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棺材子嗎?
七月半,鬼亂竄。
生人卒,死腹子。
人們都說這種孩子生來就是不詳?shù)?,是個禍害,凡是靠近的人,都會被害死。
人們忌憚而又懼怕,可同樣也無比的厭惡和憎恨。
憎恨到,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人人得而誅之。
…………
僥幸勝利的少年踉蹌著回了自己的家,說是家,不過是幾許夯土堆壘起來的土包,土包很小,小到得窩著身體才能鉆進去,里面除了兩個裂紋缺口的粗碗外,就只剩兩身歪歪扭扭拼接在一起的破被了。
少年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這個土窩里,前兩年的時候還能偶爾吃上口炊餅的,可自從那個張婆婆死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人會“可憐”他了。
對,可憐。
于少年而言,就這點可憐也卑微到彌足珍貴。
在他眼里,善惡沒有區(qū)別,行善的人會死,作惡的人也會死。
是人就都會死,死很容易,但活下去卻很難,難到每時每刻都得用命去搏。
今天贏了,還能睜著眼看明天。
若是不小心死了,也就成了這暗城的一握黃沙,微弱到無人知曉,就算被知曉,也只是成為人們口中那個死不足惜的雜碎。
少年從懷中取出還有些溫?zé)岬乃遥@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物件兒了,還是從一個死了的蠻人身上搜刮來的。
不錯,他之所以能在這暗城活下來,都是靠著從死人堆里去刨食兒。
偶爾會碰上那么幾個還沒斷氣的,那個時候,少年也會仁慈的給個痛快。
救人,他可從來沒有想過。
缺胳膊斷腿兒的,渾身戳滿窟窿的,頭首分離的,救不了也活不了了。
他很自私,也很惜命。
他不是那廟上的菩薩,就算滿是慈悲心腸又如何,還不是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這些生生死死的,也不見有半分的惻隱動容。
世人都癡信,整天就喜歡拜拜這個死物,再拜拜那個死物,好像拜得多了,就能跟那尊菩薩一樣不吃不喝不老不死的一樣。
簡直可笑至極。
少年輕輕地抿了抿水囊里的水,僅僅只是將嘴皮子浸了一下后又趕緊塞上,重新放入懷中后,又從里面掏出了兩顆黃豆子丟進嘴里嚼。
吞嚼的動作很慢,像是在品嘗這世上不可多得的美食一樣。
在暗城,食物和水都很珍貴。
任誰離了這些東西,都會被活活餓死。
他試過挨餓的滋味兒,身體輕飄飄的,走一步都得喘個不停,眼神會出現(xiàn)重影,身體卻還抽著疼,疼得全身都在發(fā)抖。
餓得不行的時候,什么都能吃得下。
管它活的死的,只要能吞得進去就成。
那種滋味兒,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少年全身都還能緊繃的冒冷汗。
太可怕了。
可就算再怕,也還是想活下去。
但凡還有一口氣在,都想竭盡全力的活下去。
少年裹了裹自己的全身家當(dāng),縮成一個繭子一樣的靠在土窩的角落里入眠。
暗城的冬天格外的冷,風(fēng)似刀沙似箭,任你如何刀槍不入,都能被打得潰不成軍。
他得活著,長長久久的活著,不能生病,一生病就會死。
少年搓著身體的各個關(guān)節(jié)部位慢慢入睡,等身體有了熱意,動作才慢慢地減緩了下來。
可就算已經(jīng)入睡,少年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就這種入睡方式也是在防御著身體的重要部位。
…………
暗城的夜又黑又冷,冷到連哈氣的動作時都能鉆進滿口的寒涼,那股子寒氣能直直的落到人心尖兒上,冷得連整個四肢都像是被凍起來一樣。
“夫人,前面就是暗城了。”
駿馬奔馳的沙土之上,托載著的馬車揚起一陣陣更加厚實的黃沙,馬是好馬,四肢矯健長鬃飛揚,蹄下生風(fēng)氣勢雄壯,那動人心魄的嘶鳴聲好似能瞬間劃破長空。
“繞過去?!?p> 馬車?yán)飩鱽硪宦暩蓡〉穆暰€,聲音里有著難掩的疲憊與焦灼。
“夫人,我們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到達落城的話,只能橫穿暗城,不然又得多花半日光景?!?p> 并駕齊驅(qū)的駿馬上有一穿著甲胄的中年人,滿臉濃密的胡腮下只露出了那雙似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眸,魁梧的身軀半匐在馬背上,像一把滿弓而弦的利箭。
此人氣勢磅礴,一看便知不凡。
這一行人,滿打滿算不過十余人,雖說均有武藝傍身,可暗城乃是是非之地,他們這一路,并不想節(jié)外生枝,更何況,后有追兵。
馬車中的女人撩起車簾將頭探了出來,隨風(fēng)紛飛的墨發(fā)下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意。
“已經(jīng)到這兒了,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趙副將,我們沖過去。”
“誰敢作亂,殺無赦!”
夫人看了看馬車?yán)锼貌⒉话卜€(wěn)的兒郎,小心翼翼地將棉被壓得更加的平實,以免熱氣跑了出來。
夫人一席窄衣胡服,大步從馬車中垮了出來,一個利落的翻身,直接落在了車旁飛奔的駿馬之上。
綿軟的綢布覆蓋了整個上身,也只露出一雙泛著紅血絲的雙眸。
“所有人全速前進,我們在天明之前穿過暗城?!?p> …………
急促而又鏗鏘的馬蹄聲踏過地面時引起了一陣陣的轟鳴,而正在睡夢中的少年猛的翻身而起匍匐在地,地面上傳來的微弱的響動還在繼續(xù),少年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身形,慢慢地從土窩中探出了腦袋。
寒風(fēng)烈烈,黃沙刺骨。
一行矯捷的身影從少年眼前滑過,看不清面貌音容的一群人,但那馬卻是上等的好馬。
他曾看蠻人的將領(lǐng)騎過,有威風(fēng)凜凜之勢,披靡無敵之態(tài)。
能騎這樣好馬的人,必定不是一般人。
少年一眼不眨的看著那行人漸行漸遠,胸腔里那顆跳動到離譜的心臟也慢慢地落回原位,可就在這時,又有一行人躍入了眼簾。
黑衣黑馬飄然而過,若不是少年原本就已經(jīng)習(xí)慣在黑夜中潛伏,還真的發(fā)現(xiàn)不了。
這陣仗,看著像是兩隊人馬,而且,是后面的人在追趕前面的人。
少年從這不尋常的氣氛中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絲危險,但同樣,也有點興奮。
那顆原本已經(jīng)回歸平靜的心又重新跳躍了起來,也許,這是個機會。
算算時間,蠻人就要來了。
越到冬日,蠻荒之上的蠻人會愈加頻繁的來搶掠奪食,活著女人可以帶回去繁衍后嗣,男人要么殺掉要么弄回去做苦力,所有金銀財物糧食牲口,能帶走的通通帶走,總之,每一次來都會滿載而歸。
少年轉(zhuǎn)眸之間已經(jīng)定下心來,冬天來了,他也要有能夠活著熬過冬季的儲備糧了。
…………
瘦弱的少年拼命的奔跑在一望無垠的土丘之上,敏捷的身姿像是獨行荒原的孤狼,仔細看看,確實是像動物一般的奔跑,偶爾四肢著地,偶爾曲身前行,身體的彎曲程度看上去是那么詭異,卻又那么的和諧。
前方傳來刀劍碰撞的聲音以及微微的火光熏撩的味道,這種熟悉的感覺讓少年更加的振奮和激動。
突然,一個迅猛的翻身,少年徹底的和夜色下的土丘融為了一體。
荒漠的平原之上,有兩行人馬相對而立,大家各自整裝,手握兵器,幽冷的寒光像是在召喚著破曉的黎明到來。
“夫人,就到這里吧?!?p> “跟咱家回去,圣人定會既往不咎的。”
濃釉的夜色里一道很古怪的聲線蹭了出來,又細又長的聲音像是一根被撕拉的琴弦。
夫人看著眼前這些個個咄咄逼人的黑影,心中有一股突起郁氣與無奈。
“我,夫君,名趙都望,字懷仁?!?p> “這個名字乃是當(dāng)年陛下親口所賜,都望,都望,登都高望盼君歸來?!?p> “可這莽莽二十余載,我夫君卻一直在鎮(zhèn)守蠻荒。”
“朝臣辱我夫君占地為王呼擁一方,百姓欺我夫君一介武夫蠻夷粗魯,就連陛下,也疑我夫君擁兵自重有叛國之心?!?p> “而你們這些閹人走狗,只會沆瀣一氣霍亂朝綱,汝等,當(dāng)誅!”
夫人一聲比一聲鏗鏘有力,言語之勢有如破軍萬箭,以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
那種一人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就連隱藏在土丘中的少年都有些戰(zhàn)栗。
為首的閹人有些色變,果然,這位夫人可不是一般的閨中婦人。
“夫人,圣人親口諭旨,還請夫人隨咱家歸都,不要讓我等為難吶?!?p> “為難?”
“吾乃趙望都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正堂夫人,如今我夫君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身為他的妻子,不管是馬革裹尸還是戰(zhàn)死沙場?!?p> “吾,都要帶他回家。”
“今日,就是陛下親臨也攔不住我?!?p> “既然汝等都認(rèn)為我夫君是亂臣賊子,那吾今日,便要真正的反一回,也算沒有辱沒爾等口中那欺世罵名?!?p> 夫人話音剛落,一箭破空直接射向為首的閹人。
鏗鏘有力的碰撞聲夾雜著鮮血的腥氣一點一點的浸到了沙土里,少年屏住呼吸不敢亂動,都說刀劍無眼,他可不想交代在這里。
一行人打得難舍難分,有烈馬的嘶鳴聲,有痛苦的哀嚎聲,也有刀劍入骨的斷裂聲。
看吧,人生在世,活著,很難。
想活的人沒有活路,想死的人卻也不能一死了之。
就在這時,一陣陣更加聲勢浩大的馬蹄聲闖了進來,只見那天際一點拉開了黑白之間的界限,有滾滾黃沙撲面而來。
“蠻子……,蠻子來了……?!?p> “走……,快走……?!?p> 正在交戰(zhàn)的雙方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天邊那些高大威猛的身形越來越近。
“趙副將,帶玨兒走?!?p> “去落城,找都望,快走?!?p> 夫人又是一連挽弓五箭齊發(fā),生生地攔住了想要靠上前的人群。
“夫人……,您帶公子走…我…?!?p> 滿臉大胡子的副將頓時說不出來話來了,他瞳孔震驚的看著夫人的腹部,鋒利的長劍貫穿了整個腹部,血,無數(shù)鮮紅的血液爭相涌出。
“阿娘……,阿娘……。”
被副將牢牢束在懷中的孩子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拳打腳踢著想要掙脫出去。
“玨兒,聽話,跟陳叔叔去找你阿爹。”
“阿娘很快就會來找你?!?p> 夫人滿臉的不舍,直接一箭刺向副將坐下的馬臀上,駿馬痛驚,直接一聲嘶鳴揚蹄而去。
“趙副將,我將玨兒托付給你了?!?p> “夫人,夫人!”
…………
奔騰著席卷而來的蠻人已經(jīng)近在眼前,那個滿臉血紅的夫人也結(jié)束了手中最后一個生命,如一朵枯萎的花兒一般癱倒在地。
剩下的人群四散轟亂,通通都成了那刀下亡魂。
“饒命……好……漢饒命……?!?p> “我有……很多……金銀財寶……?!?p> “盡數(shù)……獻給……大人……?!?p> 一群魁梧厚實的人形緊緊地圍住了中間那個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的閹人,個個臉上都洋溢著勝利歡喜的表情,再加上那一身壯實的身板,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可一世。
“你們,漢人,只會自相殘殺?!?p> 領(lǐng)頭的大塊頭臉上只有一點點淺薄的笑意,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只是利落的揚起了手中的彎刀結(jié)束了這個卑微的生命。
“呸,孬種!”
蠻人團結(jié),部落之間彼此更是情同手足,彼此要好到連妻子都可以共享。
當(dāng)然,這種做法在少年看來沒什么問題,畢竟,為了生存,犧牲一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等所有的一切都重歸寂靜,少年隱在沙丘之中聽著馬蹄聲確實消失不見后,才敢慢慢地顯出身形。
被洗劫過后的戰(zhàn)場異常的混亂慘烈,當(dāng)然,跟以往沒什么不同,若真說有什么差異的話,大概就是死的人少些罷了。
少年從容的在一堆又一堆的尸體血肉中翻翻找找,金銀之物全都不要,畢竟在暗城,錢財?shù)淖饔貌⒉皇悄敲疵黠@。
重要的是,食物。
少年盤坐在尸體中間悠然的吃著帶血的烙餅,大口大口的喝著水囊中的溫水。
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天未曾飽餐過了。
剩下的烙餅?zāi)軒ё叩膸ё?,水囊能喝的就多喝點,不能帶太多走,藏不了也吃不完,還會格外的引人注目。
這時,一陣急促的呼吸突然響了起來。
原來,那個夫人還沒有死。
腹部劇烈疼痛的夫人撐著最后一口氣,死死的捂住腹部還在不斷往外滲血的傷口。
當(dāng)然,她也看到了那個滿身沙土坐臥在血肉橫尸上的人。
根本看不清長相,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過,那雙唯一顯露在人前的眼睛卻冰涼而又漠然,這種漠然,沒有對生命的敬畏與衡視。
“吃……飽了嗎?”
“不夠,……馬車……上還有?!?p> 在少年聽來,這位夫人的語氣平淡到?jīng)]有一絲的慌亂,仿佛兩人只是在閑庭信步的談話一般。
一息,兩息……,少年慢慢地將手中的最后一口烙餅丟進口中咀嚼完,這才貓著步子坐到了這位夫人身邊。
兩人都在仔細的端量著彼此,但誰也沒有再開口。
少年看上去非常的單薄肌瘦,近乎到了快脫相的地步,一身襤褸破碎的衣衫依舊撐不起身量的空洞,但夫人明白,這只是最擅迷惑人心的表相而已。
當(dāng)然,在少年看來,夫人的這身表相就很好,四肢勻稱修長,肌肉緊實有力,這是他所羨慕的軀體。
不過,他以后也能長這樣的,只要他健康的長大,他也能擁有這樣一副飽滿而有力量的軀體的。
兩人沉默不語,少年也樂得安靜欣賞,畢竟,這么完好的尸體也不多見。
夫人越發(fā)覺得少年的眼神變得興奮且詭異,不過,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倒是,緣分。
“婦,有,一事……相求?!?p> 在少年看來,這并不稀奇,許許多多瀕臨死亡的人都想拼命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并不是,求你……相救?!?p> 夫人像是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一般。
“那群……閹人,手段狠毒,這……兵器,早就……畏了……毒?!?p> “我,……活不……了……了?!?p> 夫人說完這幾句話已是大汗淋漓,就連唇瓣上那最后一絲血色也隱沒了下去,她深知自己也就只有這片刻的喘息之機了。
或許是夫人看向少年的目光太溫柔太美好了,這讓他一時竟忘了開口拒絕。
這種神色目光,他是第一次擁有。
“若是……來日,你……去了落……城,請你,請……你將……此物……交給……玨兒……趙……玨?!?p> “若是……不去,也……無妨?!?p> “就當(dāng)是……我送你的……一個……小禮物吧?!?p> 夫人將一塊似鐵非鐵似銅非銅的令牌放到了少年懷中,還順手輕輕地撣了撣少年身上的沙土。
“你這,孩子,定是……吃了……很多苦?!?p> “別怕…好……孩子…,苦盡……甘來,往后……都是甜?!?p> 少年緊繃著身子不敢動彈,這種渾身顫抖的感覺并不是來源于懼怕,也沒有危險,可身體卻很熱很燙,那種從內(nèi)心深處蹦出的熱意瞬間席卷了全身,來的那么澎湃那么洶涌,以至于靈魂都在久久戰(zhàn)栗不能平息。
“今日,九月……九啊……?!?p> “夫君……生辰……?!?p> “阿九…阿九…?!?p> 夫人揚起的手腕最終墜落在了少年懷中,少年就那樣癡癡地坐著,看著那綿軟的肌膚逐漸變得僵硬固化,就連血色也從鮮紅變得暗沉。
天際一線又重歸黑暗。
少年將夫人的尸身焚燒,將能拾掇起來的骨灰全部裝進了一個水囊里,骨灰燒完后能收斂起來的并不多,水囊都沒有裝滿。
少年望著水囊靜默了很久,平生第一次,他也有了惻隱動容。
“我,答應(yīng)你,夫人?!?p> 從今往后,他便是阿九,愿為君達成所愿。
沒人能說得清楚阿九此時的感受,他從未見過有人在生死面前是如此的坦然平淡。
生,不可怕。
死,亦不可怕。
所以,他想去看看這黃沙以外的世界,究竟要如何才能變成不懼怕生死的人。
究竟,如何才能變得更加強大?
阿九要去找一個答案。
一個能變成夫人一樣的人的答案。