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羅圣生熄了燈準備休息。突然聽見主屋里傳來聲音,她以為是魏槐安回來了,連忙披上衣服過去。
結果一進門只看見烏白和管家正拿厚衣服往皮箱里裝。
“給姑娘吵醒了?”管家見她進來便問道。
她搖搖頭:“你們這是?”
“少爺有急事要去滬上幾天,已經和狄先生先一步坐火車走了,就派我回來收拾些衣服?!睘醢状?。
“大概多久回來?”
烏白不確定,撓撓頭說:“少爺讓我多收拾幾件衣服,想必是短時間回不來。少爺還讓我給您帶話,說叫您不用擔心,他到了滬上會想辦法通知您的?!?p> “好?!?p> 潤州到滬上的火車不是每天都有的,既然今天已經發(fā)車了,那烏白肯定不是坐火車,于是多問了一嘴:“可現(xiàn)在都入夜了,你怎么去滬上?”
“剛巧劉家的貨船今夜要去,我托了熟人捎上我?!?p>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囑咐他,“多拿兩件厚的,最近要降溫,可別凍著你們?!?p> 烏白得令便繼續(xù)收拾東西。
行李整理妥當后,管家送烏白出了大門。羅圣生站在院子里,看著人消失在視線中才回房。
她帶著不安,輾轉反側良久才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隔天,沒等來魏槐安的消息,倒是盛禾園那邊出了事。
羅圣生和孫奇月正吃著早飯,王嬸在門外逡巡。
她看見了便問:“王嬸,可是有事要說?”
王嬸的話凝在嘴邊,好一番內心掙扎才出聲:“姑娘,我早上出去買菜,聽說盛禾園的孫班主讓駐軍抓走了!”
“什么!”孫奇月聽聞這個消息,撂下筷子就往外跑。
羅圣生跟在他身后跑,“奇月,我們一起去!”
等兩人趕到盛禾園,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殘破。
受傷的師兄弟們聚在一處,相互處理傷口。
“我爹呢,怎么回事?”孫奇月聲音顫抖地問。
年長的師兄將事情跟跟他們說明白。
一早,秦武就帶著人持槍把園子門撞開了,說要抓孫平、劉風竹和新來的樂師。
師兄弟們質問秦武抓人的由頭是什么,他只說想活命就閉嘴。
后來好些當兵的開始在園子里翻騰,似是在找什么東西一樣。還將大家的行頭和私人物品隨意丟棄在地上,混亂間就踩踏壞了。
這都是戲班吃飯的東西,有的還是祖上傳下來的。氣性大的幾個師兄弟當然不干,就和駐軍起了沖突。
這些士兵各個有槍,眾人只有挨打的份,最后他們抓走了好幾個師兄弟才肯罷休。
羅圣生在心里將事情捋了一遍,暗自有了想法。
她叫著沒受傷的人,一起把房間收拾了,好安置傷員。
又私下跟拜托段樂爾看好孫奇月,讓他不要到處跑。
自己一個人卻悄悄出了門。
高卓現(xiàn)在住在曾經的縣衙內,背槍的士兵在門口站崗,給蕭瑟的建筑多添一分莊肅。
“我找高卓高少將,麻煩您通傳一聲?!绷_圣生對站崗的士兵說。
兩個士兵打量了她幾眼,看她外貌氣度和穿著都不似普通人,對她還算客氣,“你是誰,報上名號?!?p> “我叫羅圣生,您跟高少將一提他就知道?!?p> “在這兒等著?!闭f罷,其中一個士兵轉身進了大門。
大約五分鐘過后,士兵還帶了個人出來,那人領著她進了門。
一路七彎八拐才到后院。
正廳的門沒有關嚴,里面?zhèn)鞒鲫囮嚇非团⒄{笑的聲音。
那人上前敲了敲門,然后示意羅圣生進門。
她調整了呼吸,微微低著頭走了進去。
一進門她的余光便隱約看見了右手邊的荒唐景象。
她不敢動,走了沒兩步就站定了。
屋里的人都看見她進來了,卻沒人提她,只是把她晾在一邊。
星野敬身邊有兩個未著寸縷女人,一個盤在他的腿邊,給他喂酒,一被踩在腳下,用脖子蹭他。
高卓身邊的女人,一個規(guī)矩地倒酒,一個在給他捶腿。
從羅圣生進來,星野敬的視線就一直停在她身上。
突然,他推開身邊的女人,起身踉踉蹌蹌地向她走來。
她心里大驚,恐懼地看著對方。
星野敬走到她面前沒碰她,而是仔細看著她的臉,“高少將,這是?”
“找我辦事的?!备咦坷淅涞卣f。
星野敬大笑道:“辦事好啊,辦事就是有所求,有所求……就能做交易。”
他身上的酒臭味竄鼻,羅圣生下意識向后撤步。
星野敬瞧她要躲開,伸手就要抓住她,只是剛剛飲了太多酒,眼中重影抓空了幾次。
此時,不知何時起身的高卓扶住了他,“星野先生,美人兒在你身后呢?!?p> 高卓示意兩個女人上前,喝醉的星野敬稀里糊涂地被她們又架回了座位。
高卓看著極力壓下驚慌羅圣生,直接把她拉出門外。
“為了盛禾園那幾個人來的?”他乜她一眼問。
羅圣生聲音還有些顫抖,“是……你們抓錯人了,他們不是立新派!”
高卓嗤笑出聲說:“我們既然抓了就不會有錯。”
“我求你放了他們吧,他們真的不是!”
“你拿什么求我?你以為你是誰啊,還敢到縣衙來找我?!备咦砍靶Φ馈?p> “是我讓你不痛快的,你把我關起來吧!把他們放了?”
高卓鉗住她的下巴,“你怎么這么天真啊,以為我還會惦記你嗎?”
然后大力將羅圣生推開,險些讓她跌倒。
“來人!送客?!?p> 語罷,便有士兵得令,上前要帶她走。
“那你讓我見見他們行嗎?”羅圣生急聲喊道。
高卓皺著眉看她被士兵粗魯?shù)淖ё?,沒回答。
也不知他心里想了什么,過了幾秒鐘又改變了主意。
“等等。帶她去吧。”他向士兵吩咐道,然后扭頭又進了屋,繼續(xù)跟星野敬應酬。
士兵聞言放開了她,帶著她去了大牢。
幽暗的燈光和腐臭的氣味,在視覺和嗅覺上,雙重打擊著羅圣生。
士兵帶著她走到了最深的牢房門口,“十分鐘,快點。”
羅圣生從腰間掏出錢包,全都給了士兵,賠笑道:“麻煩大哥了。”
士兵接過來顛了顛,用一副還算她識相的表情說:“我就在門口等?!闭f完轉身離開了。
這是一間水牢,幾個樁子上都綁了人,水位到他們齊腰的位置。
幾個人都耷拉著腦袋,羅圣生看不清哪個是孫平。
于是上前想一步,離得近些。
感受到腳下一軟的同時,一聲“吱吱”的慘叫聲響起。這只被她踩到的老鼠蹭的一下竄進了水里,不見蹤影。
“阿生……是你嗎?”孫平嘶啞疲憊的聲音響起。
羅圣生帶著哭腔回應:“是我!孫叔叔你怎么樣?”
“好孩子,你怎么來了,快回去!”
她順著聲音找到了孫平,明明才被抓走幾個小時,如今卻是一身的傷。
“孫叔叔,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去?”淚水模糊她的視線。
“阿生,不要想著救我,不要……找任何人,包括他!”孫平費力地說。
羅圣生明白孫平說的是誰。
“孫叔叔!”
“走……”
“不,孫叔叔——”
孫平已經沒有力氣再回應她,頭耷拉到胸前。
羅圣生的淚水流入口中,滿是苦澀的味道。
沒有辦法,她只能離開。
她沒有回魏府,而是回了盛禾園。
師兄弟們一個個萎靡不振,幾十人在園子里竟然少有說話聲。
第二天,因打架被抓走的師兄弟被放出來了。
園子里的氛圍開始變得很奇怪,大家默默收拾著自己的東西,眼睛變得空洞。
戲班臺前幕后用的東西壞了不少,不少師兄弟又帶著傷,最近肯定是沒法兒開業(yè)的。
羅圣生看得出來大家心里想的什么,于是率先說出口,讓能回家的先回家。
一時間盛禾園四散凋零,只剩下孫奇月和羅圣生。
她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她去牢里見過孫平。
所以在孫奇月四處找人托關系的時候,她除了陪著一起吃閉門羹,也再無其他動作。
“姐,魏少爺什么時候回來?他能救爹嗎?”
“奇月,我們剛剛求的這些老主顧,哪個不比他更接近權力中心呢?”
“他去滬上是不是為了躲著?”
羅圣生哽住,“他是真的有事?!?p> 孫奇月蹲在地上大哭起來,“爹……我要怎么救你們?”
羅圣生摸著他的頭,無神的眼睛看著遠方,任淚水麻木地流下。
晚上魏府管家來了一趟,說魏槐安知道孫班主的事情了,買了最近的一趟火車,不出意外大后天晚上就回。
她點點頭,心里激起萬般苦楚。
他回來又怎么樣呢,真的救得了孫平他們嗎?不會讓她失去親人后,再失去愛人吧。
她只希望高卓不要太快處置孫平劉風竹他們,這樣他們都同志或許能有更多的時間去籌謀營救之事。
甚至出于她的私心,魏槐安最好現(xiàn)在別回來,回來無非是離危險更近。
轉天一早,段樂爾來找羅圣生。
將一個包袱交給她,“送你了?!?p> 羅圣生接過來,一臉莫名其妙地打開,里面都是些首飾和金條,“你做什么?”
“我娘給我找了一門親事,以后這些錢都用不上了,還不如都給你?!?p> 她面露錯愕,“什么親事?以前怎么沒提過?哪里的人家?”
“是康城的一大戶人家,嫁的是家里最受寵的小兒子?!倍螛窢栍靡桓睙o所謂的表情說,語氣卻帶著自嘲。
什么樣的人家會允許唱戲的進門,能有這樣的好事?羅圣生一臉不信看著她。
“你看我做什么,無非是我嫁的那人是個算一加一都要掰手指頭的傻子罷了?!倍螛窢栒f出這句,心里反而釋然了。
羅圣生心里像針扎了一樣疼,這哪里是說親,分明就是賣女兒,“樂爾……”
段樂爾抬起頭,眼圈有些微紅,“沒關系,總不會讓我凍著餓著,不就是傻子嗎,哄得他聽我話就行了?!?p> “那這些錢你怎么不留著?嫁過去也不必事事求人?!?p> “沒必要,我娘才不會讓我?guī)еX進門的,最后都會讓她搜刮走。這些錢你就留著吧?!?p> 羅圣生嘆氣,拉住她的手問:“什么時候出閣?”
“他家那邊很著急,明天就來接我?!?p> 兩個姑娘懷著心事,相顧無言。
“對了,我聽說之前被抓進去的,沒人能活著出來,師傅他……”段樂爾不忍再繼續(xù)說下去。
羅圣生喃喃道:“我知道的?!?p> “你也別怪師兄弟涼薄,大難臨頭各自飛。只是這些事不是我們能改變的?!?p> “不會,我理解?!?p> 她怎么會怪別人涼薄呢,她自己不也是聽了孫平的話,狠心地不找別人救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