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夏卿一只腳踏進(jìn)昭文館的大門，只聽見書閣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又開始了，呂夏卿搖了搖頭，苦笑著，慢慢向書閣走去。

　　宋敏求腳下是一堆案牘，手里還拿著一卷黃色的絲帛：“明證在此。有唐朝懿宗皇帝的詔書，這十三人俱在其中。豈可隨意增刪？”

　　歐陽修停下了手中的筆：“次道（宋敏求的字），此言差矣。修史本是供后人鏡鑒，以明興替，知得失，自有春秋筆法，又何須事事詳備？”

　　呂夏卿在書案旁坐下，整理自己的筆記。這種爭吵他早就見怪不怪了，自奉詔修簒《唐史》以來，這幾人便爭論不斷。

　　宋敏求力圖齊備，纖毫之微，總要尋章索隱，許多散佚的史料收集，也甚是虧他，才集合成冊；宋祁性情寬和，贊可便點(diǎn)頭稱是，若有不同見解，也只緩緩搖頭；歐陽修脾氣剛直，動(dòng)輒便與宋敏求爭論起來。宋敏求也顧不得什么樞密副使、吏部侍郎，在他看來，修史乃是流傳后世的大事，秉承的只是一腔熱血，一片丹心，哪里管什么長幼尊卑，但凡覺得有理，便振振有詞地爭論起來。

　　宋敏求望著宋祁，眼神中隱隱有求助之意：“宗兄以為如何？此十三人，才學(xué)出眾，堪稱國士，雖良莠參差，終是君子居多，余人亦非凡品，名姓堪留青史，何不載之。史冊，以留千古？諸君，且不論鄭青峰為國舍身，王子陶左右時(shí)局，就是謝元朗籌劃東南，王惕若三入虎口，難道不值得大書特書嗎？更兼其中名臣奸佞不在少數(shù)，又怎能不實(shí)事求是呢？”

　　宋祁捋了捋胡須，也拿不定主意：“修史茲事體大，還需斟酌，容我三思?！闭f完，他望向歐陽修：“永叔（歐陽修的字），對于這十三人你怎么看？”

　　歐陽修看著宋敏求：“次道，你再將那詔書念一遍。”

　　宋敏求不解其意，便依言，展開黃色絲帛，大聲念誦出來：“敕曰：鴻鈞廣運(yùn)，嘉節(jié)良辰。列辟在位，萬國來賓。干旌屢舞，金石咸陳。禮容既備，帝履長春。天且弗違，圣王之德。二儀合和，甄陶萬有?；蔬\(yùn)受終，辰曜交和?；苣颈盱`，山淵效寶。茲有滎陽鄭凝岳青峰、晉陽王冶子陶、博陵崔遠(yuǎn)子游、清河崔昭緯蘊(yùn)曜、范陽盧巍安然、渤海高澞松溪、瑯琊王允恭惕若、蘭陵蕭祜敬誠、河?xùn)|柳璨照之、陳郡謝展元朗、趙郡李振興緒、京兆韋貽范垂憲、河?xùn)|裴贄敬臣，志慮忠純、仁愛孝悌、見利思義、謙和好禮，賜知制誥，配銅魚符，爾等當(dāng)忠勤勉效，以稱任使，官無崇薄，不忝為才。欽哉！”

　　歐陽修待宋敏求讀完，看著宋祁：“子京（宋祁的字），若我沒有記錯(cuò)的話，天圣二年，你與尊兄公序同舉甲子科進(jìn)士，尊兄更是狀元及第，連中三元，傳為一時(shí)佳話?！?p>　　宋祁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cuò)?！?p>　　歐陽修又看著宋敏求：“次道，也是天圣二年，你蔭官為秘書省正字，至寶元二年召試學(xué)士院，方才賜進(jìn)士及第，對也不對？”

　　宋敏求心中疑惑：“永叔記憶倒好。只是又與此事有何干系？”

　　歐陽修不作答，又看著呂夏卿：“縉叔（呂夏卿的字），你與令兄是慶歷二年進(jìn)士及第，我不曾記錯(cuò)吧？”

　　呂夏卿一頭霧水，只是茫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歐陽修長嘆了一口氣：“天圣八年，我連中解元、省元，只待殿試后榮登狀元了，可謂是意氣風(fēng)發(fā)，志在必得?！毖凵窨湛盏赝h(yuǎn)方，“我記得，當(dāng)年我曾做了套衣服，只待放榜后就穿上新衣，騎馬游街，當(dāng)時(shí)君貺（王拱辰的字）年少心性，穿了這件衣服，在人群中高聲道：為狀元者當(dāng)衣此衣！豈料一語成讖，那年放榜，他果然一舉奪魁。而我卻只是第十四名?！?p>　　宋祁心中暗嘆：天圣二年科考，自己原是奪魁，兄長宋郊則名列第三。只因章獻(xiàn)太后不欲以弟先兄，乃擢兄長第一，并賜名庠。雖已事隔多年，自己亦不曾介懷，卻總難免有一絲遺憾。

　　歐陽修正色道：“我雖未得狀元及第，心中卻不曾悔恨，諸君可知何故？”

　　諸人俱是不解。

　　歐陽修緩緩說道：“我幼時(shí)喪父，全靠叔父救濟(jì)，母親才得以將我養(yǎng)育成人。幼時(shí)，母親用荻稈在沙地上教我讀書寫字，只盼我有朝一日能高中狀元，光宗耀祖。亦幸朝廷有科考之制，不至斷了天下讀書人出仕之路。正因?yàn)槿绱耍份穼W(xué)子方才十年寒窗，以求一朝金榜題名?！?p>　　說到這里，宋祁和呂夏卿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歐陽修接著說道：“這十三品公子，德行雖有高低，才學(xué)卻俱是一時(shí)佼佼者，原也該入列傳。只是······”他頓了一頓：“這十三人俱是門閥子弟，依仗先人遺德，蔭封官爵······”旋即對著宋敏求鞠了一躬：“抱歉，次道，我不是說你?！?p>　　宋敏求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歐陽修這又才說道：“我朝蔭妻封子，俱是祖輩立有大功，而非以門閥論等次。然而如將此十三品公子入列傳，只恐有重門第而輕才學(xué)之嫌。以愚之見，修史本是以古鑒今，故有所不取也?！?p>　　宋祁望著宋敏求：“次道，永叔所言極是。這十三人，便不必具體詳述了吧?！?p>　　宋敏求有些泄氣，可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歐陽修說的有些道理。他一臉沮喪地收拾著腳下的案牘，神色有些怏怏。

　　歐陽修似乎看出宋敏求情緒不佳，將其拉過一旁，指著書案上一卷文牘，悄悄說道：“次道，實(shí)不相瞞，我有感《梁唐晉漢周書》有所錯(cuò)漏，所以自己便在私下編纂了《五代史記》。這十三品公子縱然入不了官修史書，次道亦可作其小傳，以流傳后世?！?p>　　宋敏求眼睛一亮：“承蒙永叔指教，敏求不勝感激?！蹦樕系菚r(shí)恢復(fù)了神采。旋即轉(zhuǎn)身回到座位，鋪開宣紙，提起筆寫下《十三品名錄》五個(gè)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