天她不在線,今天第三者上線。理論上他隨時可以把他扔出去,但那樣做他反而會礙事,哭啊鬧啊,不像現在,坐在地上擺攤,一堆雜碎摸摸這個啃啃那個,安靜得像空氣,只是這團空氣會盯著你看。每次睜眼他都在看他,幾分羞怯幾分大膽,和他對視一陣后移開眼睛好像對他沒興趣了。他故意離開客廳出了他的視線,再回去他果然抬著頭在找他。他走了過去,拿出她的兔子在他頭上晃,他伸手來夠,他把兔子放回兜里。他盯著他的衣兜像在等里面的東西再出來,等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在地攤上左右挑了一陣,最后抓起手邊的一只毛線烤鴨沙沙甩了兩下示威。他從另一個口袋里把兔子拿了出來,他睜大了眼,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也許他只是在想怎么又是一個,所以舉起烤鴨給他,「給我也再來一個」。他擺擺手,烤鴨太大,他沒法藏在手里然后趁他不注意換到另一只手,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這門語言他完全不懂,不知道矮冬瓜在說什么。他架著他的咯吱窩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試試這么說。矮冬瓜站住了,身體前傾,兩手半舉,像要邁出人類的一大步,但只是原地踩了兩腳測試平衡性。他們四目相投,像在等對方采取行動。他把他抱了起來,學在哪里看到的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他想如果他拉了屎那么他相當于坐在自己的粑粑上——是的,「粑粑」,在哪里看到過,網上有的是。他等著他哭,害怕,難受或者其他,但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看了他一眼扭頭目視前方,「起駕」。

  他打賭他從沒在這個高度看過世界。

  她在廚房洗碗,她的午飯吃得晚,而他的宴請結束得早,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照顧他“回去還有事”,一點不到他已經開著他的小汽車奔向她。他的事,抱著小雞看她洗碗,好像他們是一家人。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他的的孩子,但不是你的何嘗不是一種自由,沒人會怪他從這里一去不回,沒人會怪他不愛小雞。他喜歡小雞,目前沒有理由討厭他,但如果他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如果他們八字不合,像他和——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可憐的謝二寶,在他的基因里,如母如子。他能在小雞臉上看見駱思潔。

  “他不讓別人抱?!彼p描淡寫地說,好像他抱著他不是什么驚人的成就,因為他不是別人是爸爸,她在向他告狀,「你兒子不給別人面子」。

  “他見過很多別人?”

  “我同事,駱思潔的朋友,他的——反正第一次不讓抱?!?p>  “還有誰?”有什么事不能讓他知道,他不是別人。

  “他的外公外婆不太能接受他,他表現得也不是很好,所以……”

  確實,不是他有資格談論的事?!澳惆謰屧趺纯??”

  “哦,我媽能抱他——畢媽應該也可以吧——你知道他爸爸是誰嗎?”她手上摞著碗盤嘴上摞著話題,最底下的盤子還會再被拿起來擦干,最底下的話題怕是就這樣被埋沒了。“你能保密嗎?”她應該不是特別想說小雞的爸爸,但她更不想和他說自己的媽媽。

  “我不會告訴畢媽?!?p>  于是他有幸得知小雞不只是小雞還是奇雞,抱著他也許能沾點福氣。

  “你姑和畢媽怎么了?”他問。

  “不知道,性格不合。”

  她洗完了,早飯的碗,午飯的碗,第一遍抹洗潔精,第二遍沖去泡沫,第三遍徹底洗凈,第三遍的水蓄在水槽里用來搓抹布。沒幾只碗手洗就行,不麻煩洗碗機了。她會是個難得的賢內助。她還能及時吸取教訓,午飯叫了牛肉面,怕有細菌又自己煮了一遍消毒,加點青菜和小番茄,假裝全是她做的。他相信她吃進嘴里的面是清潔的,但他擔心面里全是香精,一進門就聞到紅燒牛肉的味,這么些時候了,氣味并沒有減弱。

 ?。ǚ指舴?p>  看房以失敗告終。

  她不知道看房要有看房資格,要取得看房資格得出示資產證明,至少一千萬的銀行存款或者銀行理財,其他機構的理財不算。她沒想買這里的房子,就是來看看“明城的豪宅巔峰”什么樣,據說賣的很火。不過既然是巔峰那就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上的,她只能怪自己功課沒做足??瓷潮P的人,被帶去看樣板房的人,坐在休息區(qū)和銷售詳談的人,前臺詢問的人,人生贏家莫老老。也許都是群演,只有他們是真的,雖說也是假的。

  “附近有銀行,打個證明很快的?!鼻芭_小姐看似禮貌地說。

  打了證明以后呢?肖煜,應該只是同名同姓?問銀行的同志,他們已經驗明正身了。

  “我就是來看看?!背隽耸蹣翘幩f。

  “不買的話就沒必要看了,去看你想買的吧。”他看似合理地說。

  她只找了兩家,一家看不成,另一家則看不上,戶型裝修得房率都不理想。他抱著小雞不發(fā)表意見,只說她喜歡就行,像特別寵老婆,也像已經厭煩了。他一定覺得她很假,繞著彎子逼他考慮豪宅,本來想著如果真要買房那就找個離高速近點的樓盤他能方便點,怎料這個樓盤不爭氣,她的一片好意像極了心機。

  他說“再看看,買房急不來”,不提要求也不提預算,空白支票看她怎么填。就算他不想買豪宅不想暴露身份,他也可以問她是不是真的想看假裝想想辦法?

  他問有沒有兒童公園,想帶小雞去,天氣這么好別浪費了。她有大半輩子沒進兒童公園了,但她來過海洋世界,兒童公園就在海洋世界邊上。她小時候去的兒童公園不在現在這個位置,觀覽車過山車立環(huán)跑車豪華轉馬她的公園都沒有。她對兒童公園最后的記憶也是一個下午,和今天一樣,陽光在微風中蕩漾,好像日子是溫柔的生活是美好的。她和表姐一起,她們跟一個流動小販買了兩個植絨擺件,她選了只蹲坐的黃色小貓,至今她都喜歡。一個下午她只記得這筆買賣和自己拿著小貓時的喜悅,好像這個片段被從她的記憶中挑了出來放大后掛在她腦中那個叫做“我印象最深的……”展廊墻上。然而最深的記憶不一定是最真的,有可能是合成的,也有可能被美化了,人需要給自己留些美好的回憶。回過頭再看今天這個下午,不知道它會以怎樣的面貌呈現。

  對小雞來說兒童公園其他公園都一樣,各種游樂設施他只能當花花草草看看,唯一適合他的娛樂是在休息區(qū)的草坪上天南海北地走。她跟著他在地上劃S,“爸爸”兩手插著褲袋站在一邊看,好像他只負責抱孩子其余都是她的事。男人啊男人,她忍不住想這是絕大多數家庭的“縮影”??上麄兊募彝ナ莻€幻影,她不能要求他做更多,他對小雞的包容已經超出她的預期,也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許“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因為感情的事說不清,但人從來不是為了結婚而結婚或者為了不結婚而不結婚,我們是為了避免如果不結婚或者如果結了婚的后果。人類的每個決定背后都有一個“我怕”,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一個社會,一個人,那些油鹽不進迷信一般的恐懼,有時候你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有時候你不想承認。

  小雞說倒就倒,上半秒還在勇敢地向一條二哈靠近下半秒突然就趴在了地上,像聽到了無聲的指令,干脆利落,義無反顧,讓人哭笑不得。

  “哦喲,小弟弟摔倒了?!币晃簧屏嫉哪赣H心疼地對自己的孩子說。

  小弟弟不是第一次摔倒了,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橫在地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被豎起來后條件反射似的哭起來。二哈不地道地對他“汪”起來?!鞍职帧睆母浇s了過來擋住二哈問弄疼沒有。

  手臟了但沒破皮,她替小雞撣了衣服擦了手,想著新鮮空氣也許有鎮(zhèn)靜作用摘下了他的口罩,但新鮮空氣讓火燒得更旺了。

  “我們去看企鵝好不好?”她學駱思潔畫大餅。海洋世界已經被他們否定了,疫情還沒結束密閉場所就不帶小雞去了?!霸倏薮蚱ü闪恕!彼滞{道。

  小雞軟硬不吃,“爸爸”從口袋里拿出她給的兔子逗他,小雞抽空定睛一看,眼淚說停就停。他伸出兩只手把兔子接了過去,仔細瞅了瞅,又把手伸了過來似乎不想要?!敖o我吧?!彼障铝送米?。

  他說小雞可能想看他把兔子放進一個口袋然后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來,被他誤導的。

  “我這還有一個,偷偷塞你兜里?!彼f。

  “一模一樣?”他問。

  “我的基本上是老師做的,你的基本上是我做的?!?p>  “他聽得懂我們說話嗎?”

  “他才一歲零八天?!?p>  “放你兜里,假裝去你那兒了?!?p>  當著觀眾的面確定“魔術”套路后他們開始了低能的表演。他先把他的兔子放進右邊的口袋,攤開手顯示手里什么也沒有。他接著掏掏左邊的口袋,伸出手來還是什么也沒有。“小兔子去哪兒了?”他問小雞。小雞像聽懂了把手伸向他左邊的口袋,就算被誤導過正常人應該也會選右口袋?他拿著小雞的手讓他拍拍左口袋感受它是空的?!笆遣皇窃谛‰u的口袋里?呀,小雞沒有口袋。是不是在姐姐的口袋里?這是什么?”他從她的左口袋里拿出了她的兔子,表演完畢。

  小雞興奮地撲騰著手,她想象不出他們顯而易見的把戲在他眼里是種怎樣的神奇,他們知道得太多了。她從包里翻出一條黑絲帶,印著白色的廠牌,隨前陣子網購的勺子一起來的,她沒舍得扔隨手塞進了化妝包。帶子不長,串上她的兔子掛小雞脖子上剛好。小雞很滿意,他抱起小雞說我們回家。

 ?。ǚ指舴?p>  也許她還在猶豫,她顯然沒有認真找過樓盤,也許沒時間找而她不好意思說好像他們的事沒那么重要,但就算沒時間找她也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房子,如果她真想在明城買房她就會對他們未來的家有過設想,她會朝著一個方向去看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邊看房邊摸方向。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有方向,高速入口附近,方向感沒毛病。那個“明城壹號”,她說就想看看,他百分百相信,其實他也想看看,但他的銀行賬戶里沒有一千萬,差一點,認識她以后流動資金嘩嘩地流。改陳費他貢獻了二千五,謝二寶替自己爭取到一千五,如果這家伙所謂的聽聽他的意見只是想減少自己的損失那么他得逞了。所以他不可能找謝二寶湊數,也不想找別人,寧可讓她以為他不想給她買豪宅,她的感受沒他的面子重要。他是誰?名人、恩人、愛人,他的三重身份壓在她身上,她的負擔太重了,但她不能靠放棄她的工作和家人來減負,他們是她熟悉而穩(wěn)定的世界,他要是個男人就得給她安全感,盡管她要是毫無奉獻精神他想的又會是另一個調調,盡管到目前為止她唯一放棄過的只有他,給她負擔的人。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不想再逼她一次。

  你想拉著她的手,在這個秋天里的春天,和她一起漫步公園,一手抱著小雞,一手牽著她,緊緊地,告訴她就算他不想買豪宅他想和她在一起。老天讓他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方,為的是給他最后一次機會,錯過她你就別想快樂了。不是真正的快樂,心里有個補不了的窟窿他不可能真正快樂,但她能讓他看著那個窟窿相信自己還有快樂的可能。她像從窟窿里長出的嫩芽,新的氣象,他像有了盼頭。這么多女人獨獨她能在他心里扎根,也許他們上輩子認識。

  他像小雞的這么大的時候已經沒有爸爸了,他還沒滿月騎著自行車下班回家的爸爸撞上一輛公交車再也沒能回家。媽媽也許一個人帶他來過公園,他沒這個印象,想象力有限他也沒法騙自己她和小雞就是曾經的母親和他。倒是能想象那是謝二寶,媽媽護著爸爸陪著,但二寶說他小時候主要是爸爸帶著玩,他還有一段老見不著媽媽的模糊記憶,但被爸爸否定了。至少還有個爸爸。他只有外婆,爸爸的媽媽,他記得外婆帶他去公園,總是在星期天上午,也是隔一個星期,以前這個時候母親還沒走,她要等吃了午飯再走,星期六下午到星期天下午走,星期六放學回家他能見到她。外婆說媽媽不在陪外婆去公園好不好,于是他陪外婆去公園,穿過一條馬路和一個露天菜場。公園里有個魚池,池里的魚像紅彤彤的樹葉,外婆給他買了面包喂魚。那以后只要外婆說去公園他就知道母親不會來了,他沒有哭著要媽媽,因為哭了母親也不會來,她只會在電話里冷冰冰地說聽外婆的話。他很聽話,只要不下雨就和外婆去公園走走坐坐,外婆給他拍了不少照片,從那時起每次面對鏡頭他都會回到公園,那里有他的期待。后來天熱了他們不去公園只去菜場,外婆買菜他跟著,菜場里有個花鳥攤,幾幢籠子里關著兔子鴿子荷蘭鼠,還有唯一的一只貓。他喜歡看那只白貓,不是背對著你蒙頭睡覺就是瞇著眼舔毛,好像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他去的幾次貓都在,母親他卻很久很久沒見,幾周前她的電話也停了。他懷疑母親出事了,他記得有幾次母親不太舒服,但他把懷疑藏在心里等著母親來電話。一個星期天外婆說她出去買點東西他不用跟著了,他一聽再也忍不住問媽媽是不是要死了……從明城回來后他不愿再去公園和菜場,他只想彈琴,外婆給他買了只兔子作伴,她說白貓還在。再后來兔子跳上陽臺的花架從樓上掉了下去。

  他想在公園門口給小雞買只氫氣球,她說氫氣球易燃易爆帶上車怕不安全。算他無知。

  他們在車里等,她進超市買了點菜,后來這些菜被裝在一個盤子里端了上來,荷蘭豆炒青瓜炒山藥炒胡蘿卜炒杏鮑菇炒茄子炒土豆片炒蒜泥,說是什錦菜。

  他父性大發(fā)觀摩了換尿布,第一次見識到紙尿褲的美,脫下千鳥格換上蘇格蘭格,還有波點和豹紋備選,他的遮羞布相形見絀。

  洗完菜切完菜他坐在客廳看手機,看著看著覺得少了什么,一看地上矮冬瓜仰面躺著。他過去一試鼻息,似有若無,再摸頸動脈,還活著。他把她從廚房叫出來問這是睡著了還是休克了,他知道嬰幼兒有猝那什么的。她說睡著了,吃飽喝足加上下午可能累著了,看他半信半疑她說要不然弄醒試試?他輕輕抱起他放在躺椅上,不試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ǚ指舴?p>  他說牛肉很好吃饅頭蒸得也好,她舉起現榨的橙汁說生日快樂。

  “昨天不是我的生日?!?p>  “啊?”

  “網上的信息不是真的?!?p>  “那你的生日是什么時候?”

  “今天,別告訴別人,連我媽都不知道。”

  玩笑話,但她笑不出來,他也是。

  “工作怎么樣?”他問。

  “挺好的。要么明天你先回去,我去找你?!彼噲D避開她說要辭了的工作,慌忙間掉進了另一個坑。事實是他們之間全是坑,安全的話題就這么幾個,她奶奶怎么樣,他上午的課怎么樣,畢媽怎么樣,駱思潔怎么留住小雞的,都說過了。

  “為什么?”他問。

  “你去人家店里彈琴畢竟不方便,干脆回去,我看完奶奶過去。”

  “那是什么時候?”

  母親安排她上午去探病,中午沒道理不和母親一起吃飯,下午得聽候母親差遣,唯有晚上回了出租房才自由?!傲c多吧?!彼f。

  “到我那兒?”

  “從這兒出發(fā)……周一我可以調休?!?p>  “先不告訴你爸媽,是嗎?”

  “這兩天說我怕適得其反,我奶奶生病他們已經夠煩的了……”

  “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想知道你真實的想法。”他溫和地說,“如果你想再等等我可以等,如果你不想去汕海那我們就踏踏實實地在明城買房,你要是真的喜歡明城壹號我去弄入場券,告訴我你是怎么想的?!?p>  “我不想住明城壹號,我想和你在一起?!彼翢o建設性地說。

  “只要你爸媽同意你就會和我去汕海?”

  “我當然要和你去汕海,”她堅決地說,“我能在汕海找到工作?!?p>  “再等等吧,先把房子定了,就算你爸媽同意了你也不用馬上過去?!?p>  她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看著他。

  “買在你單位附近怎么樣?或者你爸媽家附近?”

  聽得出他不想住得離她父母太近?!拔覇挝桓浇皇遣豢梢?,就是我怕等房子交付了味兒散完了能住進去了我已經不在那兒了?!闭f實話她不想一直待在藝術館。

  “你想回明城館?”

  “我想和你去汕海?!?p>  他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在你爸媽家附近買現房,你方便見他們?!?p>  他是好心,但她父母知道后想的很可能是“你倒好自己在汕??旎罾掀湃咏o我們”,對他不滿意他怎么做都錯。何必呢,為了她讓人嫌棄,她這種人,說什么“您放心吧”,好像“有她呢”,但她他媽的在哪兒?全是放屁,再等也是白等,父母還等著她重返正道。要想撼動他們只有她先懷上,等他們松口了再把孩子打掉,因為她發(fā)誓只愛他一個,但她不敢保證自己到時候一定會打掉孩子,因為她的承諾有哪個兌現了?

  她說:“不用在這兒買房,我去汕海,辭職信我已經寫好了,星期一交上去。”

  “決定了?”

  “決定了?!彼还庖嬖V母親她辭職了還要問她拿戶口本,那將是怎樣激烈的沖突。“等一下。”

  她拿來手機搜索沒有戶口本能不能結婚,答案是可以,到戶口所在地派出所開具戶籍證明,一個月內領證有效,過期重開。以前怎么沒想到,沒有戶口本她也能和他結婚,主動權一直都在她手里。所以她不光要告訴母親她辭職了,她還要告訴她自己隨時都能和他結婚,那將是怎樣激烈的沖突。

  “沒手一抖把辭職信發(fā)出去吧?”他問?!跋葎e辭職。”

  “為什么?”

  “先把房子定了。結婚總要有新房,這里買一套兩邊都能住,還有升值空間。你可以一邊找房子一邊找工作,后路備好了再辭也不遲?!?p>  “我爸媽家附近的現房?”她問。

  “看合適的買吧,最好是一手的,不行就二手全新的?!?p>  “多大合適?”

  “隨你——二百以上吧?!?p>  “大面積沒小戶型好賣?!?p>  “你那么著急賣?”

  “我覺得不常住買大了浪費?!?p>  “我得有個琴房,不能太小。”

  “你怕買小了我爸媽有想法?”

  “我做什么你爸媽不會有想法?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還不如一個小職員。”他不慍不火地說。

  “那不是你的問題?!彼龥]有別的話可說。

  “但是他們愛你,沒必要把愛你的人變成敵人?!彼又约旱脑捳f:“一步步來,你先留在這里,我有空就過來,周末你也可以過去,如果真像你媽說的我們被距離打敗了,至少你倒在自家門口?!?p>  “我不會輸的?!?p>  “我就難說了?!?p>  “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多。”

  他笑了笑沒說什么。她猜他不會同意他們先把證領了,他沒有完全放棄外交手段,房產證上很可能會寫她的名字,而她父母很可能會說“我們又不是賣女兒”。

  “我們把證領了吧,”她說,“就我們知道。我剛才查了領證要帶哪些材料?!?p>  “領了證我們之間會有什么不同?”他問。

  “也許沒有?!彼f。

  “持證上床?”

  “那和有沒有證沒關系,你有很強的自制——”

  “先領證再買房房子就成共同財產了。”他打斷她說。

  她忽略了這一點,那又怎么樣?“沒人知道我們結婚,也沒人知道這是婚后共同財產?!?p>  “沒那么簡單。你看,除了房產證上寫你的名字我還要作出聲明,要是婚前買的我說的是房子贈你了屬于你一個人,要是婚后買的我說的是我那半不要了房子全歸你,你覺得兩個聲明能通用嗎?”

  她知道沒有必要討論他是否有必要作出聲明,或者她是否有必要把聲明拿給她父母看,他聲明了她父母不買賬是一回事,他不聲明不表姿態(tài)又是另一回事。似乎一觸及婚姻愛情就從懵懂的童年進入了敏感的青春期,現實生活的痘痘不停地冒出來,擠了紅腫結痂,擠得不好還會危及生命。

  “除非你想為你爸媽定做一份聲明?!彼^續(xù)說道,“就是這樣,你撒了一個謊,你就要撒更多的謊來圓這個謊。如果你覺得拿謊言來孝敬你爸媽沒什么,那就領吧,我把汕海的房子贈給你,反正遲早要給你?!?p>  “說得好像我是為了你的房子。我不要你汕海的房子,一套夠了?!?p>  “你還真不客氣?!?p>  “你想得真周到?!?p>  “我蓄謀已久了?!?p>  “有東西給你?!?p>  她捧來了月餅盒,他拿了幾盤磁帶看了看問這是什么。長話短說,她因為院里搞社教活動認識了鐘老師,鐘老師剛好認識他母親,他們的事鐘老師聽說了,于是他小時候的彈琴錄音到了她手里。

  “她沒說認識我媽。她知道我們有矛盾?”他的臉色暗了下來。

  “本來她想通過你媽找你開大師班,你媽說你們關系不好……這些都是你媽給的,你看這盤,我出生那天。”

  他拿起磁帶看了看,漠然地放下說:“我不記得這些錄音?!?p>  “鐘老師說你媽給你錄了很多,你那時四五歲,你媽常帶你去鐘老師家。”

  “我不記得了。”他強調。

  “也許你不想記得。其實——”你的母親用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愛你?結論不該由她來下,她只能告訴他事情有他沒看到的一面?!捌鋵嵞闳ド呛R院竽銒屢恢庇腥タ茨悖侥愠鰢鵀橹?。”

  “‘一直’來看我?”

  “她可以送你去北江,但那樣的話她就不能經常去看你?!?p>  “她經常來外婆為什么不說?”

  “也許她讓外婆不要告訴你?!彼鹕蠞灿偷卣f。

  “小時候不說長大了也不說?明知我們關系不好為什么不說?!”

  她不知道,也不敢猜。

  “她怎么不陪我去汕海?她怎么不陪我出國?她是來看過我?guī)状?,對我沒什么話說,但是我想她能來就行了,因為我有種感覺,她來不了幾次的。但是我還是往好了想,我把她往好了想,我想她不來是有原因的,我真的怕她要死了?!?p>  “也許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要有別的孩子了?!?p>  “她要是不想生可以不生,她要是不想結婚可以不結,別告訴我她再婚要再要別的孩子是為了供我讀書,我們家沒那么困難?!?p>  “你媽是星期天去看你的吧?鐘老師說她星期六一準請假坐火車去汕?!?p>  “她不是每星期都來?!?p>  “來了以后去家里看你?”

  “你想說什么?”

  “她不來了以后周末你就一直跟家待著?”

  他遲疑了一下像想到了什么,但他沒有心情細究?!澳慵热徊幌嘈盼夷蔷蛣e問了。我不明白我們?yōu)槭裁匆f這些,我媽用實際行動表明他不想要我,我也努力接受了,如果你要告訴我這么多年都是我錯了,是我忘了哪一茬冤枉了好人,那你最好告訴我她為什么不自己和我說。我實在想不出她有什么正當理由要故意讓我恨她,別說是為了我好,我一點也不好?!?p>  她應該就此打住的,因為她不能告訴他你的母親這么做是為了你,她是為了自己,她是她見過的最自私的母親,但她又忍不住想讓他知道他的母親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害怕失去他,不是不想要他是太想要了,他不是讓她討厭的多余的孩子。

  “她說想讓你記住她所以故意冷落你,你太優(yōu)秀了她怕你走遠了把她忘了?!北揪筒怀闪⒌睦碛山浰晦D述聽起來更加離奇。

  “我不想知道她對鐘老師說了什么。”

  “她對我說的。”

  他面無表情地等她解釋,等她解釋完了面無表情的問:“你相信我媽說的?”

  “我想她沒必要騙我?!?p>  “那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那時候我們剛分手……”

  “你現在告訴我的意思是?為我好?你要分手是為我好,現在告訴我也是為我好,為了我好如果我不來找你如果我們就那么結束了——”他一擺手示意磁帶和它們的秘密,“我就沒必要知道了,對吧?”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說?!?p>  “你現在知道了?還是你覺得現在說方便一些?”

  “你怪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

  “你有你的考慮,我知道,你總是在不停地權衡掂量,你要考慮所有人的感受照顧所有人的利益,每個人對你來說都重要,因為他們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無可指摘最重要?!?p>  “我說了要和你去汕海?!?p>  “是我非要讓你留下來,我成全你做個孝女,萬一我負了你還有home sweet home。不值得為了我去冒險,對嗎?”

  “一定要把矛頭對著我嗎?”

  “怎么樣你才會相信我?怎么樣我才能擺脫你那個混賬的前任?他欠的債憑什么要我來還?”

  他不是真的想知道,他是在責備她,甚至威脅她,用他已經透支的耐心他的付出他的痛苦逼迫她,他是對的,正因為他是對的所以她無法接受他的質問,她無法反擊,但又不愿束手就擒。

  于是她耍起了無賴,寧愿理直氣壯地懺悔,她知道怎么自我批評?!半[退,”她說,“你做得到嗎?”

  他看著她像在讀取她的認真系數,這似乎不是他預想中的回答,「沒人讓你替他還債」,他也許以為她會這么說?!澳阋译[退?”他輕蔑地問。

  “既然你知道我提分手是為你好,如果我真的那么重要,你是不是該堅持隱退,哪怕就一兩年?我不信你從沒想到過這個辦法?!?p>  “那樣做是欺騙?!?p>  “你說要隱退卻沒有隱退,那不是欺騙?你只是想用隱退逼我和你走,你離不開舞臺,一兩年你等不了,你怕觀眾把你忘了被別人超越了,等你復出的時候行情變了。隱退容易復出就難說了,不值得為了我去冒險?!?p>  “如果你真是這么想的,我無話可說。”

  “我在想,我們從認識到現在實際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就一個禮拜吧,也許還不到,我們沒有共事過也沒有同居過,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除了彈琴,你的興趣愛好價值取向行為方式生活習慣,你看得上什么看不上什么受得了什么受不了什么做得出什么做不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媽是你的雷區(qū),哪個不長眼的進去了只能自求多福。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不知道我們的感情基礎在哪里,我們把時間都用來適應‘我們在一起’這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突發(fā)狀況,我們談論我們?yōu)槭裁磿谝黄饝粦撛谝黄鹪趺礃硬拍茉谝黄?,不是你最喜歡的電影我最喜歡的作家,不是尋找我們的共同點,因為有沒有共同點不重要,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關系不靠共同點維持靠你,我們不散場只要你不離場。”

  “但我不能阻止你離場?!?p>  “那不是我說的離場?!?p>  “我說的是現在,你想說你一直都是被迫的,你其實真的不愛我?!?p>  “我愛你。”

  “兩情相悅不是共同點?”

  “這只是起點?!?p>  “在我們這兒更像是終點?!畠蓚€相愛的人完全有可能無法相處’,說的是我們嗎?”

  “誰說的?”

  “我在你那本伯格曼里看到的。伯格曼挺好的,我看的第一部片子是《秋天奏鳴曲》,還能是什么?然后是《魔笛》,然后我意識到我不能奔著別人的音樂去看他的電影,他不是音樂家,他那位彈鋼琴的妻子也算不上,他的力量在影像里,雖然我發(fā)現他的電影讀起來比看起來更有意思。我更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十誡》看了不下十遍,還有塔蒂,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看于洛先生,希區(qū)柯克也是百看不厭。我沒有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可以給你列最喜歡的一百部電影,夠詳細了吧?”

  “我最喜歡的小說是《高爾頓案件》。”

  “偵探小說?”

  “講一個兒子通過私家偵探的調查發(fā)現了母愛的真相?!?p>  “什么真相?”

  “我不想劇透?!?p>  “是你編出來的嗎?”

  “羅斯·麥克唐納編出來的,Ross Macdonald,劉·亞徹是他的菲利普·馬洛。錢德勒用文字誘惑你,麥克唐納的文字和情節(jié)雙一流,雖然有人說他一直在寫同一個故事?!?p>  “《高爾頓案件》是他最好的作品?”

  “是我最喜歡的作品。”

  “你是故意這么說的吧?”

  “想不想扯我的領子?”

  “你為什么說這樣的話?”他難以置信地問,像被她的惡毒傷到了。

  “你應該學習管理自己的情緒而不是決定別人能說什么不能說什么?!彼胪;饏s不受控制地加大了攻勢。她被卷進了一股急流,在混亂的方向里沖向未知的結局。

  你知道伯格曼和那位彈鋼琴的妻子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她想問他。什么也沒有?!肝覀z之間建立起一種復雜的、刻意的關系。我們雖感迷茫卻經營有方。我們互存好感且無話不談。但事實上我們沒有共同語言。我們無法溝通。」她盯著這段文字看了很久直到爛熟于心,像是寫給她看的,像在告訴她認了吧。她無用的愛情,早就被判了死刑,她正在經歷的是她遲早要經歷的。

  看,她親手殺了她的愛情,她不知名的神該滿意了,你要的燔祭,你要的虔誠,now save me from myself。

  他沉默不語。她說:“說點什么。”

  “我在想是向你道歉還是說我真正想說的?!彼f。

  “說你真正想說的。”

  他閉上眼沒有說。

  “如果你懷疑我不是真的愛你,建議你仔細想想你是不是真的愛我,到底你愛的是我本人還是我作為你母親的替代?!彼f。

  他睜開眼問:“你在說什么?”憤怒寫在他臉上。

  “我能吸引你的只有我的普通。你說我讓你覺得踏實,那是因為我太平凡,我的世界就那么大我能怎么樣,也就是在家等你回來,照顧你包容你支持你,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平凡而偉大?!薄竤ubstantial like cows」,她風馬不接地想,「big clear days, substantial, like cows, a kind of damn large animal」。還是伯格曼,怎么翻譯都無法傳遞她感受到的substantial,帶點悲劇英雄主義色彩,讓她想到《幽靈公主》里在月下行走的熒光巨人。這不可能是作者的本意,但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就算譯者原封不動地把它從瑞典語搬到了英語。詞是詞,意是意,你選擇怎么表達,別人會怎么理解,話一出口就失真了。她此刻說的話,從她嘴里蹦出的這些個字,背后藏著什么真相?

  “也許你覺得平凡的女人更有可能無條件地愛你,你需要找個人接替你的外婆。所有的平凡女人之中我應該是最保險的,因為我一輩子欠你。那是你的王牌,你可以不讓我知道,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讓我知道,如果我能自愿自發(fā)地圍著你轉當然最好。我不是說你想找個保姆,你要的是個家,所以你讓自己愛上我?!?p>  憤怒逐漸褪去,在他臉上留下更加可怕的空白,她是劊子手而他是圍觀的人。

  “我不該又來找你,你什么也沒有為我做,我不需要再有個這樣的媽?!?p>  “你不需要?!?p>  “你的廚藝也不怎么樣,”他看了眼“什錦菜”,嘴角揚起悲哀?!耙饷孀龅囊矝]我好,有機會——”

  他起身進了廚房,她聽見水流聲,他像在沖洗拿過饅頭的手。他走了出來,從茶幾上拿了旅行袋和手機,又走過來拿起椅背上的外衣。

  她說:“至少你媽沒有為了自己阻止你彈琴。你不用為了任何人放棄舞臺,是別人欠你,我欠你?!?p>  “我現在知道了,為什么會有人想和你分手。”他從外衣口袋里掏出兔子留在了桌上。

  她猜沒有必要因為他說的記恨他,那是很傷人,但她算不上受害者。不敢給趙子翔下的刀子她往他身上扎,一次,再一次,越扎越深,看他能為她承受多少。他對她好所以她有恃無恐,說了一堆假話就為了在他面前放肆。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把她當作替身,是又如何,沒人能真正離開自己的母親,尤其是他。

 ?。ǚ指舴?p>  他坐在車里深呼吸,他不想開著車失控。他還沒有失去理智,這說明事情對他來說沒那么嚴重。替身而已,她本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價值。替身理論能解釋一切,是的,替身,他做了那么多就為了一個替身,替身他個頭!

  但她在消耗他的耐心,她無休止的懷疑,她的針鋒相對。他發(fā)點小脾氣她就奮起反擊,對她的好全忘了,只記得男人都不能信。敢情她對他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禮尚往來,她不愛他,沒人愛他。

  她們都只愛自己,卻打著愛他的旗號,他的親生母親不僅利用他自欺欺人還一直操縱著他的情感,而她似乎認為這說明你的母親其實是愛你的。他的母親愛的是被他愛——被他們父子愛,丈夫走了兒子頂上。他不想問到底怎么回事,沒什么可解釋的,就這么回事,他知道二十多年了。

  「我是個孤獨者,失敗者。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雖然我很成功。也很聰明。有條理。能自律。」

  《Images》快成了他的人生寫照,昨晚她睡下后他坐在餐桌邊挨著她沒合上的手提從后往前看了大半本,走的時候把它也帶上了。他故意沒有告訴她,因為這不是借,是偷,偷內衣褲的偷。她的兔子他總覺得缺了點什么,特地做給他的出發(fā)點很好,但書是她買給自己的,更私密。而且看書對他有鎮(zhèn)靜作用,除非書里的什么又把他推回現實。

  比如作者說他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他的母親不想要他,孕育他的子宮是冷的。

  他選的紀念品過于沉重了,捧著看也不是擱在方向盤上看也不是,他只能把它放下。難道真是因為青花杯?忘了問她想不想要,不想要不用勉強,信仰自由,他就是覺得別人能把“愛要死”(更別說“爾要死”)這天當情人節(jié)過他送個杯子不至于觸犯天條,但要真是杯子的問題他就把它要回來給他討厭的人。他想不出他最討厭誰,即使是《紐約時報》那個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的schlampe最終也被他敲上了“無感”的大印。他對大多數的人和事缺乏足夠的興趣,能讓他長記于心的人不到一只手——教過他的,養(yǎng)了他的和生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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