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點了燈，值夜的小廝擺上桌子，布了酒食。
世子不想讓人伺候，便讓他們都下去了。
與佳人于月下對飲，本該是風(fēng)月無邊，可兩人都沒有旖旎心思。
世子感慨道：“從前只覺得雜談里說的那些誤入仙境的故事不過信口胡謅，筆者為了討生計亂寫的罷了，如今自己親自走過一遭，方知世間之大，無奇不有?！?p> 點蘇支著下巴，望著杯中清酒，清雋的眉眼此刻也覆上一層郁色。
她聲音有些低，不似往日一般清冷，“所謂仙境，凡人如何入得？不過是偶然入了幻境或者別的地方，有了另一番造化罷了?！?p> 見點蘇神色郁郁，捏著酒杯在發(fā)愣，世子擔(dān)心她又在想幻境的事情，便轉(zhuǎn)而問道，“點蘇姑娘是什么時候開始做走陰女的？”
點蘇低頭抿了一口酒，想了想，道：“五六歲吧?！?p> 酒并不烈，入口綿軟甘醇，回味無窮。
她將杯子里的酒喝完，世子便自覺地給她續(xù)上，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個世子這樣伺候人有什么不妥。
“女子有很多手藝可以學(xué)，譬如織布、刺繡、編織等等，也可過得好，為何姑娘卻偏偏選擇了這一行？”
倒不是世子看不起走陰女，而是他確實好奇。
走陰女會與鬼神打交道，世人再敬畏也難免心中膈應(yīng)，這一點，從點蘇豆蔻年華卻無人上門提親便能看得出來。
尋常人家的女兒為了尋一門好親事，想必都是選擇刺繡什么的，偏點蘇與眾不同。
難道她當(dāng)初不會害怕嗎？
點蘇捏著杯子一飲而盡，嘆道：“生而如此罷了?！?p> 不是她要做這一行，而是這一切早已烙在了她的腦海中。
從她懂事起，她便記得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從前的每一世自己是怎么過來的，還有那些好似與生俱來的本事。
她曾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混淆了記憶，也曾試著改變自己，后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生來就是注定的。
她沒有辦法抵抗，索性就隨他去了。
世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那你這些年，應(yīng)該過得很苦吧?！?p> 沒有人愿意生來就能看見那些東西，就像他，招鬼的本事出奇，也為此受盡了苦楚。
“苦？”點蘇有些不明白，抬頭望向世子，微微歪著頭，“世子為什么會這么問？”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又或者才經(jīng)歷了幻境里的那些事，今夜的點蘇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同。
不再是冷淡疏離，待誰都那樣從容不迫，好似一視同仁的樣子，反而更多了幾分人情味。
世子喜歡這樣的點蘇。
更有生氣，也更像是一個活潑的少女。
“我聽說走陰女一般都是自幼便能看得見鬼物的人?！?p> 世子聲音溫和，看著眼前明眸皓齒的女子，他有些心疼，“你從小便能看到這些東西，遇到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應(yīng)該會很害怕吧？”
“更何況當(dāng)你選擇做這一行的時候，很多人都會覺得你年紀(jì)小，肯定也沒什么本事，從而不信任你，想來也不是什么好做的行當(dāng)?！?p> 點蘇酒量不好，這會兒一壺酒被她喝得見底，已經(jīng)有些醉了。
奈何她是喝醉也不顯醉的那一類，哪怕都醉糊涂了，看起來依舊眼神清明，神色如常，聲音平穩(wěn)，沒有半分醉態(tài)。
世子自是不知點蘇酒量不好，這會兒也并未察覺。
聽世子這么說，點蘇卻搖了搖頭，“不苦，那些鬼物都怕我，自小鬼物見著我便下跪，怕得跟什么似的，從來不敢嚇唬我……鄉(xiāng)親們也對我很好，我過得才不苦。”
世子有些詫異，“為什么鬼物會怕你？”
點蘇搖了搖頭，“不知道啊?！?p>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噌”的一下子站起身，眸子亮晶晶地望著世子。
“既然我們都不知道，那你替我去問問他們吧！”
“問誰？”世子有些懵。。
他總覺得事情的走向不太對勁。
點蘇不知從哪拿出了骨燈提在手里，另一只手直接拽住了世子的袖子，“自然是問問那些鬼物了。”
世子：……？
如果他沒聽錯的話，點蘇說的是讓他去問問那些鬼為什么會害怕她？這應(yīng)該是在開玩笑吧？
就在世子想著點蘇會不會是喝醉了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片黑霧包裹起來了。
黑霧來的詭異，模模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點蘇手里的燈籠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
那黑暗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說話，窸窸窣窣，還有踩斷枯枝的聲音，但他聽不真切。
這一幕來得既詭異又驚悚。
世子偏頭看向點蘇，卻見她神色如常。
一時間，世子都要懷疑自己了。
究竟是他瘋了，還是他仍然在夢里沒有清醒過來？不然怎么會遇到這樣離奇的事情！
好在黑霧很快就散了。
世子剛想松口氣，目光四下里一掃，那口氣忽然就卡在了喉嚨里。
這、這是哪兒？
很顯然，他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已經(jīng)不是河?xùn)|的宅院里了。
這里沒有半點月光，有些黑，只依稀能分辨出是一片樹林，四周生長著奇形怪狀的樹，還有很多山石。
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便是霧蒙蒙的一片，看不大清楚。
可那樹干后卻不斷傳出奇怪的動靜，偶爾還會有一陣陣陰冷的風(fēng)吹過來，讓他覺得脊背發(fā)涼。
點蘇見世子發(fā)愣，不明所以：“你怎么不去？”
“去什么？”
點蘇隨手一指，“去問問他們?yōu)槭裁茨敲磁挛??！?p> 世子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覺毛骨悚然。
那邊分明什么也沒有，只是幾塊嶙峋的山石而已，他要去問什么？
難不成那里其實有什么鬼物，只是他看不見，而點蘇卻想讓他去和那個什么鬼說話？
世子越想越心里發(fā)寒。
見世子沒有動，點蘇擰眉，朝那邊冷聲道：“都給我出來！”
世子緊緊盯著那個方向，很快便看見一群模糊的黑影從樹干和石頭后磨磨蹭蹭的往前飄。
這就是點蘇說的鬼嗎？
他想起來那一日他去找點蘇時遇到的那個厲鬼，他當(dāng)時其實也只是能看見一團(tuán)黑色的霧氣而已。
眾鬼是怎么也沒料到點蘇會大半夜的跑到鬼域來找他們茬的，這位大人難道就不用休息的嗎？
再說了，來就來吧，為什么還要帶一個活人來？而且還是這樣一個美味誘人的活人！
如果說他們一開始是因為害怕點蘇不敢靠近，現(xiàn)出身來之后，嗅到了活人的氣味，那種害怕便逐漸成了驚恐。
他們知道點蘇的手段，而眼前這個活人和點蘇的關(guān)系看起來很親密。
如果他們一時沒忍住，對這個誘人的活人下手，肯定會被點蘇打的魂飛魄散的！
眾鬼只覺得鬼生越來越艱難了。
他們其中有的鬼在鬼域里太久，活人身上的味道對他們而言有著致命的誘惑，可以說，吞吃誤入鬼域的活人已經(jīng)變成了他們的本性。
而此刻，沒有一個鬼敢輕舉妄動。
并不是他們不想吃掉世子，而是他們不敢。
“世子，你怎么不去問他們??？”
點蘇歪著頭看向一動不動的世子，又看了一眼眾鬼，有些不明白。
“那個……大人……”
那日被點蘇叫出來問話的老鬼忍不住小聲提醒道：“此處雖是鬼域，可這位公子肉體凡胎，他看不見我們的模樣，也沒辦法交流……”
點蘇皺眉，她怎么沒想到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